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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沐雪停好电动车,拎着早点和午餐,绕过满眼都是慵懒倦怠和不屑一顾的狼狗,噔噔噔噔上楼去。她一只脚刚踏进办公室,就看见业务员张兴,翘着二郎腿坐在出纳办公桌边数一堆小山似的纸币。
你们知道吗?杜峥出车祸了!
张兴,你就不能盼点人好啊,大清早,一张乌鸦嘴!沐雪坐在座位上使劲白了他一眼。
送奶工和清洁工是每天最早活跃于城市的群体,杜峥身为乳制品公司的零售业务主管,破晓之前就开始巡查零售市场。平日里,大家都是骑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经常会听到谁骑车不小心把路人挂了,谁车速过快,谁又货物堆放过多被交警扣了车的话题。但凡与车有关的问题,一律简称“车祸”。此等车祸频频上演,所有人也就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此话出自张兴之口,可信度至少打五折。
电话响起来,沐雪拿起听筒,一听是杜峥的声音,格外激动。赶紧咽下口中的豆浆,“杜主管,干嘛想不开呀?不想上班就休息几天,别动不动就跟车来亲密接触哈!”
电话那端一个男低音呵呵两声,没像往常一样跟沐雪针尖麦芒地斗嘴。
“沐雪,帮我跟经理说一声,我暂时上不了班了。”沐雪听着杜峥言语流畅,表达清晰,想来应是无大碍吧。
“好,那你好好休息啊。”说了这句她也就挂了电话,继续享用她的早餐。
来办公室对账的老魏神秘兮兮地对沐雪眨眼睛,老魏年青时在中俄边境上做了八年侦察兵,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俨然公司的“114”查询台,上至BOSS的经营决策下至员工的花边新闻,他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要他眨眨眼睛,就知道老魏又要发布最新资讯了。
“沐会计,杜峥出车祸了!”老魏把账本摊在桌面上,表情怪怪的,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难过惋惜。
沐雪不太喜欢老魏的聪明绝顶,虽说到了退休年纪,比自己父亲年龄还长几岁,理应该尊重,可有时候就是很烦他工作中的明知故问和自作聪明。便淡淡说一句:“魏师傅,您的新闻已经过时了,一早张兴就大势广播了。”
“杜峥这次可惨,脊椎骨被撞断……”
“什么?”沐雪的眼睛猛地从那些单据中抽离出来,惊骇地盯着老魏。
“真的么?”她忍不住反问,老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似乎没有平日的故弄玄虚。
沐雪和办公室的所有人,顿时大眼瞪小眼。刹那间她悔得肠子都绿了,看看这张破嘴刚才都说些什么!她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子。
下班后,大家约好去探望杜峥。医院里人潮涌动,电梯处拥堵的像菜市场。来到骨科,随处可见吊着胳膊绑着腿的,呻吟声不绝于耳,让人脊背一阵阵发凉。床位紧张,杜峥被安排在走廊,沐雪冲在最前面,刚到床边上,她一眼看到杜峥下半身就穿了一条平角短裤,赶紧刹住脚步,有意退到人群后面。昔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被固定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不过手术后的杜峥看着精神状态不错,他的妻子在一旁照料,眼圈潮红。
“今天算是捡回来一条命,如果再偏差一点儿,怕是要躺在另一个地方了。”杜峥面对着来看望他的同事,还在乐呵呵的开玩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有人都这样安慰。
沐雪羞愧难当。“杜,对不起!我开始以为是张兴这个嘴没把门的在散布谣言,后来又以为你跟我开玩笑,以为并无大碍的。没想到,这么险恶,我——”
“没什么,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出事了。不过整个人挂在那个快巴车的底盘上,看到摩托车在地上被拖得火星直冒,我以为今天必死无疑了。”杜峥露出宽厚的笑容,黝黑的脸色有些苍白。“喏,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小不点子会计,专门跟我作对。”杜峥指着沐雪转头对他的妻说,语气是调侃的。
沐雪朝着他的妻致以歉意的笑。
三十六岁,是个坎,过去了后面就顺利了。沐雪想起杜峥比她大十岁,正好虚36岁。
2
腰椎断裂,躺在床上不能翻动,这对杜峥来说堪称酷刑。
从进入公司做一个业务员开始,杜峥寡言少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众多业务员里将他提拔出来做主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就想简单地送点牛奶,挣一份工资,然后回家卖菜,管理父母留下来的一山橘子树。居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他既能进城务工,又能享受世外橘园的田园生活,他对生活是感激和满足的。
在回复公司老总之前的几个日夜,他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思考,是满足于现状,踌躇不前,还是胸怀鸿鹄,挑战一把人生?
