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在想,一个高中学历,又在拘留所呆过两个月的问题少年是怎么在异乡的城市整整生活了十年。直到我以投奔他的名义闯入他的生活时,才发现一切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这十年,他只是努力活着,姑且没让自己太穷困潦倒罢了。
阿文是我堂哥,比我大六岁。我的父母亲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和爷爷奶奶他们闹翻搬了出来。直到生下我还有妹妹,他们才和好,紧接着一家子就搬过去与他们同住。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因为换了新环境难免有些不适应,而阿文也顺势在我妈跟前用他的人格担保,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当时的他混迹在学校和街道小混混的各大帮派之间,也曾跟我吹嘘过他在学校亲手把一个男生的头塞进了茅坑,绘声绘色地模仿当时的情景,神情颇为得意。
为了追上当时的潮流,他每个礼拜都会把那一头钢丝球一样的自来卷夹成爆炸头,而这个杰作当然是出自我手,他指使我偷偷把我妈的夹板拿去他家给他夹头发。一夹就是一个小时,最后夹完了他会照镜子扒拉扒拉,再满意的拍拍我肩膀。我含着被烫的麻木了的手冲着他傻笑,这件事也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在童年生活里,每个小女孩好像都被赋予了一种心灵手巧的能力。
妈妈给买的那种类似芭比娃娃的塑料玩偶,还有一堆破布,一个针线盒,那就是我小时候的所有玩具。最让我自己佩服的是,我能在一天时间内给塑料玩偶做上十几件衣服。然后整整齐齐放在鞋盒子里,分享给同村的女孩。我们互相交换衣服,拿鱼儿草和泥给它们做饭,还自称是它们的妈妈。每天重复着这些无聊的小游戏,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这是唯一有逼格又不会挨骂的游戏。
如果哪天跟着哪个男生去河里抓鱼,那结局就是来自亲妈的一顿暴揍。
给阿文夹头发在我认为是比玩洋娃娃还要有逼格的事情,当你的玩具从一个没有生命的小玩偶变成一颗充满活力的脑袋时,那种兴奋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况且给阿文夹头发的时候,他还会跟我讲他们大人的世界。讲他们如何教育不听话的小弟,如何搭讪同班的学习委员,抽烟是如何让人感觉飘飘欲仙的。
在他的口中我听到了关于青春的那些放肆的美好。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学期之后,我俩亲密无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缝。原因很简单,我被同班女生欺负了,她抢走我的零花钱,又把我推倒在地。我气不过就去找阿文,而他却只说了一句“哎呀!这么点小事还来找我啊,同学之间嘛,忍忍就过去了。”
“我去你的,你自己不是说受委屈了你罩着我吗,现在你又说这种话,你还算不算我哥了。”我生气的冲他吼道,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家。
直到后来我升到六年级才知道,欺负我的那个女同学的哥哥是学校里的扛把子。而阿文只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喽啰,他跟我讲的那些教育小弟的事情倒是不假。只不过那个小弟就是他本人。
我知道真相也并没有去揭穿他,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而我们的关系也随着时间越走越远。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一家就搬到了县上,确切的说是我爸,我妈,还有我。
妹妹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那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亲眼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倒在血泊里。
那时候因为年纪小,对于生离死别也没有确切的定义。
她去世那天雨下的很大,全家人都跟着去了医院,而阿文被她妈妈要求负责照顾惊吓过度的我留在了家里。
他紧紧的抱住我,试图控制我不自觉颤抖的身体。他的眼泪混着鼻涕滴答滴答落在我的头顶上,近乎呢喃的声音传到耳朵“没关系,一定会救活,一定会救活。”像是在安慰我,可更像在安慰自己。
