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儿
就在母亲远嫁的那个时期,也就土改了,我和哥哥都分到了地。哥哥去帮人家耕地,我去帮人家割草,我们换回人工种我们家的地。
秋收后的草长得格外繁茂,都快没过我的头顶了。最美好的少年时光也就从那时开始。
那一天我和几个伙伴正在玩打叉叉的游戏。具体的方法就是找来三根一两尺的树叉达成人字形,然后我们站在一个固定的线上,当然这条线是一次又一次创下的记录,一但被打破就会更改站得更远些,参加游戏的人轮流甩镰刀去打那个叉叉,不管有没有打倒叉叉,我们都照样欢叫,下一个又是神气凝聚,个个跃跃欲试。谁把叉打倒了谁就赢了,赢的人会获得每一人参与游戏的一把草。然后又是下一轮的游戏。
我们正玩得起劲,突然有大人来告诉我们,政府来发衣服了。早些时候听说政府会来发衣服,我还不相信,除了我娘,还有人会给我衣服穿?可是我的衣服已经很烂了,大洞连着小洞,夏天倒是凉快,冬天只能把蓑衣披上帮助保暖。
我们跟随着那个大人,也是梅姓人家的一个大伯,他现在是我们的队长。队长带着我们来到了他家。果然坝子中间站着一个军人模样的人,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堆衣服,旁边还有几口袋。人很多,梅家堡的人都在。
队长高兴地说:“今天我们的区委书记给我们带来了衣服!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领!”
大家不分男女老少排了五列队伍。
那个区委书记微笑着说:“大家稍安勿躁,每个人啦都有份!”
我排在最后,伸长了脖子,想把前面看个清楚,盼着轮到我。想象着那件衣服的样子、颜色,是蓝天的蓝,还是白云的白,还是映山红的红?终于轮到我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我就快有一件新衣服了。区委书记把每一件衣服都提起来在我的身上马马虎虎比了一下,最后挑出一套红色的衣服来让我穿上。
“嗯,这套差不多,稍微大了一点,明年都还可以穿哟。”大家笑了起来。
区委书记对我说:“知不知道西游记里的红孩儿?穿上这件衣服,你就是红孩儿了。”
我点点头,浑身发热,“听戏文里唱过。”
“红孩儿是一个很有本事的角色。你也会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区委书记说完带头鼓掌,大家伙也大笑起来跟着鼓掌。
当他跟下一个挑衣服的时候,我已经飞快地跑了。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会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可是区委书记单单说我会是一个有本事的人。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我挥舞着双臂,奔跑在田根上,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
从此,伙伴们就经常叫我:“红孩儿!我们去放牛了!”“红孩儿!我们去割草了!”
有一天我的伙伴梅成高和梅成钱老远就喊:“红孩儿,快来,我们去打贝子了!”
我提着篮子追过去问道:“贝子是什么?”
“一种中药材,长在树上,过一会你就知道了。等我们卖了贝子,你又可以买一身红衣服。”伙伴们笑道。
我们立马开工,这片森林里的贝子还真不少,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它们在树叶里仍然可以清晰的分别出来。因为我身体轻小,所以我爬树总是比他们爬得高,看得远,更容易找到贝子。我们采来贝子,用开水烫过后再把它晒干,拿到市场去卖。那一年,我给自己买了衣服,还给大哥也买了衣服。虽然我也很想再买红的,但是怕别人笑话,有一套红的就够了,而且还是区委书记挑的,我自己买,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过去的岁月,虽然重重苦难,但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有十三岁了。
一天早上,队里的广播要求全体成员去开会。那天阳光灿烂,我和大哥来到队长家,院坝里站满了人。
队长站在大门口茅草屋檐下的凳子上,大声说:“现在全国正在搞建设,将建设出一个全新的中国,从中央到地方,从县城到乡镇,都会有宽阔平坦的马路,每一条河流都有桥梁。大家说,喜不喜欢这样的国家?”
大家一听,顿时喜上眉梢,都说:“好!”
