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妻书

    吾妻长歌,见字如面。

    昨夜为夫夜宿军营,忽的听见塞外有人吹奏《君归》,本想出帐细听,却又突然没了声音。今白日问及将士,他们皆未听见那曲子。想必是为夫太思念长歌,心中挂念所致,所以今日特写信给娘子,聊表为夫对娘子滔滔不绝的思念之情。

    近年东昭与我大梁对峙,边关军情告急,为夫身为大梁镇国将军,自当不敢独善其身,而长歌为梁国长公主,幼弟无辜,娘子为此也费了不少心思。

    长玦自小散漫,初当大任难免身不由己,那孩子私下向为夫告了许多次状,总说长姐对他太严厉。娘子自先帝离世便独揽大任,如今江山摇坠,稚子幼拙,身后无托,心中苦衷更与何人说?

  每当看见娘子寄给为夫的信中总有那么些挑剔刻薄的话,定又是长玦那孩子惹娘子不快。娘子贵为长公主,又要搏个贤良淑德的名号,所以自然也只有写信来祸害为夫了,哈哈哈哈!

    想及当初少年微时,娘子也是有着侠肝义胆想要效仿大侠行侠仗义拯救苍生之人。那时娘子还是一身利落锦袍,将那些前来提亲的王公贵臣揍了个鼻青脸肿,先帝气极扬言要关你小黑屋。娘子对着先帝吹胡子瞪眼要来个以下犯上之举,那神情动作……啧啧,可真是让人佩服!

    再后来先帝离世,长玦登基,吾妹阿穆卸甲归来辅佐新帝,为夫出征,宫中早已物是人非,娘子便再未提及幼时之事,想来也是娘子心中一大憾事。

    先帝在时,曾问长歌,当今天下男儿可有心仪之人。为夫仍记得当时娘子不屑冷哼,这样答道:

    “长歌嫁人当嫁宋家阿渊,来日四方太平,二人可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娘子说这话时,瞪着为夫直甩眼刀子,那暗送秋波的“彪悍”模样可真是让为夫哭笑不得。想来也是在那时候,为夫被娘子英姿所倾倒,从此江湖追随,朝倾权野,形影不离。

    唉,为夫既无千金之财,亦无胜人之貌,空负一身才学武气,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人生短短数十载,却得以长歌以余生所托,为夫深感惭愧,来世愿再娶吾妻以报答这份恩情。

    长歌自幼身染顽疾,总说自己时日无多。先帝常与为夫谈及此事,无不涕零泪下。娘子自小渴望江湖浪迹的恣意人生,却被迫困于王城,十年来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可即便吾妻长歌……即便长歌命薄,自你我二人相守到今日短短十三余春秋,为夫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定当放在心间,永不相忘!

    半个月后,便是大梁与东昭最后一战。待为夫凯旋,便携长歌解甲归田,从此江湖浪迹,穿风踏雪,形影不离,只羡鸳鸯不羡仙。

    此行一战,甚为艰难。倘若为夫不幸身死在外,还望长歌莫要怨恨为夫……看及此处,娘子不必感伤涕零。我大梁儿女个个烈血傲骨,若能战死沙场亦是为夫至高无上的荣耀,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与长歌相偕白首。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今日一诺,此生必践。

  月落山容瘦。

  宋穆将手中信纸默然揣入怀中,抬眼望了望廊外漫天飞舞的细雪。有宫人将长玦送到她面前。长玦睡眼惺忪地拉着她的衣袖,糯糯问:“阿穆,我们去哪里?”

    到底还是个孩子。宋穆轻扬嘴角,拉起长玦带他出了殿外,走过长长的太平宫道,身边无数盏宫灯已然烛尽灯灭。

    及至西苑,入目便是一株娇艳的红梅,雪色掩映下的,是一座冉冉而立的孤坟。

    身旁长玦扯了扯她的衣角,声音稚嫩无辜。

    “阿穆,阿穆,那里面是什么人?”

    宋穆一哽,只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阿玦,去给长公主叩头。”

    长玦懵懵懂懂地上前,小小的身躯虽稚气未脱,却已然有了天生的帝王威严。只见他掀袍而跪,俯身叩首,天地凌然。

    宋穆抑制住哽咽,凌冽的雪风吹得她眼眶发红,于是她侧身询问身旁宫人。

    “东昭可是下雪了?”

    “是了,昨儿几日才下了大雪,也不知道将军怎么样了……”

    似乎是见她脸色不好,宫人忙住了口。宋穆良久才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两年前,梁国长公主长歌猝然离世。那个曾经名动京华的女子,缠绵病榻大半年,在最好的年华如昙花般香消玉殒,留下风雨摇坠的江山和无辜的幼弟。

    一个杏花微雨的清晨,长公主只唤了宋穆一人进殿。而那个人将一叠信放入她手中,苍白的脸上露出点愉快的笑容,好像连死亡也值得期待了一般。

    “长歌自幼身染顽疾,命不久矣。我今年二十七岁,觉得这一生很好,没有什么遗憾的,待我去后,你将这些回复之信交给阿渊。若他能归来,你替我告诉他,长歌这辈子能得宋渊倾心相顾,已然知足,唯愿来生再为君妇,相携一生,圆一个白头的梦。倘若……倘若他不幸身死沙场……我希望死后能与他合葬,来日不过一碑一棺之隔。生不同衾,死当同穴。这样,也是好的……”

    “您走了……长玦要怎么办?宋渊……又怎么活?”

    长歌的眼神狠狠地顿了顿,沉默良久。宋穆以为她不愿回答,谁料下一刻她便开口道:

    “我这一生被江山所累,自知到头不得善终。承蒙阿渊不离不弃,生死相随。长玦那孩子还那般小,他再难过,也会弃了随我而去的念头。我这般穷途末路,求的也不过是他余生的这些年头罢了。”

    她说这些话时,眼底影影绰绰地闪着光,仿佛点亮了无数盏灯。宋穆这才知晓,原来那个温柔的女人两年来殚精竭虑,肃清朝政都是有预谋的。

    刚刚合上眼的长歌在宋穆出神时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眼神恳切,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哭腔。

    “阿穆,我想让他活下去。”

    宋穆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可以这样,她原以为人之将死万事都会为自己考虑,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只是想要她的夫君能够活下去。

    她一开始便知若她故去,宋渊即便得胜而归也不会独活。于是她选择在此时离去,留下一个无辜的幼帝,来牵绊住他余下尽管无望的岁月。

    他可以与她共赴黄土;而她,却想要他活下去。

    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眼前的墓碑上。如今霜雪满碑头,也算共白首。

    似有风沙吹进了她的眼中,宋穆抬袖狠狠地抹了一把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走到长玦身边,将怀中信封放在墓碑之上。

    吾妻长歌亲启。

    寥寥数字,说尽了他的相思。

    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心中爱人已然黄土白骨。而他,依然盼着归去之日,能够与她相携一生,共暮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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