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为谁而流

2007年10月30日

1

        走出派斯学院大门,半小时前的怒气化为沉重。天空阴沉灰暗,我步履蹒跚。上我家单元的楼梯时,我终于没有抑制住泪水的滑落,幸好没人看见,也没有忘记自己是男人,进门时抹了一下,眼睛很涩,刮风了,沙粒吹进眼里了。

        忽然发现自己很脆弱,难道是因为爱才让我的心变得如斯柔软?

        从昨天中午开始,我都在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在尽一位教师的责任与道义。我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的,让我从它窥见我最忧虑的东西,而我竟然无能为力。


        昨天中午去教室,骆薇小朋友交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她爷爷给我的,上面写着:

        “罗老师:我上午给骆薇买的一盒橡皮泥上午就被人偷了,麻烦你查问一下。”

        下午第一节课正好是品德与生活课,该我上的。孩子们也都到齐了,我就把纸条在班上念了,然后问孩子们谁拿了骆薇的橡皮泥,小朋友们纷纷说没有拿。这就怪了,莫非是她自己放失了手或者带回家了,不象,纸条的意思很明白。我再问,可能是骆薇不小心掉了,谁拾到了就还给她好么?又是一片没有声。我想,或许孩子是拿错了不好意思承认罢,就对大家说,如果是谁拿错了,就请你拿出来还给骆薇,老师和同学都原谅你。仍然没有人做声。为了不纠缠这事,我只好对骆薇讲,也许你没有保管好自己掉了,重新买一盒吧。骆薇不大情愿的点了点头。

        我正准备继续上课,忽然站起来一个小朋友,说她看见了骆薇的橡皮泥在哪儿。说着就指着夏仪(化名)说橡皮泥在她书包里。全班一下子炸锅了。我走到夏仪的书桌前,让她拿出来我看。夏仪望着我一动不动,只说橡皮泥是她自己的。我说你拿出来我看看,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去,她才很不情愿的从课桌抽屉里拿出来一盒橡皮泥,小塑料桶装的,里面已经没有几块了。我让骆薇过来认认,骆薇说这橡皮泥就是她的。

        我为难了,因为我知道这种橡皮泥班里好多小朋友都有,是美术老师要求买的,不可能从外包装判定是谁的。我让骆薇先回座位,然后问夏仪你凭什么说是你的呢?这时,那个出来指证夏仪的小朋友又说话了,她说她看见骆薇在下课拿出来玩的就是这桶橡皮泥,还说夏仪送了好几块给其他小朋友,可她却说不清楚为什么橡皮泥会到了夏仪那里。我咯噔一下,根据我对儿童的了解,大多数孩子是不会轻易把自己喜爱的东西随便送给别人的,隐隐感觉不对劲。我看着夏仪,尽量平和的对她说,如果是你错拿了或者是拾到的,就还给人家吧,同学都会原谅你的。夏仪还是坚持说是自己的。我观察着她的脸,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红,我觉得真的难办了,因为我也没有证据,我可不能随意去冤枉一个孩子,这会是很大的伤害的。

        那个小朋友还在说就是夏仪拿了骆薇的橡皮泥。我看这样下去也没有结果,就制止了他们争论下去。在课堂上,我告诉他们,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因为那是小偷;拾到东西也要先问问是谁的,如果没有人认领,就交给老师,不能够随便放进自己兜里。大家附和着说那不是好孩子。我看到夏仪也附和着,我想,我也许错怪她了,但在附和的声音中应该有孩子在进行着思想斗争。

        究竟是谁呢?是错拿了?还是拾到后贪小便宜据为己有?还是骆薇自己放失了掉在别处?最可怕的是如果是故意拿人家的,那就太不好了,而且这个孩子这样下去肯定在品行上会出问题,也会给班里孩子和家长一个不好的印象。我决定还是把夏仪放学后留下来问个明白,也可以还她一个清白。

2

        放学了,我让夏仪背了书包跟着我到办公室。她很听话的跟在我后面,然后乖乖的站在办公桌前。我真的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我坐下来,详细的询问她的橡皮泥是怎么来的。她告诉我是妈妈星期天下午给买的,我问在哪里买的,她回答说在新校门口的小店。我观察她回答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没有垂眼睑,也不慌张,我告诉她撒谎可不好,她说是真的。我问你妈妈呢,我给她打个电话,她便说她妈妈现在没有在家,也没有电话。我说那谁在家里,想确定一下真实性。她说家里现在都没有人,要很晚才回来。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带她去那小店问问老板,不过希望都很渺茫,这么多孩子买橡皮泥,谁记得住?我决定试试。

