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曹溪的时候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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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祖慧能的徒孙这一辈中,和马祖道一齐名的是石头希迁,当时二人被称为并世二大士。相比马祖道一来说,石头希迁就幸运的多。希迁年幼出家,小时即拜在六祖慧能的门下,成为慧能最小的弟子,而马祖赶到曹溪的时候,慧能已经圆寂。据说慧能见希迁的时候极其欣喜,反复摩梭他的头顶给他加持,但是希迁当时太小,不久后慧能就圆寂了。

慧能圆寂之前,希迁很悲伤地问慧能:“师父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依靠谁呢?”慧能说:“寻思去。”慧能圆寂之后,希迁果然就天天打坐寻思(你看,道一啊、希迁啊都喜欢打坐),据说经过十几年,直到首座和尚告诉他:师父说寻思去不是叫你在这儿坐着瞎寻思啊,是叫你去江西吉安青原山找你的行思师兄啊。

行思的情况在《六祖坛经》里已有交代,总之是生而异之天赋异禀、一出山就被慧能印证的那种人,而希迁虽小,毕竟在慧能门下耳濡目染,小荷已露尖尖角,见解应该达到了一定的水平。

行思和希迁二人,同出六祖慧能门下,再成为师徒,其实是件挺难的事,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谁服谁啊?看他们对话的层次,就知道希迁不再是小孩了,大嘴巴顺溜着呢,问一答十的。那就是说,慧能圆寂之后,希迁坐着寻思这十几年也没白忙活,《五灯会元》记载“迁每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可见他境界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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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迁见行思的过程是典型的双向考证的过程,很有意思,那是种失落已久的君子之风。

行思问希迁从哪里来?希迁说:“从曹溪来。”

既然是从顿教的祖庭来的,行思当然是熟门熟路,不再客套:“带着什么来的?”

开口就是见面礼拿来,要是我们,可能这时候就会捧上纹银若干。他问的是你在曹溪学了些什么?你的心行到了什么地步?你带着一个怎样的成见来的?这是在展开基本的了解,是想看看希迁有什么。

希迁立即接招:“没到曹溪的话也没有失去啊。”这句话明显是说,我已经领略明明历历、人人都具备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佛性,当然未见性的时候佛性也在,所以不失,佛性不可言表,不是可以携带的东西,但是离了它又没有别的,所以我才不说我带了个佛性来,只说不能失去。

这种回答在真诚和机智层面上都是高明的,避实就虚本来就是慧能的教法之一。可见当时的希迁对自己的见地已经有充分的把握。这不是标准答案,禅机没有标准答案,后人有把禅机对答像电脑编程一样做成顺口溜,那是病。

行思想看看希迁的见地真不真实,谁知道你是不是人云亦云,或者是书本知识呢?就逼进一步:“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用去曹溪干什么?”意思是说,你说你知道只有那个是不生不灭不会失去的,那就是说无可动摇咯,那还东奔西跑干吗?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者,或是一知半解的,对这个问题要不就是装聋作哑,要不就是答非所问。我想了一下,如果当时是我,我可能就会说:“去曹溪也没干吗呀?”这就是答非所问。

希迁是怎样回答的呢,他说:“如果不到曹溪的话,怎么知道没有失去呢?”现如今有一起专门四处跑庙的人,不为道来,只为求福攀缘。古时道人行脚的目的只为求证,希迁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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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思是开心了,可希迁一直在被考察呢,对行思还没把握呢,所以他要反戈一击了:“曹溪慧能大师认得和尚你吗?”他的意思是慧能师父印可了你吗?

