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车，从敞开的驾驶室窗门疯狂灌进来的风冲击着杨敏的额头，她慌乱的情绪渐渐消散，头脑越来越冷静，思维能力渐渐恢复。冷静下来的杨敏觉得自己太不镇定了，太不能经受生活的波澜了。无非接到一个电话而已，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呢，就自乱阵脚了，就马上联想到了各种媒体报道的最坏结局。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要面对因为一顿饭被投诉有违师德，现在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把自己放置在着急忙慌，乱作一团，六神无主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想到这儿，杨敏不由苦笑，自己一直工作在单纯无比的学校，生活在学校、家庭、市场三点一线中，交往的绝大多数是单纯的教师群体，没有一点儿复杂的社会事务，又怎能不对从天而降的祸事惊恐交加？怎么有胆魄应对猝不及防的狂风暴雨？生活真是安逸得太久了，显得索然无味了，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也算为短短人生增加一次阅历！
杨敏想明白了，要面对即将要到来的未知，必须把和昨晚的毕业晚会有关的事情好好捋一捋，做好应对准备。
杨敏的思绪回到了这学期初。
过了农历年十二天，开学了。六年级的学生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冥冥之中有谁特地吩咐了他们：“要开始写毕业留言啦！”一夜之间，杨敏就发现，班上有五六个学生手里拿着各式花色的毕业纪念册翻阅，更多学生课间低头奋笔疾书，在一张张漂亮厚实的花纸上写下一行行或工整或自我感觉极具特色的字体，写下或精心打造或胡编乱造的留言或祝福。
“你们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呀？”杨敏问，她总觉得才开学就忙着写毕业相关的内容不大妥当，离六七月份的毕业季还早着呢，不是吗？现在，才二月底三月初呢。
“老师，是隔壁班的叫我们写的。”
“你们跟隔壁班的那么熟吗？这样好吗？”
“是啊，在托管认识的。”“我是在培训班认识的。”……学生甚至有点儿向杨敏翻白眼的冲动，很为她不知道认识同年级不同班同学的渠道如此广觉得不可思议。
“哦。”杨敏漫不经心回应。
对于毕业纪念册的购买和书写问题，她不置可否。
接着的几天，毕业纪念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学生中间蔓延开来，几乎人手一本。少数几个还没有购买的学生也不淡定了，扬言已经定下来让家长网购，精挑细选耽误了很多时间，终于挑选到了与众不同的毕业册，只等周末一到，马上行动，最快下周一就可以到货，然后，拿到学校来给同学们写。
“我只给两个星期时间哈！”杨敏觉得学生的心思完全散了，全班甚至全年级的学生一门心思只顾写纪念册，欣赏纪念册，完全顾不上学习了。这是杨敏不愿意看见的。她站在讲台前宣布她的决定，“两个星期时间一到，我全部没收！”
果然，两个星期后，学生不再写了，但是，免不了偷偷传阅。杨敏果然也收了一两本，直到几个星期后才悄悄给回他们，让他们带回家。
过了“六一”儿童节，六年级的学生接触到的信息都跟“毕业”这个词紧密相关：语文课本学到最后一个单元，单元主题“毕业”，内容从制作毕业纪念册开始，到对小学阶段人事物的回忆，到设计和准备一台毕业演出......酝酿出了浓浓的毕业气氛和对小学生活的恋恋不舍之情；学校收集每一个学生身份证明的各项复印件，并且一定要和原件核对，要家长签名表示与原件相符；家长到学校参加升中志愿填报工作会议；家长翻找出各种资料进行网上填报升中意向；家长紧锣密鼓联系相馆拍颇具个性的丰富多彩的毕业照；学校拍摄传统款的全班学生及学校所有行政领导及担任过本班课程的所有老师在一起的毕业照大合影......