        她似乎很乐意的样子,还走在我前面。到了她说的那小店,我看到货摊上并没有那种橡皮泥,包装不一样的。我问老板有没卖过我手里这种橡皮泥,老板看了半天,说没有卖过。这时,夏仪忽然大声说就是在这里买的。我问夏仪花多少钱买的,她犹豫了一下说一块五毛。老板立刻叫了起来,不可能,绝对一块五买不到你手里的那种橡皮泥。我问老板星期天下午营业没有,老板说简直笑话,学生都没有我店门都没有开。

        真相,这就是我要的真相!我没有了发现真相的高兴,我的怀疑被证实了,孩子在撒谎!

        她终于低了头,先前的镇定没有了,代之以胆怯的眼神。我带着她回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她说是拾到的。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还给人家呢?她沉默了半晌告诉我,美术老师要求每个人买一盒橡皮泥上课用,让爸爸买,爸爸不买,让妈妈买妈妈不买,今天课间看到骆薇的橡皮泥掉地上了,就拾起来放进书包里。我想,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呢,学习用品应该给孩子买吧。我告诉她这种行为不好,明天去还给骆薇,我会让全班小朋友原谅你的,她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准备让她回去,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让我吃惊的一句话。“她说的是假话!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广东打工,是外公外婆在照看她!”。旁边刚好进来一位老师对我说,原来夏仪的家就租住在派斯学院内,和这个老师离得很近。

        我错愕了一下,忽然按捺不住愤怒,大声冲她说:“你还敢骗老师!你让我相信你哪句话是真的!”。我现在连她说的橡皮泥是拾到的都不相信了,因为我记得骆薇说过她的橡皮泥是放在书包里的。我惊心于夏仪小小年纪编故事的技巧,我震惊于她超乎同龄儿童的心理素质。我知道,我的发怒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我更知道,这样非同寻常的心理素质绝对与一个特殊的家庭背景有关。我得和她的监护人谈谈。我撕下一页纸写下了请她外公外婆明天上午到学校来的联系条,让她带回去。担心她把纸条扔了,我严厉的告诉她,如果我见不到你的外公外婆,我不会让你上课的。

3

        今天早上,照例来到教室,小朋友们早早的到了,正念《三字经》呢。夏仪见我进来,就上前告诉我,外婆上午没有空,下午来学校。我想也行,让她回到了座位上。我把橡皮泥还给了骆薇,然后对小朋友们说:“橡皮泥的确是骆薇的,是夏仪小朋友拾到了,她没有交给老师是错误的,现在她已经认识到错误了,大家能够原谅她么?”孩子们很纯真,大声说愿意。我感到一丝轻松,接下来我可以好好的和她的外婆谈谈了,我想。

        下午我本来没有课,但因为这事也耽搁不得,便来到学校。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把夏仪叫出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外婆下午也没空,要帮外公做生意呢。我气结,我感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们学校位于城郊结合部,这几年招收了不少留守儿童。我曾经也在办公室里看到过有很不明事理的家长的胡搅蛮缠,也目睹过家庭教育缺失所造成的心理异常的儿童。难道我今天也遇到了这样的家长?每当老师想和他们交换意见的时候,他们总是推脱说没空,可一旦孩子有什么问题就找到学校来吵闹。还有家长从来都只过问孩子的分数怎么样,而不是过问在学校的品德表现。

        我决定让夏仪领我去找她的外婆。这时,那位和她家临近的老师悄悄告诉我,说孩子的外公在派斯学院老年活动室打麻将,还说这个人脾气很暴躁的,也没什么文化。呵呵,我说我可不怕犟牛,难道孩子的爸妈把孩子交给他能够不负责任?

