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连着三天了,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我,独自身处在一个空房间里。
不,这么说也许不够严谨。
虽然整个房间里没有窗户,抬眼却还能看见明亮的白炽灯在头顶闪烁,墙角里脏兮兮的书桌上,一盏有些年头的煤油灯沉默地伫立着,三两本蒙尘的书横七竖八地躺倒,压扁了一个没用完的火柴盒。房间里还有一张大床,床单和被罩都是我最喜欢冰蓝色,还有粉嘟嘟的八爪鱼和海星被印在上面,它们瞪大了空洞无神的死鱼眼盯住我。和大床隔着三两米的距离,一只陶瓷马桶张开了嘴,干燥的唇间露出毛绒绒的马桶圈充作舌头。
第一天在梦境里,整个房间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我一边又一遍在房间的过道里徘徊,却只有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回荡在我的耳畔。在这个房间里,要绕着走一圈总共是五十五步,这是我默数数出来的。无聊时我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几本书分别是《动物凶猛》、《金阁寺》和《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即使是在梦里,我的品味也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得意的心情使我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在房间的尽头,沉重的大门被锁上了,指尖碰触金属的感觉冷冰冰的,竟然有了几分真实感。
对我来说,做梦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此。在水晶球一样的魔幻世界里,我成为了唯一的主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梦里的自由是我醒来之后无法想象,也无法拥有的。如果我乐意,哪怕是变身大猩猩金刚,咣咣撞破大墙,爬到房顶上打飞机也是可以的。然而整场奇幻的狂想中,却往往是一些零星而朴实的逻辑和生活惯性巧妙地维系了微弱的现实。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相对于孤独与害怕,此时此刻,我更享受心里的那份宁静与祥和,我甚至躺在床上,开始饶有兴致地看一只小蜘蛛在天花板上织网,想起来许地山先生的《缀网劳蛛》,便大声地背诵起那段经典名句,洪亮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
“我们都是从渺茫中来,在渺茫中住,往渺茫中去。若是怕在这条云封雾锁的生命路程里走动,莫如止住你的脚步。若是你有漫游的兴趣,纵然前途和四周的光景暧昧,不能使你赏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横竖是往前走,顾虑什么……”
“赵石你可真行,老张的课上你也敢睡觉?”秦真瞪着一双牛眼恶狠狠地说道,还从我面前一把抽走了他的笔记本,“那可是专业课,你期末考试还想不想过了?”
”别闹!这不是还有你吗?“我冲他露出一个无赖的笑容,恬不知耻地抢回笔记本,摊在桌子上继续抄,一边抄还一边念:“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你难道就忍心看我挂科吗?”
“我有什么不忍心的,”他撇了撇嘴,“我也不是你老子,你挂了科也不是我掏补课费。你挂了科,过年回家,你老子锤的也不是我。”
“我今天课上做了个梦挺有意思。”
“您真行,睡眠质量可真高。”
“你听我说啊,在那个梦里,整个世界特别清静,就跟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似的,就跟古代老禅师闭关清修似的……”我扔下了笔,手舞足蹈地描述起那个令我沉迷其间的境界,唾沫星子乱飞。
“我觉得我有慧根,像这种能净化心灵的梦再多来几次,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要真有那么一天,我敲锣打鼓,五花大绑地把你送到庙里去,亲眼看着方丈给你剃度。”
“五花大绑还是免了吧。”
“我怕你六根不净再反悔。”
“我谢谢你,出家的话我一定拉上你,咱俩山水有相逢,寺里也能做个伴。”我向他抱了个拳以示谢意,又捡起笔来接着抄笔记:
“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段我刚刚好像抄过了。”
“还没睡醒吧你!”
……
我从床板上坐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天花板上的小蜘蛛搓捻着手脚,分裂成瓣的的嘴唇翕动,如同动漫里食人花未绽的花苞。斑驳陈旧的煤油灯,悠闲地摊在书桌上的还是那三本书:《动物凶猛》、《金阁寺》和《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一切都和先前一样,一切也都变得熟悉起来。重回这个梦境,心里难免会感到些许的诡异和不安,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只觉得连此间的空气,都是那样的亲切,像母亲的双手一样熨平了我心里的疑惑。
既然如此,索性读一读那些书吧,自从上了大学以来,也是许久没有静下心来读书了,哪怕是在梦里也是好的,总归是种慰藉。我轻轻拭去桌椅上的灰尘,坐下翻开了那本《动物凶猛》。
书里的内容我早已经烂熟,大院儿里的少年们三五成群地野蛮生长,自由而无知,浪漫而疯狂。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点起了香烟,青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们残忍的眼神和粗壮的小臂上爆出的条条青筋。揣上砖头和刀刃,跨上单车,他们化身为暴虐的野兽,在大街上驰骋咆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飞沙走石之中。
面对生活,他们尚存一息与之斗争的骨气,哪怕扯谎,也总是恶狠狠地,容不得你怀疑。在这种情境下,爱与恨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朦胧。边界被打破了,现实与幻想也渐渐被扭曲,继而交融在一起。
很快就读到了全书中我最喜欢的那句话:
“再有一个背叛我的就是我的记忆。它像一个佞臣或女奴一样曲意奉承。当我试图追求第一戏剧效果时,它就把憨厚淳朴的事实打入黑牢,向我贡献了一个美丽妖娆的替身。”
合上书以前,我在那一页上折了一个角,这是我多年以来养成的恶习,想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我也无心去改。那一道道抹不去的折痕是我十几年来,唯一坚持下来的东西,哪怕它毫无意义。
那本书被我站着放在桌子和墙壁的连接处,三者本应该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可兴许是没放好,稳定的结构崩塌了,书也滑进了桌子和墙角之间的缝隙里。我弯下腰去捞那本书的时候,却发现在更深处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安安静静地躺着。我伸直了手臂向前试探,也没能摸到那个药瓶的边。
我终于选择了放弃,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细密的水滴化作白雾弥散在空气里,沉沉向地面坠去。这时,像有只老猫爬上了我的肚皮似的,我的胃里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响声。
原来在梦里也是会饿的啊。
“我昨天又做那个梦了。”在食堂里打饭的时候,我对秦真说道。
“哪个?”