六七月份，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毕业季，学习内容紧紧围绕着“毕业”两个字进行，所有的活动都为了“毕业”，为了给孩子们的小学阶段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期末考试前两个星期，升中电脑派位。学生沸腾了，家长沸腾了，杨敏班，大约20个学生派上了各个市属学校，其中包括公办学校，也有私立学校，占比让其他班老师瞠目。
杨敏为派上位的学生高兴，也谆谆告诫他们，这学期还有两个星期，虽说知道自己即将升去的中学让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也不能荒废了这两周的学习，即将去的学校越好，优秀学生就会越多，面临的学习压力也许会更大，如果这两周时间因为知道了去向而无心向学，就已经落后于人了，只有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努力学习，才可能立于不败之地。要知道，你现在因学校为荣，将来，学校希望以你为荣。要达成这愿望，所有和这所学校相关的人都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
杨敏也为没派上位的学生鼓劲，初中只是一个学习阶段，哪间学校的老师都是好老师，每一个老师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进入学校任教的，都是最优秀的。再说，学习最主要要靠自己，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只要自己认认真真努力学习，即使在本区的学校上初中，将来也能凭自己的本领考上重点高中，一点儿都不需要为没派上市属初中感到焦虑烦恼。
幸好，学生们都懂得了这些道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杨敏班的学生不仅没有松懈，反而比之前更认真学习，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加饱满，一扫以前或多或少都存在的懒散。
杨敏很欣慰。
学生家长呢？他们一方面安抚孩子的升学情绪，一方面仍然紧锣密鼓地筹备孩子的毕业事宜。
杨敏按照学校的要求，一步一步做自己该做的那份学生毕业需要做的各项事情，其余的，家长没有提到的，她不计划，也不建议。家长有提到的，需要她配合的就配合，觉得没必要的就提议尽量不要举行。
“老师，我们都觉得需要搞一个毕业晚会。”班级家委主席肖捷妈妈特地在接放学时在校门口等杨敏，一见面后就开门见山地说，“你看，孩子们六年的时间在一起，六年的感情，现在分散到全市的各间学校，以后要见一面都挺难的，特别是如果要全班同学都聚在一起，基本上就没有可能了。最后一次，哈，最后一次，搞一个毕业晚会，让大家高兴高兴，做个纪念，也很有意义。”
杨敏沉吟了一会儿，问：“其他班搞吗？”
“我问过了，其他班也搞。人家班的家长更积极，早就订好酒店了。就我们班，一直不敢下定决心搞，有些家长总是在逼问我，为什么不搞，说都不知道我们怕什么。”肖捷妈妈哈哈一笑，似乎有点儿责备，不知道她是责备自己的优柔寡断，还是责备其他家长的太积极，还是责备杨敏不给个建议，也不拿个决断。
杨敏打心眼里就不想拿主意，说：“如果想搞，你们搞就可以了，不需要问我的。”
肖捷妈妈也根本没想让杨敏拿主意，也没心思听杨敏的话，杨敏话音还没落，她马上接着说：“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哈。我已经和其他家委商量好了，表示同意办晚会的家长也接龙了，基本上全班都同意，我们也已经定好酒店了。你放心吧，这件事情不关你的事，你也不用管，只要毕业典礼那天晚上你来就可以了。我也已经请了以前教过我们的其他老师，等他们的回音，告诉我来不来。不过，你一定要参加的哈，你不参加可不行，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和姚老师（副班主任）教了他们四年，带了他们四年，谁都可以不来，但是，不准你和姚老师不来，你们一定必须来！”
肖捷妈妈快人快语，一口气讲了很多话，杨敏想要插嘴也没有机会。
教这个班四年以来，肖捷妈妈多次邀约饭局，杨敏都不愿意参加，多次以忙，没时间为借口，更多次以年龄大了，不适合外出吃饭为借口。每次都被肖捷妈妈反驳：“老师，不管怎样，饭总是要吃的吧，吃一餐饭，也耽误不了什么时间。你回去吃也是吃，在外面吃也是吃，就一餐饭而已。你爱吃什么你就点什么，点清淡的，对身体也没什么影响啊。”
她叫的次数多了，杨敏也曾经一起去吃过一两次饭，肖捷妈妈在饭桌上，有点嗔怪地对杨敏说：“老师，你看，就我们几个家长，我们平时都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在外面吃饭，我们因为小孩是好朋友，现在我们几个家长都成为了好朋友。我们在一起玩得开心，在一起吃顿饭，多加你和姚老师，多两双筷子而已，你们吃得了什么呢。总是不来不来的。多让人讨厌啊！”
在座的家长们都呵呵笑起来，他们果然玩得很好，但是，杨敏因为身份的原因，身在其中，总是不能自在起来。在她看来，每一次这样的饭局，都是应酬，而不是吃饭。其中的难受滋味，只有她自己感觉得出。所以，无论什么菜式，无论什么滋味，她都觉得很一般，也留不下“好吃”的印象。
这一次，和教了四年的学生最后一次聚会，以后要见上一面确实不容易。小学老师，也很少有学生印象深刻的。一般来说，离开了，就离开了，倒是老师，对他们总是饱含深情。
这一次聚会既然这么有意义，就参加吧。
于是，杨敏答应了。
