【 九洲芳文】
武安县文史馆关于母亲的介绍:
母亲1939年至1945年在太行边区武安县工作,曾任第一位女书记。
1943年,对敌斗争进入最严酷的阶段,又逢大旱,母亲带领群众生产渡荒,身为一县书记的她,以身作则,生产一个月的粮食和全年蔬菜;上交野菜200斤;节约布鞋三双、毛巾一条;纸两面用、信封四面用;还抽空织毛衣、毛袜,以补生活费之不足。
她组织群众灭蝗救灾、开荒种地,涌现出了“太行纺织英雄”郭恒的、“合作英雄”李鸣魁等劳动模范。
母亲2008年9月5日写过一篇日记(见《母亲日记一则》),是她九十高龄时回忆22岁那年在太行山上的峥嵘岁月。
母亲生前,很少如此详细地讲她的故事,我们兄妹呢,也不追着问,总觉得有的是时间去问去听。可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但这篇日记中提到的地名、人名我却不陌生。缘由是我也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寻着母亲的足迹上了太行山。
听我道来。
1972年我在上山下乡的云南农场得了十二指溃疡,回北京养病。但是,北京的家已然破碎,父母在我下乡后一年多,也被下放到东北。才几月,父亲就在重病和抑郁中撒手西去。母亲提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北京,却无处安放。大妹初中毕业就去了黑龙江衣场。大哥是造导弹的,也转移到三线秦岭。只有上小学的小妹寄养在北京的二姨家。
母亲担心我再回云南会加重病情,可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一筹莫展之际,曾在太行山上一起打游击的武和栓叔叔来看母亲。他是母亲在武安工作时,第一批从贫苦农民中培养的革命骨干,但母亲提起他却又惋惜又感慨。武叔叔长工出身,对敌斗争非常坚决,1949年当上了第一位土生土长的书记,但当了官人也变了,欲强娶地主家的闺女为妻。那时,革命队伍对这种贪图享乐的行为毫不留情,哪怕你有过再大的功劳。结果武叔叔受了很重的处分,被开除,甚至坐了一年班房(1981年上级撤销了对他过重的处理)。
不过,因为早就被罢了官,他反倒躲过一劫,无官一身轻,哪儿哪儿都能去,母亲被黜他也敢登门。一对先后落难的战友,见了面惺惺相惜。得知我的处境,他呵呵一笑道,这事儿好办!让娃儿跟我回太行吧!
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武安西据巍巍太行,东瞰广袤华北平原,母亲从1938年一直到胜利的1945年,从投笔从戎到女书记,整个青春都献给了武安。而我也出生在临近武安的涉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太行山更让我们母子安心、开心的呢?
临行前,母亲递给我一张纸片,竟是一幅她手绘的地图。武安西北部山区的河川村庄,详详细细画在图上。当年,武安是对敌斗争的前线,平原区已沦陷敌寇,革命根根据地的地盘只有这半壁山区。每个村子旁边,还写着一些人名,母亲说可以去投奔他们。她一一介绍,谁是当年的老村长、谁是民兵队长、谁是老劳模……
几天后,我拿着这张联络图,背着个挎包,一个人走进太行山!
长途汽车出了邯郸一路西行,蜿蜒绵亘的八百里太行,就像一堵屏障,陡然在燕赵大地上拉开。我在武安县下了车,太行的雄姿就更近了。我站住脚,迎着阵阵热风,神往地向她瞭望,只见那层层叠叠相互依托的群山,奔腾起伏、一峰赶过一峰;又如笑如眠、静谧地横卧在黄绿相间的原野。
对于山,我不陌生。刚刚离开的西双版纳,就处在横断山南瑞。可是太行山,却给了我全新的印象。若将它们相比,西双版纳的山地丘陵,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生机峥嵘,置身其中,总感到她在不停地喧闹,撩动人心。那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珍奇的飞鸟走兽和精巧富饶的山中平埧,集合了大自然的万千宠爱。
而太行山却泼墨似的黛苍,更显得巍峨挺拔。虽然不少穷山恶水,但那山峦间雕琢出的羊肠小道,开拓出的块块梯田,无不显示出更顽强的生命力!如果说西双版纳,像一个热情美丽、青春洋溢的姑娘;那么,这虎踞龙盘、铜浇铁筑的太行山,就像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了。
她们更不可比拟的是,一个是风光胜地,另一个却是民族圣山!一曲《我们在太行山上》,引得亿万人景仰。
母亲手绘的地图,我惊奇地发现,虽然过了三十多年却准确无误!我走过地图上一个个村庄,见到地图上标着的一个个人物,他们大部分都还活着!遗憾没见到母亲的救命恩人、掩护她躲过敌人清剿的通讯员国万忠叔叔。
只不过他们不像我想像中的革命英雄,而是一个个普普通通、朴实忠厚的农民。也许,如果不是我这个太行之子的到来,他们和妈妈一样,不会说起当年的故事,有什么可炫耀的呢?不过是保卫了自己的家园!