“那个空房间的梦。”
“我都忘了。”
“是真的,一模一样的梦。麻烦您阿姨,这个菜多打点。”我一边说着,一边往餐盘里放了两个白馒头,“都有点吓人了,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
“所以你又绕着房间转了几圈?”
“不,我坐着看了会书。”
“呦,都做梦了还装什么?”他揶揄我道。
“不知道,有点无聊,都是瞎看,打发时间罢了。”
“什么书?”
“王朔的《动物凶猛》。”
“哈哈……”他发出几声尖锐的嘲笑,递给我两双筷子。“你要是真的想,《灯草和尚》、《失乐园》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什么不能看,偏偏挑这么隐晦的一本,虚伪!”
“我也没办法,房间里的书桌上就那么几本,也都不换。谁像你似的,满脑子淫荡书卷。”
打完饭以后,我们出来找座位。我们说来也奇怪,正是中午的饭点,偌大的食堂里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热烈的阳光冲破了厚重的玻璃幕墙,洒满整个世界。我们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我说:“讲真的,我有点慌。倒没什么危险,可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
“你不是说再来几次你就能出家了吗?”他继续挖苦我说。
“开玩笑,我们老赵家九代单传,我赵石要是遁入空门那可就绝后了,我爹非跑到庙里上吊不可。”
他全没放在心上,往嘴里填了一大块排骨,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你记不记得当初看的《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面有一个与世隔绝好几天,最后吃苹果吃出幻觉来的疯子?”
“有印象,那哥们儿挺有意思的。我还想过要不要向他学习,也去闭关修炼。”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以为自己把这茬给忘了,可是在潜意识里,你还是一个想去闭关修炼的疯子。”
“那我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就是被尿憋醒。”他吐出嘴里苍白的鸡骨头。
“可我要是没有尿呢?”
“好多电影里不都讲过吗?在梦里作死,跳楼啊,割腕啊或者卧轨也行。这样你就能从梦里醒过来了。”
“成,谢谢大师指点。”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秦真问:“你干什么去?”
“我忘记拿馒头了。”
“这一桌子菜还不够你吃的?”
“我太饿了!”
我从书桌前支起脑袋,好像趴了很久似的,额头上被印出了浅浅的红印子。我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还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只蜘蛛终于织好了网,此刻正放出一根长长的蛛丝,倒悬在半空里。也许是这个原因,我竟然开始嫉妒起这只蜘蛛来,狠狠地朝它吹了口气,它就随之荡来荡去,惊恐地顺着丝线往回爬。翻开书,折角还在原处。我摸了摸肚皮,是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饿过劲儿了。连之前躺在床上的印记都还在,灯泡开始眨眼,像是终于熬不住了似的……
我已经开始厌烦这一切,与其说是恐惧,我宁愿相信这只是厌烦而已,否则就要疯了。人怎么会被自己的一个梦征服,这也太荒唐了。我用力擂着那扇大门,只传来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回音。我继续绕着房间来回走,想找到一个出口,一圈下来有时候是五十六步,有时候是五十七步,有时候是五十二步,都不是原来的五十五步,可墙壁却和原来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
粗暴地拉开书桌抽屉以后,一台蓝色的MP3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戴上耳机,里面只有一首歌,是Supper Moment的《橙海》:
如候鸟集结天空
如蝼蚁力挺枯草
如瀑布撞碰荒土
全人类也炽烈拥抱
才骤觉你我也渺小
寻觅宇宙最遥远光谱
……
我推开书桌,终于把那个小白瓶捡了起来,转到标签的正面,用很丑的字体印着 “阿普唑仑”四个字。我晃了一下,药瓶里面发出充实的哗啦哗啦声,应该还没有拆封。
可是再找下去,也已经没余下什么东西了。
MP3还在继续播放,像是有翻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袭来,自由飞翔的鲸鱼自晴空流云中投下巨大的阴翳,千百种颜色的种子于泥土中发芽生长,它们一起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光与尘,而身处此间的我却只想醒来。想起秦真的话,我死死盯住那半盒火柴。
可惜梦中的我依旧懦弱,没有烧掉这个房间的勇气。在1950年7月2日的清晨,日本京都的大学生林养贤点燃了五百年历史的金阁寺,被捕之后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金阁寺》的小说才得以借三岛由纪夫之手被创作出来。有些人相信,在彻底的毁灭之后,于废墟之间能诞生美丽的生命,但是我不相信
我点着了一根火柴,
可是这一次,我终究没能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