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再次看见她我才明白,青春便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人们,我们就像一块站牌送别又接纳,而那些来了又送不走的便是爱情,怎么也等不来的便是梦想。若有一天,出现了可以送却不送走的,大概青春便结束了。
我和晓奕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的初夏,我憋了满肚子对于未能出省上大学的怨愤,情绪像只遭到挑衅的河豚一样膨胀起来,不顾父母的反对一个人背上行囊扎进这个我曾誓不容纳的江南城市,想要以孤单的脚步来为这片土地植入我微不足道的愤懑。
人们常说人间苏杭,平心而论,杭州并不愧为烟雨江南的不二代表,这座城市混合了现代的光影和古典的悠扬,有时柔软地不舍一去,有时又冷酷地容不下一个卑微的梦想。
我日日行走,穿行在那些因熟悉而倍感厌倦的钢铁森林中,每当夜晚到来我都会沿着大运河走上拱宸桥。
其实那里的风景很好,光影不炫目,人群热闹而温馨,只是人的偏见能改变不少东西,那时这些纯粹的温柔被我无意碾碎并拼成喧嚣和迷乱,我失去了欣赏它们的心情,他们也因我的偏见而获罪不浅。
桥边的古街上有一家装饰平实的咖啡店,每当入夜,除了散步,大半的时间我都待在店里看书,只消一杯最便宜的原味拿铁,便可以一直坐到打烊,这对于毫无目的的漫游者自然是个好去处。
咖啡店的卫生间是男女对门的那种,在外有公共的洗漱台,老板很有情趣地在洗手处旁边放了个塑料立柜,上面跪着一只角大头圆腿又短的草编小麋鹿。
我在咖啡馆的第一个晚上去如厕时就在那里被吓了一跳。
记得当时我只是转身拐进外间,接着就看到洗漱台前,一个短发白T的女孩子正撅着屁股半弯着腰,手上一台黑莓对着小麋鹿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她不时地微微变换方向,似乎很不满意自己所照,一直在调整摄像角度。
我一下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女孩穿着牛仔短裤、运动鞋,一身活力地撅起她曲线美好的的小屁股对着我,我本能地“呃”了一声。
女孩被我一惊似乎愣了一下,继而大概是忽然察觉到自己动作的不雅,她倏地站直身子并转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满脸通红地跑掉了。
“真是……”我哑然失笑。
从厕所中出来后,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只小麋鹿,淡黄泛白的细绳交错重叠,相互拥抱纠缠,规则地构筑了这个可爱的玩意儿,它确实有不少萌点,难怪那女孩拍个不停。
想着,我也掏出手机来了一张,一转头,那女孩正站在我身后,手里攥着她的黑莓,羞红还未从她小巧的脸上褪去,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我再度陷入尴尬的表情,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突然不约而同地靠在墙边笑了。
“那个,给我看一下?”女孩问道。
“什么?”
“你刚才拍的照片啊!”
“哦”
她接过我的手机,眼睛一瞪。“真是的,为什么你拍一次就成功了,把这张发给我。”
“哦”我扯了扯嘴角。
“你也是出来单人旅行的吗?”
“算是吧。只是没什么旅行的心情”
“出来旅行要心情干什么,人已经在路上了,心自然会轻松的。”
“你倒想得挺开。”我笑了。
“那么,要不同游吧,其实我也是一个人背着父母出来的。只有单人旅途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嘛。”
“同游?我没意见。不过你要放弃单人旅途了?”
“嗯。一次能接触到一个世界就够了。”她甜甜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晓奕吧。”
于是我便有了旅伴。
初夏的天气是多变而热烈的,暮春早已入土的遗风混合着逐渐升温的夏韵砸进这片空间,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多了一团不可名状的空气,它来去自由、无牵无挂,却弄得人们情绪烦躁,变化无常。
但我无理的怨念却像残雪一样渐渐消融了,当初对所谓“自由”一味的诉求和对受父母控制强烈的反感如今也变得模糊不清,或许真的是和晓奕同行让我心情轻松不少。
但我想,更大的原因是,即便只有两三天,时间的流逝总是让人逐渐看清现实,接受了原来所无法接受的,有时这被人称作成长,却不无人心易变的悲哀。好在我们总能习惯性地适应改变,一转眼又换上曾经不屑的嘴脸。
我们一起在这个将要包裹我四年青春的城市里游荡了两天,避开了人所周知的名胜,避开了闻名遐迩的古迹,避开了一切号称来杭旅行者最应该去的风物景点。
两个人从拱宸桥出发,一头扎进大城市纵横错乱的血管中,凭着她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和我知根知底的无所谓,我们像两只横冲直撞的无头幽灵,逢巷便入,遇街则穿。
但逢十字路口就以投币为准,菊花左,数字右,左右都不顺眼就用石头剪子布决定:我赢往前,她赢回头,但是我讨厌回头。好在她几乎没有赢过我。
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总是找一间咖啡馆入座,谈天说地、稍作休息。对于从不宿旅馆,正餐都十分对付的我来说,喝咖啡反倒成了这次出行最大的一笔开销。
晓奕总喜欢对着夜色中清凉的城市发发花痴,她问我:“这么一个温润的城市,为什么你反倒会讨厌呢?”
我说:“温润是真,毕竟是吴侬软语的江南。但你只是一个旅行者,在过客的眼光中,被放大的总是美好,只有长留的人才能明白美好下面滋生的混乱。谁知道我们脚下填进了多少人的爱情和梦想。那些曾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很多已经活成了麻木的傀儡。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听你这么说,我总想到上海。唔……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摄影家,最想要拍出一张有上海感觉的照片。”
晓奕没心没肺地笑笑,似乎没有听到我偏执的讽刺。
“所有人都叫上海魔都,其实都是霓虹汽笛、钢筋水泥的现代文明,哪里不魔性呢?全都像是光顾热闹不懂安静、荷尔蒙蠢动的青春期大男孩。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才会谈谈梦想和旅行了。”
说出这番对话,我自觉未免有无病呻吟的嫌疑,没想到晓奕倒是一脸认真地对我点了点头。
“所以啊,我觉得你不要总是那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用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是孩子,就做一个天真的孩子,哪怕是假装的,也会很快乐。”
时至今日,这番诚挚的劝告还时常在我的生命中以一种悼念的姿态出场,她的眼神总是点缀在我经过的旅途中,她们浅唱低吟,浸染得我脚下每一寸山水都弥漫着属于她的天真快乐。
就像是,这个世界曾给了她一尘不染的纯净,这些年她藉着我污浊的灵魂,又归还给世界。可惜的是,唯有在那夜深人静的孤独中,我才能够稍稍捕捉到这种快乐,一旦日出,又将被无所不至的喧嚣湮没。
不过至少,每一瞬的捕捉我都深深记得,并为之感动。
在车站送别时,我们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她还跟我调笑说:“可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美女旅伴哦?”
然后她便回到了上海,那个她生长的城市,而我则在半天之后踏上回家的火车。
这应该只是人生中常有的意外的相遇,我们用过客的眼光审视对方,在短暂的相处交流中寻取浅显易得的快乐,然后相忘于江湖,名字也不需要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