但,许多故事不说也不会忘,它留在人们心中,活在这片土地上。
在山路上,偶遇路人或打听个道,许多上点岁数的老乡,竟还记得母亲,都说,“给你娘带个好,空闲了,记着回来看看呀!”
贺进镇、贺赵庄……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村庄,我却知道它们是以牺牲的英烈而命名!区干部贺进、赵湘,为掩护老乡,两人两条枪,引开敌寇数百人!
小店村,当年县领导机关所在地。母亲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禁止女童再缠足,妇女先要解放脚!为证明自已也是真女人,母亲解开戎装的衣襟让房东大嫂看究竟。
1943年,敌寇进犯后是大灾,庄稼颗粒无收,山沟里能吃的树叶树皮全采光。十多万百姓缺粮断水,但最先饿死的,却是把口粮让给群众的区领导王化!
1944年,敌寇加蝗虫,蝗灾遮天蔽日!听天由命的老乡们,头一次被动员组织起来,要斗一斗这“神虫”。母亲带领着上万灭蝗大军,背着铺盖卷儿、手执荆条拍,蝗虫飞哪儿打到哪儿,奋战三个月灭蝗百万斤!母亲多日未合眼,又来了例假,累到晕倒。可她说,“几万人的战斗场面太壮观!不由得忘掉自己的一切。”
车谷村,我看到了今日的万人场面,水利大军苦战十年要建成锁住大川的拦洪大坝!我第一时间将这见闻告诉了母亲,我知道这是她在艰难岁月就有的初心----有啥法子能让山里的乡亲们有水喝?
阳邑镇,1944年母亲在动员大会上作报告《我们将用战斗的枪声来迎接胜利的黎明》!当场有数百名青壮年报名参加了军。
当我走进管陶川,望着那更加巍峨冷峻的大山,我知道,这是到了太行山主脉了。母亲说过,那山后就是刘邓大军的营垒,太行根据地边区政府、还有BLJ兵工厂。在镇守摩天岭、十八盘进山路的阳邑镇,我看到这样的场景----主街上隔三差五的农家庄户,都挂着军烈属牌匾!啊!正是这一块块牌匾,让鬼子到此止步!正是那大山,令他们望而生畏!直到投降,他们始终没翻过这座大山一步!大概,在弹丸岛国,他们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大山、这样的铜墙铁壁!
一个月后,我走到柏林村,一个太行山中少有的三千人口的大村落,见到了母亲联络图上最后一个人物----郭恒的大娘。她是当年大生产运动的纺线英雄,一见面她就拍着巴掌道,咦呀!你娘还为俺戴过大红花呢!
没想到老英雄竟如此瘦小孱弱,还是一双小脚。都五十多岁了,仍是柏林村的领头人,依然终日操劳。每天晚晌,我睡的炕前,都会聚起一屋子人,听郭大娘布置工作。夜深人散去,大娘都要轻手轻脚撩开蚊帐,为我驱赶蚊虫、驱散呛人的旱烟。衣襟掩着干瘪的乳房在晃动……
太行山的乡亲们呀,个个都像母亲般可亲可敬!
太行山的母亲们呀,又何尝不都是挤干了最后一滴乳汁!
那一年,我在郭大娘家落了户,开始了太行山的插队生活。
武安文史馆关于郭恒的大娘的展板。
“郭恒的真正行,纺花织布是英雄。高高的山,白白的云,郭恒的住在柏林村。”这歌谣曾在太行山上广为流传。
【九洲芳文投稿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