天空仿佛要塌下来了,黑压压的乌云快要压垮那棵爷爷在大门口种的歪脖子大杨树。轰鸣的雷声穿过那些云钻进我的耳朵,再到心脏。雨冲垮了山坡上嵌在土壤里的石块,滚落,再滚落,一齐朝着我家的方向砸下来。玻璃被击碎,花园的墙被击垮。它们似乎并不介意让这个正在遭受生离死别的家庭,再多添一些麻烦。
过了很久,我的灵魂似乎从那条血腥的马路上找回了自我,她进入身体的那一刻我便沉沉睡去,而阿文也慢慢松开抱紧我的手浅浅地睡去。
后来他们从医院回来了,也不知阿文什么时候出的门。他发了疯似的冲进屋里摇醒我,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玲——玲玲——”。
没等他说完我便冲了出去,雨还在下着。
还没跑到门口我就听见了一声声抽泣,有个声音从这些声音中跑出来,尖锐,刺耳,穿透骨膜,“玲玲啊,我的乖女儿。”这是妈妈的声音,这是她心碎的呐喊。
阿文紧跟着我跑出来了,他把我带到家门口的牛棚里。他说玲玲就在那里,就躺在那里,已经没了。
自从我妹妹去世之后,我们家被下了诅咒似的,接二连三的出事,直到现在都未见好。
头一年花园里的花死完了,我妈因为妹妹的去世生了一场大病。第二年,我爸因为生意不景气赔了很多钱。第三年,阿文妹妹出生了。这本来算是个好消息,可小姑娘出生之后没满月就被诊断出脑瘤,脑积血…等一系列的病。本来爷爷已经叫了乡亲邻居,打算办丧事,结果她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到今年也都长成大姑娘了。第四年,阿文在学校出事被抓。第五年,他爸妈离婚,第六年我爸妈离婚…
我们这个家从妹妹离开之后渐渐支离破碎。
至于阿文出事,都不知道应该从什么事开始讲起。他犯的错太多,一桩桩一件件,抹黑了他的整个青春。
因为在学校打架被开除学籍,之后不得不转去一所私立学校。可在那里没有父母管教的寄宿生活,让他变的更肆无忌惮。
他因为偷同学东西惨遭毒打住了院,之后却丝毫没有悔改之心,又偷了他妈的结婚戒指拿去上网。在家人没发现的情况下又偷了我小姑的金项链,可那次却没有那么好运气。他快到手的时候被我小姑的儿子逮个正着,毫无疑问的被他爸爸打进了医院。
除了偷东西他还打架,骗他妈妈的钱,让他去补习班,他却拿着那些钱跑去黑网吧上网。
还有一次我奶奶生病住院了,他自告奋勇说要去陪老人家。结果到医院他就跟奶奶骗钱说要医药费,奶奶相信他把存折掏出来让他去取钱,结果他把奶奶所有钱取了之后离家出走了。直到钱花完了,他才回的家。
他妈托关系又给他找了个学校,全家人盼着他能撑过一年多少混个高中文凭。
可该死的事最后还是发生了。
他跟他所谓的好哥们抢劫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孩。
他出事时我还在读初二,因为离家远,一直寄宿在学校。这个事还是我妈跟我讲的。
他跟他的朋友当时把衣服套在那个女孩头上,让她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女孩因为害怕,钱包连带手机都拿给了他们。
俩人分了赃然后各回各家。
那女孩报了警,他朋友拿女孩的手机往他家里打了电话。事情发生还没超过三个小时,警察就找上了门。
之后的事情就是阿文被关到拘留所,他的光荣事迹传遍了我们那的各个学校。当他的案子被警察当作法制讲座素材讲给全校学生听的时候,我的脸烧的火辣辣的。
如果当时地上有个坑我一定会跳下去,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别人扒光了衣服站在台上供人参观。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不是他的妹妹,他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家人为他蒙羞。
他从拘留所出来的那天,我们一家子包好饺子等“大功臣”回来。可他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祈求着所有人能够原谅他,哭的像个孩子。
他变瘦了,身上那件破旧的蓝色衬衣让他显得更单薄。许是在里面遭到了非人的折磨,眼神里满是恐慌。
所有人都沉默着,看他像个小丑一样的表演。对一个人彻底失望了之后,就不会再对他心存幻想。即使他装的多么可怜,也不会向他施舍一点同情心。
这件事可能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阿文又闯了祸的消息。
在出事半年后,他背着他爸在工地用过的破旧绿色背包,踏上了去往异乡的路,这一走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他偶尔回过家,我因为一直在市里寄宿读书自然错过了见他一面的机会。
听妈妈讲他变了,胖的身体变了形。正方形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才二十七八的年纪却像个四五十岁饱经沧桑的大叔。