行思当然也是避实就虚的高手,赶紧拆招:“你现在认识我吗?”这里行思玩了个偷换概念,希迁问“认识你吗”是说修行见地的层次问题,他反问“认识我吗”说的是本源佛性的问题,反正行思咬定牙关就是不回答你的问题,啥都绕着你走。

希迁真是无奈,谁让师父让我来找你呢,不敢过分绕,还是实实在在回答吧:“认识,又怎能认识呢?”这说的是佛性的两个面向,一是人人都有并且一样,你的就是我的,所以认识,二是佛性无形象,不可见不可说,所以怎能认识。

行思频频点头:“嗯,不错,众角虽多,一麟足矣。”大部分方家说这是在夸希迁是条龙,我却觉得行思这是在说,虽然你还没有说出佛法的全部面向,但是一点通透就可以了达佛法本体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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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希迁在拜了慧能为师后,又拜了行思为师。有意思的是,过了几天,行思又来找希迁的麻烦。上次问的是佛性的“有”的面向,这次问的是佛性“空”的面向。

还是那个问题:“你从哪里来?”

这次希迁肯定有所警觉,但不知师父要干吗,所以一动不如一静:“从曹溪来。”

行思换了古怪,竖起了拂子,问:“曹溪还有这个吗?”拂子,又叫拂尘,古时佛道两家都广为运用,寓意为“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是表法的,象征努力修行,兼具赶蚊蝇、打人等功能。行思问的是,你心里还有有为法的概念吗?你了悟了诸法皆空的含义吗?

希迁接招虽快,但露出了破绽:“非但曹溪没有,连西天都没有。”为什么说他露出了破绽呢?说没有也就算了,扯什么西天呢?本来是没有分别心的一个答案,生生被造出一个西方来,真是头上安头。这句话暗含一个见地,那就是西方比曹溪神圣,曹溪是慧能的道场,和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不可同日而语。六祖说“法无高下,无相待故”,空性的本质就是这个,根本没有二元概念存在的空间。可见希迁对于空性的把握还不老练。

行思逮住了破绽当然不会放手,哈,你的意思是有,这一有啊,不但西天、曹溪有,连拂子也成有了哈哈,这得好好理论理论:“难道你曾到西天不成?”故意把这个西天给你落实了。

希迁这时候实在没有经过深思,逞的是口舌之利:“如果到过就有了。”这句话看着很美,合乎禅机的逻辑,颇像六祖的“来去相因,成中道义”,可惜这是句只到半路的话,“到过”是有,“没到过”的“西天”也是有啊!

所以行思一板脸,认真地说:“没答到点子上,重新说。”应该怎么重新说呢?禅机无法预设,预设都是空谈。行思只是退而求其次,对根器好的人来说,在有明师的前提下,起心动念总比懵懵懂懂的好。当年慧能的师父弘忍对“时时勤拂拭”的神秀也是这样的啊。

希迁看来是没有退路了,但他还是一派天真烂漫的秉性,求人都求得这么理直气壮:“和尚你也应该说一半吧,不能全靠我们学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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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所有的明师都会面临这种走到一半的学生,说与不说,都是一种痛苦。说出来虽然痛快,但那终究是自己的东西,学生得到理论上的知见,反倒会错失将来自悟的机缘,兜的圈子可能会更大。不说吧,看学生蒙昧不明真是悲伤,为师者就是这样一份慈悲等待的职业,悉心培护,等待弟子成熟的季节。

行思当时是怎样的心境,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语重心长地说:“不是不肯向你说啊,只怕今后没有人承当得起这份事业啊。”这是句很重的话,里面有很深切的感情,有沉甸甸的期望,有广大的慈悲心,只是对于急功近利的我们,很难感受到。

后来,希迁成熟了,行思把他举荐给南岳怀让,希迁从江西来到湖南的一块巨石上搭棚,开始弘法,时称石头希迁。而在湖南得道的马祖道一却跑到江西弘法。从此来往湖南、江西的学僧络绎不绝,成了俗语“走江湖”的起源。

多么想生在那个时代,本正源清,那么多平易近人的明师像漫天的繁星陪伴我们成长,也只有得道的明师才会自然这样大爱无私。道是明师应该教的,没有自我的贪欲和傲慢,道是学生应该学的,也没有卑微的逢迎。弘法求法本都是为了大道,大道无私,自我在这里无从立足,私情亦然。古时真正师徒间感情的浓烈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超越父子亲情,而这种感情的基础完全来自道的共鸣,这样纯粹的关系现在是找不到了。

问彩云何处飞,愿乘风永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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