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行

“一身转战三千里 ,一剑能当百万师”——《老将行》王维

明末兵荒,狼烟四起。 又遭饥荒,遍地饿殍。农民起义,四海穷困。

此刻角城兵困,城下数万暴民围堵官兵,像是饥肠辘辘的一群凶兽。天不假年?抑或时不我与?明将王承恩已被围困数十日,全仗手下好手甚多,这才免了城破人亡之厄。只是城中无粮,怕是支撑不多时。城下敌军倒也不急着攻城,只是围困。尽做困兽之斗。

眼下只盼突围求助的骑兵能快些求到援助。

王承恩双手撑在墩台上,望见长日将尽,一声长啸。不禁想:这浊烟乱世中,何人匡扶正义?

  而角城南去几十里便是珀城。一支劲旅正列阵城外,兵戎肃肃。一将军着兽铠白袍,于众军前,只手斜握一柄寒缨枪,自有一股威风凛凛气势。他朗声说道:昔武穆云‘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余一身转战三千里,未尝一败。今日奉旨增援王将军,愿同诸君一道,为国杀贼!”

语毕,高举手中长枪。而面前的这支虎贲之师也齐齐吼道,“为国杀贼!”声震虹霄,一声杀气逼人。

浩浩荡荡地,数千铁甲汇成一湍洪流宣泄而下,白虹贯日,飞羽流星。铁血杀戮直现眼中,见不到温情冷暖。举帅旗者一面只手骑马紧随将军马后,一面只手将莫约三寸来粗的帅旗高高举起。旗上黄底黑字写着一个‘曹’字,迎风而展,俊逸有神。人人脸上流露出的,不是可能面临死亡的恐惧,亦不是生命在手中流逝的悲哀,一切都是杀戮的狂热。别说眼前只是几万既无精良装备又无专业训练的民兵,即使人数高于己方数倍。就算是数万御林,将旗所指之处,即尔冲锋之所。虽千万人,吾往矣。

只盼望杀敌建功。

谁都没放在心上。

  眼前便到了合水,驻扎在此地的叛军不过千余。早早已摆好阵势,恭迎大驾。叛军头目并不知来者是谁,骑在马上远远一看,便见了帅旗上的那‘曹’字!心中电光一闪,随即变色胆寒,当时军中极流传着一句话‘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杀神的名字掠过叛军脸色,直至变青发白。来不及多想,对面已直捣黄龙。这千余叛军岂是对手?尚未交战,气势已馁。事先留下的后手只是一霎便被冲破,曹将军独率几十名亲卫,便往叛军帅旗处杀将过来。

头领想都不想,扭头便丢下余众,率先向着角城方向跑去。主将都跑了,余下杂兵如何不散?将军只留五百名将士清点敌首,打扫战场。其余继续追击敌寇。

前方逃的越急。后头便追的愈紧,一来二去,便追到了南原。此处是丘陵一片,望得到前头便见不到后头。副将追上曹将军,拦道:“将军且慢,前方山势夭矫,层层叠叠,恐有伏兵。愚愿率兵先行,请将军坐帐!”

将军拿着马鞭的手把他拨开,笑着说道,“不过饿氓一群,岂知兵法?若区区黄口小人便把吾唬于此而不敢前,岂不为诸将嗤笑?圣上只怕要治我的罪罢!”说罢,再不停留,纵马俊驰。

追不过一炷香时刻,前方便是一拨人马阻拦。曹将军上前搦战,却又无人敢上前,一股脑冲杀过去,对方却是不做停留,扭头便跑。只有少部分留下殿后。

将军分出一拨人去清理余下,继续追击。

又是一拨人,一拨接着一拨。

同样的打法,直至将军惊觉,麾下只余几十骑。不知觉中已与诸军分散。

向后退去,而后路已被堵死,乌压压一片人前后堵截,无天无地之所。说是饿氓,说是难民,此刻数千余众围堵,却如鬼魅。几千人,却没一丝声息。直勾勾盯着围在中心的几十骑。

只听到马蹄哒哒声和低低的喘息。

何以至此?明明都曾是观之可亲的乡民。

至此曹将军才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眼前这群人。这一战,倒像是四面楚歌,垓下之围。

叛军走出一人,正是敌酋刘道江,朗声到:“久闻曹文诏,曹将军有龙虎之姿,不知今日请君入瓮之际,可否让诸位兄弟一睹曹将军枪法之雄姿。”虽是人多势众,却无嘲弄之意,眼神低垂,不与其相撞。

  曹文诏座下一骑杀出,“不劳将军动手,先取尔首级!”一人一马飞出,势若惊雷。刘道江也不惊慌,退后军中,立时便是一阵箭雨射下。人马尚在半路,便已被射成筛子。

眼见情急,曹文诏急急率众,正是敌方射完一轮,还未搭弓第二箭之时。

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一枪搠倒前方一人,几十骑已混入军中,对方已无法再射,一窝蜂的便扑了过去。

敌方虽人数众多,却多数无马,亦无钢甲。更有甚者,扛着农耕用的锄头便来。于是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拖得一时便等得到援军来。

敌方一股涌来,举枪便杀,鲜血到处喷洒,皴染得这片土地也浸现出红色。奋力搏杀之际,曹安诏与他手下的几十余骑也顾不及想为什么这次的敌人如此与众不同,为何遭戮时不见痛苦,只有麻木和仇视?