队长说:“为响应党中央号召,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当工人,加入建设队伍。大家回去考虑好下午来报名。”
回家的路上大哥对我说:“你是红孩儿,你去吧,那里有吃的,有住的,家里有我就够了。”
我特别穿了那身红衣服过去。
队长家的大门口摆了张桌子,几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围着桌子坐着,一些男青年在队长家的屋檐下席地而坐着,他们应该是刚从别的队招到的新工人。一个男人正在本子上写什么,他应该就是领导了。
我不知所措地挪动脚步走到桌子旁,那个领导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鼓足勇气道:“梅成孝,号红孩儿。”
那个领导严肃地说:“你太小了,你们家大人呢。”
我这才想起别人都有父母。
当他们听见我的讲述之后,非常同情我。一个师傅站了出来,他长得很结实,宽宽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拉着我的手对其他人说道:“就让红孩儿跟着我吧。”
领导说:“既然钟师傅愿意收你,你去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因为土改了,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所以生产队就我一个人去报了名。
工程队主要是造桥,有几十个人,我师父是石匠。石头是从山里用钢钎錾子一块一块卸下来,再抬到造桥工地的附近的场地上,进行下一步细致的打造。每一天上工,我就提着茶水跟在他们身后。只要谁叫一声“红孩儿”,我马上走过去给他倒茶。
工人们喊着号子抬石料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喊号子:
依罗嗨呀嘛,依罗嗨哟,嗨佐!
齐步走呀,嗨佐!
看路面呀,嗨佐!
趁天晴呀,嗨佐!
把活干呀,嗨佐!
、、、、、、
师父对我很好,空下来就教我识字,看图纸。后来我长得结实了一些,师父便教我做石匠的活。
一天,我们去集市上买撮箕,当师傅付钱时,那个卖撮箕的女人抬起了头站了起来。
“娘!”
“成孝!”
娘拉过旁边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花脸女孩对我说:“这是你妹妹成香。”
又对那女孩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成孝哥哥。”
那女孩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轻轻地喊道:“哥····哥。”
“都这么大了,来让哥哥看看。跟成花长得一样,单眼皮,都像娘。等哥哥发了工资,就给你卖糖吃。”
师父说:“你说你娘嫁到了水口,我倒是忘了,这就是水口街上。”
师父看看我们,笑道:“原来我无意中作了好事,让你们母子重逢。成孝娘,以后我们就给你买撮箕。”
原来土改时,因为梅家海是篾匠,所以分得了一片竹林,娘才会在这里买撮箕。
发了工资,虽然我的工资很少,但是我还是想卖点东西去看望母亲一家。师父知道后决定跟我一起去。我们买了一包糖果和一包糕点,在集市找到娘,跟着娘娘来到了她家。
低矮的土墙茅草房屋檐下,我的妹妹成花正在写字,原来她已经上一年级了。坝子中间我的继父梅家海正在编撮箕,那个我应该叫他梅大公在旁边帮忙。一个老奶奶在旁边晒太阳,原来娘的婆婆是个瞎子。
一家人看见我们可高兴了。成花给我看她写的字,成香给我看她扎的辫子,继父给我看他编的撮箕,公公婆婆就夸母亲会作生意。他们炒腊肉煮了鸡蛋烫,还烧了甜酒来款待我们。
因为与娘的重逢,还有师父的关爱,阳光因此变得五彩斑斓,风雨因此温柔浪漫。
1959年夏天里的一个傍晚,师父带着我去河边散步,他心事重重地对我说;“近来不知怎么了,他们其他人还像对我有意见,但是又不明说,总在开什么会。其实以往他们开会都通知我的,现在好像我不存在了一样。虽然做人坦坦荡荡,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我觉得心里痒痒的,总是不舒服。”
我说:“师父是不是想知道他们开什么会?”
嗯,但是我要怎么样才能知道呢?”
“这还不简单,我去偷听啊。”
“这样行吗?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算了,你还是不要去了。我说出来,心里就好过多了。看今天晚上的风景很不错,月亮圆了。”
我抬头看看夜空,深蓝深蓝的,没有一丝云。想起以前夏天和大哥在坝子里睡觉看星星的情形。哎,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从那以后,我就留意开会这事,盘算着要这么样才能进去。
那天晚上,我混入会场,躲在主席台的桌子下进行偷听,主席台是用台布盖着的,我躲在里面也很安全。就快散会的时候,会场抬进来一筐热气腾腾的红薯。好香啊,我极力忍着口水。我听见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台前拿红薯。太烫了,有一个人的红薯掉到地上,并且滚到了桌子下。因为红薯并不多,有人就拉开了台布。
我从桌子下钻出来,感觉无地自容。看看筐里还有红薯,自顾自地说:“我也要红薯。”于是两只手都去拿红薯。也许是因为灯光太暗,他们并没有太注意我的出现。看见我两只手都拿了红薯,一个大叔责备道:“一人只有一个,懂不懂啊。”
我赶快放下多余的红薯,只拿了一个,走了出去。
我走出会场后感觉自己闯祸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我在里面一直怕自己暴露。我不敢把今晚的事情对师父说,直接去了娘的家。赶到娘那里已经深夜了。
母亲开了门,听我说明来意后,母亲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师父那个人,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这样一来,说不定真会有什么。”
我心里难受极了,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我不敢回工程队,天亮后,我告别了母亲,直接回了梅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