毕业典礼简约而隆重，就在学校操场举行，参加人员包括学生、学生父母、学校全体行政和曾经任教过这个年级的所有老师。操场上，分成几个方块整整齐齐摆放好了各方人员的座位。入口处，一个各种彩色气球扎成的弧形拱门，操场四周，插满了随风飘扬的彩旗，增添了仪式的喜庆气氛。舞台背景，鲜艳的“我们毕业啦！”几个大字异常抢眼，彰显出欢乐气氛和淡淡的忧伤。
7点钟，所有参会人员可以开始进入校园，拍照留念，化妆。
7点半，仪式开始。在欢快的乐曲声中，老师们分列拱门两侧，鼓掌欢迎学生和家长入场。学生父母在孩子左右两旁，牵着孩子的手列队通过拱门进入会场。热烈而欢乐的气氛马上激扬起来。杨敏不由自主眼中溢出泪花，万般不舍、万千祝福与期待。
坐定后，四个学生（两男两女）主持人上场，依照预先的程序，毕业典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校长祝词，学生代表讲话，家长代表讲话，给老师献花，学生节目表演，发毕业照，学生和校长留影。仪式结束。
下午六点，杨敏和姚老师一起到市最大商圈位于54楼的富春酒店参加毕业晚会。
毕业晚会设在富春酒店一的个大礼堂，杨敏和姚老师一踏出电梯，就被打扮得与平日穿校服完全不同风格的学生们簇拥着，裹挟着往前走。拐了一个弯，眼前忽地现出了一条红色地毯，沿着地毯看去，靠墙边摆放着一块巨幅彩色画，“2020届3班毕业晚会”几个大字异常显眼，画面以全班学生个性化毕业照为底，学生在操场奔跑，抛出手中的博士帽，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地，浅蓝的博士服，黑色的博士帽，向前欢快奔跑的孩子们，凸显出了学生和家长的欢乐心情。巨幅画旁边，和毕业典礼时一样的彩色气球大拱门把酒店原本的礼堂门完全隐蔽了。
一进入礼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舞台，高出地面30厘米左右，铺着暗红色地毯。墙面大屏幕上学生的毕业照在自动播放。舞台下面，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排成两列的十几张大圆桌左右对称摆放，中间空出了一条宽阔的过道，使偌大的礼堂整齐有序，正对着大门的也是一条宽阔的通道，两张桌子在通道靠近舞台的位置，其它桌子在通道另一边，桌上全都覆盖着浅黄色印着祥云暗纹的厚实绒桌布，椅子看起来很结实，套着与桌布不同材质的同花色套布，有些凌乱，好几张桌子周围已经坐了学生或家长。看来，家长们喜欢和家长在一起，学生也喜欢和学生在一起，没有混杂坐在一起的。
“老师，坐坐。你们坐这儿。”杨敏和姚老师被以肖捷妈妈为首的几个家委招呼，按压在了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先来，正对着舞台坐，等会儿好看孩子们的表演。”杨敏知道，座位也是精心安排过的，最前面这两桌是主位。
不久后，以前任教这个班的李老师和谢老师也来到了，她们坐在了杨敏和姚老师的同一桌。
陆续来到的学生和和家长都热情地和老师们打招呼，闲聊，到门外巨幅画前签名，合影......
7点钟，宴席开始，最先端上桌的是四盘点心，西点有切成小块的做成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一盘蛋糕、一盘面包，中点有一盘皮薄透明如纸里面红色虾肉若隐若现的做成贝壳状的虾饺，还有一盘洁白无瑕一只耳朵挺直向上，一只耳朵中部折叠向下垂，眼睛通红的做成兔子形状的小馒头。四盘点心一上来，饿了的学生马上开吃。杨敏这一桌却迟迟没有人动筷子，她们似乎对食物不感兴趣，放不下的是在聊着的学生的话题。直到肖捷妈妈招呼说：“吃，吃，起筷，趁热吃。老师们，不要客气哈，你们客气，就吃不好了。”她一边往每一个老师碗里夹点心，一边说，“你们都是孩子们最喜欢，最尊敬的老师，就跟孩子们的家长一样，不能客气，随便点儿，随便吃。”
老师们都有点尴尬，推辞着，起筷，开始小口小口，斯文地吃起来。
这，也是杨敏不愿意和家长们一起吃饭的原因——太索然无味，即使宴席再丰富。
宴席确实丰富：卤水拼盘，烤乳鸽，白切鸡，清蒸鲍鱼，清蒸多宝，白灼罗氏虾，梅菜扣肉，粉藕焖鸭，爆炒圣子，酿黑豆豆腐，田园拔丝三宝，盐水菜心，炒饭，炒粉，糖水......
菜还没有上完，学生就吃饱了，开始簇拥到舞台旁边，准备表演。大人们边观看边继续吃，继续聊。
四位主持人登台，先对老师和家长表达了感恩，对未来表达了努力的决心，接着给老师们献花，然后按照节目单，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在主持人的串讲下，在热烈的掌声中，热闹地表演着。杨敏发现，所有节目都是学期尾在学校设计和表演过的，不同的是，现在表演地点变了，观众多了家长。她还发现，学生的表演更熟练了，后来应该继续排练过，但是，学生比在学校表演时更紧张了些。最后，在家长代表和杨敏表达祝福后，晚会在掌声中结束了。
关于学生毕业的内容，大概就上面这些了，还有很多细节，杨敏觉得无关紧要，不值得细细琢磨。日常教学中，她对得起自己这份职业，自我感觉没有误人子弟。如果有什么问题，在问题出现后，就已经和学生以及家长一起解决了，应该没有留下什么手尾——这个，杨敏不敢肯定，可能会有个别家长对她解决的方式方法和结局不满。
“不知道那几个去吃了饭的老师有没有被召来呢？哎，都怪一接到电话失了心神，也没有打个电话问问。”杨敏有点懊悔。
车子慢慢滑进了校门，杨敏把车停好，想打电话给姚老师，转念一想：“如果她也被召来了，正在校长接待室里面，现在打电话给她，不妥。”她把电话塞进裤兜，直接往校长接待室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