妈妈说他从来没说过他在那边的工作和生活,奶奶问他,他只说“挺好的,都挺好的。也不缺钱,不用担心我。”
所有人都像是提前排练过一样,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他的回归平淡的像他只是放学回家,没有人哭,没有人翻旧账,没有人让他难堪。
他不在的这些年,家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爸妈离婚之后都相继开始新生活,这些年他爸前前后后结了十次婚,大多都是没领结婚证,潦草的办了酒席。后来的三个女人索性直接就住到他家,悄无声息的。直到他们离婚了我才知道原来大伯又娶了老婆。
而他妈听说也是嫁了三个男人之后才安稳下来。至于他妹妹,生下来就没人管,一直都是爷爷奶奶照顾着。
阿文听到这些事并没有给出多大的反应,据我妈猜想他肯定是跟他亲妈有联系,已经提前得知这些消息,才显得这样无动于衷。
今年夏天,我从奶奶那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那是十年里我第一次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阿文说好久不见,我说是啊,好久不见。空气似乎在那一刻凝固住了,鼻腔里瞬间生出一股酸意,我俩都讲不出一句话。
后来还是我打破了僵局,吸了吸鼻子说道“你混的好不好,我来投奔你。”他也没问我原因说了一句“想过来就过来吧,你哥哥我有一口饭吃也会有你的一口。”
他说完这句我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小时候的那些画面闪现在眼前。快乐的,难过的,歇斯底里的,无所适从的。
眼泪悄无声息的流进嘴巴,因为使劲憋着一口气。鼻子有些胀痛,嗓子也越发的干,像要渗出血。电话那头里,过了许久叹息了一声“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我们要有希望。”
希望,希望这个词我不知道对于他是什么意义,是不用颠沛流离的安稳生活,还是回到小时候再重新活一次。前者更像是愿望,后者更是无稽之谈。可他把这两种都称之为希望,他说正是有这些希望,他才能活下去。
通完电话没过一个月我来到这个他呆了十年的地方,一切不如我所想,却也都显得合乎情理。
在我眼里他可能成为一个手法炉火纯青的专业小偷,可能成为黑社会老大的小弟。或者功成名就做个大老板。可现在伫立在我眼前的男人却普通的像是掉进了尘埃。
从小开始我都觉得他跟别人不同,他敢做自己,敢遵循自己的内心。虽然他走了错路,但他从来不会委屈求全。他把青春期的叛逆表现的淋漓尽致,他能做那些我从来不敢做的事情。因为我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好学生。而他不是,他是被所有人批判的对象。他是对立于我的另一种绝对,我是绝对服从,而他是绝对背叛。
如今抛开我的幻想,他活的如此平凡,平凡像一粒灰尘,风一吹就能吹走。
100多公斤的他一身肥肉挂在一米八的骨架上,走在马路上别人除了说他胖之外并没有别的词能形容他。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消磨了他的意志,他说他现在只想就这样混吃等死,因为这是他希望的生活。
我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我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他应该背叛全世界做他以为值得的事情。除了犯罪之外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前天晚上,我俩去喝酒。几瓶啤酒下肚,他说他后悔做过的那些事情,他后悔没有遵从原则做个好人。从小就受人欺负,可回头看看,哪有什么人能帮帮自己。他变坏,变的让所有人都恨他,怕他,逃离他。渐渐的他却对这种事情上瘾了,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回头已经晚了,我在这里的十年就是对我的报应,我因为没钱吃饭饿晕在马路上,住过那种用铁栅栏隔开的出租屋,因为是外地人被人打,他们朝我脸上吐口水,说我就是条狗…那时候想过去死,可我这种烂人死了都没人替我收拾。活着总会有机会,活着总能找到归宿。如果在让我重新活一次,我只想做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
说完,他苦笑了一声。冽着嘴,露出那颗小学时候被人打掉半截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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