他选择了后者。管理自己和满山的橘树是他的本能,管理他人则需要能力和艺术,方能服众。不善言辞的他唯有以身作则,每天凌晨三点多起床,第一个到达公司仓库,看公司的到货、业务员的出勤等等情况,然后每天跟踪一个业务员的片区,对每个网点进行查看问询记录,跟竞品的对比分析、如何更整齐更醒目的陈列、以及退换货服务。他从之前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角度提升到放眼整个零售市场全局,用心地去帮忙和指点每个业务员。
市场上早出晚归是一方面,另外零售渠道每月的销售任务分解、目标达成情况、退货率、工资核算等琐碎细致的数据工作也需要他亲力亲为。
杜峥对电脑的认知停留在用拼音打字的水平上,平舌卷舌、前鼻音后鼻音有时候不甚清楚,一切要从头学习,工作里EXCEL电子表格用的最多。
“沐雪,快来,这个汇总的公式要怎么操作?我又忘了!”杜峥坐在电脑前理直气壮地喊。他粗大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半天,再把总和填到电子表格上,慢如捉虫。“沐师父,您上座!”说着他就赶紧起身让座。
“这里有个求和符号,看到没?鼠标点在这个框框里,再点一下这个符号,直接回车,就出来了。后面的都要求和,你直接等鼠标变成十字架形状,拖过去,所有的求和就出来了。笨啊――”沐雪一边讲解一边操作,最后还不忘数落他一句。
“哎呀,谢谢谢谢,这次保证不忘记了,这样多省事,效率多高。”
“唉,也算难为你一个大老粗了,孺子可教也。”沐雪痞气地站起来,语重心长的语气让她自己都绷不住,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想当初沐雪刚进公司那会儿,看见杜峥一身雨衣雨靴坐在角落里整理当天的货款,像个打鱼归来的渔夫。零零碎碎揉成咸菜一般的纸币里混杂着几张红色的毛爷爷。对着365天如一日的业务员,她对他们起早贪黑吃苦耐劳的精神是肃然起敬的,所以总毕恭毕敬尊称杜峥一声“杜师傅”。后来熟悉后,沐雪这个丫头也就痞得不行。
3
从医院的窄床上,撤回到家里的大床上,杜峥一躺,最少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话自有老话的道理。
手机发出的音乐,极其单调,看书也看不进去。他愁着主管工作刚刚进入轨道,就搁浅了。愁着后山的橘子红了,得趁初上市卖一个好价格。往年这个时候,坡上坎下,上千棵树硕果累累,看着满山遍野橙红的橘子掩映在油绿绿的叶子里,是他最开心的时候。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要说上山转一圈,就是屎尿屁都处理得有些尴尬。
那天中午,上小学的儿子回来吃了饭就返回学校,杜峥老婆也上班去了,他百无聊奈地望着窗子,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杜峥!”一声从天而降的叫声把他吓了一跳,沐雪从屋外猛地蹦进来。
“你怎么来了?哎呀,你那一叫让我这老人家的腰直接受到二次损伤啊。”杜峥自然是欣喜,这个该死的寂寞太难熬了。
“当当当――当,你看还有谁!”随后办公室的人,还有十几个业务员都进来了,挤满了房间。
杜峥有些丈二和尚,不是都去过医院探望了吗?怎么又来家里了。
“喂,大家不是来看你黑包公如何变成白胖子的,别自作多情了,大家是来帮你摘橘子的。”沐雪咯咯笑起来。
“是啊,这几天价好。我联系了收购柑橘的贩子,筐、剪刀我都准备好了。你啥事不用操心。”业务员黄道吉轻车熟路安排着,他与杜峥同村,本就是老相识,家里也有橘树,自然知道杜峥此刻的心病。
“你们这,我――”平躺的杜峥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欲起身,无奈腰部一阵疼痛袭来。
“你个病号,别动了。也别你们的,我们的了,我们上午把工作都安排好了,就约定着来帮你摘橘子。不过我们要先在树上吃个饱啊。”出纳余红一副憨态可掬模样,尽显她的吃货本色。
“满山都是,尽管吃啊,尽管吃。”杜峥的眼睛里突然雾蒙蒙的。
刚才蹑手蹑脚来的一群人,立马呼啦啦散到了屋后山上。黄道吉安排一些人剪柑橘,一些人装筐,一些人挑下山,大家有条不紊,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等到杜峥老婆下班后回来,看到门口一筐一筐的橘子排成排,嘴巴张成O型。这是田螺姑娘带着老公来帮忙了吗?黄道吉他们正好挑着担下来,她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
正好贩子按着喇叭,倒车进来。高高的护栏挂着塘边的树枝,一阵哗啦啦的响。价格是先前议好的,就是过秤、装车、付款。看着手里厚厚一沓人民币,杜峥老婆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
“黄道吉,你快带两个人,我屋后面还有单独两颗红橘树,是不同的品种,味道好甜,帮我一并剪下来。”杜峥老婆想起了什么,赶紧拿着空筐往屋后跑。
红橘,个头不大,味道极甜,入口无渣。两大满筐红橘分成十几袋,杜峥老婆还摘了十多个柚子。
每个人,踏着月色满载而归。
屋里,杜峥和老婆执手相看,一个鼻子酸酸的,一个红了眼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