敌人杀得越来越多,涌上来的人也就越多。士官不惜死。或说,视死如归?反观曹将军这,装备总还是抵不过人数上的众多。抵挡了无数下挥击的重铠中还是坚持不住了。

铠甲碎裂,于是便会有人牺牲。既然有了第一个,便不会是最后一个。

几十骑边走边杀,人数也是越发少了。万军中,就只剩下了曹文诏。

似乎于天地中,万物皆是敌,草木皆兵。他被一只流失射中左臂,只得靠右臂使枪,左边的剑怕是抬不起来了。先前骑着的骏马也已被乱刀砍死,匆忙中只是抢了一匹敌方的劣马骑着罢了。

众人把他围在核心,却不忙着进攻。曹将军简单处理了下左臂伤势,从沙场上取下一只还未使钝的矛替代,一人,一马,一枪。立在万军之中,目光如刀。

  长啸一声,敌未动而己先行。一枪能挡百万师!他发起了冲锋!

  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一杆长矛使得虎虎生风,所到之处何人接得下一招。一招横扫,一点惊鸿直戳,一手回马杀枪。上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俩便杀俩!使到后头,驽马力竭,曹文诏脚下一点,一个空翻便从马上飞下。杀得性起,扯下左臂绑带,哪管左臂已是露可见骨!左手倒提一柄剑,右手又从顺手捡起一柄长枪,随手乱舞。敌人刺得一剑,反手便遭杀戮。身上宝甲一时坚固,万军从中,仍是屹立不倒。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

远处一声号角,烽火熊熊!马蹄如雷,援军到了!刘道江心中一凛,“来得好快!”,加紧了围攻,一声怒吼,吼道”诸位兄弟,那贼官兵杀了多少父老乡亲,那狗朝廷欺民霸世,从未体谅我等分毫,那狗皇帝独坐紫荆城享得好清闲!王侯将相宁有种?”

本就不惜身的众人更是一声怒吼,奋不顾身。

再又挨了几刀,便又拖得几刻,已然是己方大占优势。

万马奔腾,角城也出援兵了!原来曹文诏部众早得到他指令,直袭角城,打个措手不及,哪知城外只留有几千残兵,数万帐营。精锐突袭,自然以迅雷之势解了围。待拜见完王承恩,便一同前来包夹,正好赶上了最后危机时刻。

刘道江一声叹息,丢刀下马,任由手下四下鸟兽散。闭眼受缚。

万事又归平复。打扫完战场,曹将军宣俘虏进帐听审。

刘道江进账却不睁眼,亦不跪下。两侧刀斧手喝令跪下,用刀柄重重锤在关节处,发出几声咔咔闷响,仍是不贵。

曹安诏靠在凳上,把手一挥,两侧知意,躬身退下。这一战,曹文诏受伤极重,眼前已是阵阵模糊,结痂的伤口又有断裂趋势。

但他不明白,平生对敌百余场,未曾有如此经历。是什么造就出这样一支冷血的军队。他想问个明白。

“为何闭眼。”曹文诏低低问道,不住喘息。

得不到回答,只是一声冷哼。

“尔等为何要做叛贼?吾知朝廷早派官员派发救济粮,有朝廷如此,何愁饥饿?又何苦与龙庭作对?当今圣上英明,年少有为。四方兵乱之际仍不忘尔等荒民,特开常平鬻粥....”

“呸。”不待说完,刘道江一口唾沫突出,怒目圆睁。“你只知朝廷有救济粮,何故那运粮的布政使张大人发了一股巨款,何故布政史下又有什么参政李大人,层层而下,所谓救济还剩几何?所谓开常平鬻粥,何故我乡民穷困到只能以观音土为食?”

他越说越激动,又夹杂着乡间俚语,咒骂声不绝。曹文诏听着听着,晕了过去。听到的最后一句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斩其首以泄愤!”

再醒已是十余天后,此刻刘道江已被斩首示众。曹文诏奉旨进京,官至总兵。

崇祯八年,世风日下,四海困顿之程度,途有饿殍,豺狼野豹横行四方。群雄割据中原,闯王势大。清兵冷眼看着这盛世的最后狂欢,与落幕。

湫头镇,白日烟火,飞星点点。

眼前是数万农民军,出奇的相似,手中兵力不过几百。曹总兵已不复当年之勇。伏兵顿起,骑兵虎视。

今日已是绝路。他望了望北方,哈哈一笑,大声唱到;“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想起刘道江

他想起多年前经历的血战,那些手刃的敌人啊,一幕幕都浮现眼前。

一轮箭雨,那白日流星归于尘土,盍然而逝。

后被追赠太子太保,左都督。追谥忠果。

而那被逼迫的,被杀死的人民呢?

一钋黄土或是一缕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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