        组织完集体放学,我让夏仪领我去学院活动室找她外公外婆。我心里想好了,如果孩子的外公外婆蛮不讲理的话,我就只好放弃,因为我无法做到替代家庭教育,遇到不合作的家长算我倒霉。夏仪今天没有了昨天的镇定,心事重重的走在前面。路过学院操场时,忽然有个老太太在招呼她:“夏仪,放学了啊,旁边是谁啊?”,孩子指了我说这是我们老师,然后埋头向前走。我问她谁呀,她回答说是她外曾祖母。我望了一下老太太,佝偻着身子,老态龙钟的样子,冲她一笑,说我找孩子外公外婆有点事。许是发现我笑得不自然抑或是看见我先前的一脸严肃,老太太跟在我们后面一个劲说老师您费心了,出什么事了么?我不答,我想我跟你也说不清楚的,找到孩子监护人再说。

        远远的我看见活动室里人影晃动,想起刚才那老师的话,心里隐隐有些怒气:让你来交换意见,你推说没空却来这里打牌。我对夏仪说你进去把你外公叫出来,我在外面等他。夏仪站在门外看了看说外公没有在里面。这时那老太太跟了上来,连声说:“她外公出去了,找他什么事啊?”我气急反笑,好呵,交给学校就不管了也。我问夏仪家里还有人么?她说不知道,我就让她带我去家里看看,我就不信找不到你。

        我从前就住学院里,夏仪的家其实就是粗的我昔日同事的房屋,我轻车熟路。正要踏上石梯,老太太赶上拉住了我,说家里也没有人的你甭去了。呵呵,真是奇怪了。我今天就发横,我在这守着,一定要见着。我站到路旁,点上一颗烟,抱了手等着。老太太凑过来,小心的问:“老师,出什么事了?”我想反正现在也找不到人,就给你说说也不打紧。于是我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末了我说劳烦您老替我代个口信,让夏仪外公外婆来学校一趟我有话说。谁知老太太忽然直抹眼泪,道出了一番话来。

        就是这番话让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必要等待在这里了,我甚至还只能给孩子隐瞒真相。

4

        从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我知道了夏仪的家。

        夏仪的外公就是老太太的大儿子,老太太生了六个子女,就俩儿子,现在呢就跟着大儿子,生活费则是由小儿子提供。她说她这个大儿子没读过书,做点小生意,她三十多就死了丈夫,一直独自把孩子拉扯大。说着就伤心起来,说老师您不信,我还要过饭呢。我想灾荒年过来的人没有要过饭也少,忍不住宽慰她道:“你现在也有人养着,还是有福气吧。”谁知老太太更伤心了,说儿子只给饭吃,有时还打她。什么,难道没有王法了?怎么不报警啊?老太太说哪敢呢,他打了人还有道理呢。说着就拂起额前的头发指了眼睛给我看,说这是才不久才打的,现在还肿着呢。我有些无语了。

        老太太接着又说:“他不但打我,连他妹子也给打了,孩子的外婆也挨打,都怕他……夏仪的爸爸妈妈出去打工,夏仪就他们带着。老师您原谅一下,我不能给你带信的。”

        为什么?我问。这时站一旁的夏仪忽然说话了,那么镇定的孩子居然带了哭腔断断续续的说:“不能说的,外公不准祖祖说话,吃了饭就赶出去。说话要挨打的。”我有些不信,可老太太流泪的眼睛告诉我这次夏仪说的是真的。我喉头有些发哽,竟然有这样对待母亲的儿子!我眼前浮现出曾经看过的那些摄影作品来:萧瑟寒风中白发苍苍的老人辗转于儿女的门前为了讨得十天半月的生活,刀刻的皱纹,浑浊眼睛下黯然的泪痕。

        我看着抽噎着的孩子,忽然明白了什么。我问:“昨天老师写的字条你交给谁了?”,“我给了外婆,外婆怕,说找个时间偷偷到学校来。老师,你别跟我外公说,他发疯酒,我会被打的,我怕。”我看到了眼里的恐惧,在谎言被我揭穿之后都不曾有过的眼神!可怜的孩子!老师告诉你不是疯酒是“酒疯”。

        什么都明白了!在一个暴力的家庭氛围中,撒谎是孩子寻求安全的唯一方法。在这个暴力充斥的家庭中,撒谎会带来平安,所以孩子撒谎那么自然。这是本能强化后的习惯!孩子不敢向乖戾的外公提出买橡皮泥,她分不清什么时候外公心情好可以满足她小小的要求,什么时候要发酒疯!所以看到别人的橡皮泥,她想要。是的,她分不清“偷”“拾”“拿”的概念。

        “我告诉你,孩子,拿人家的东西是不对的,很不对!但老师原谅你,我保证不会让你外公知道的,明天让你外婆到学校来,我和她说说,看能不能让你爸爸或者妈妈能够回来一个人陪着你。”夏仪眼泪汪汪的点着头。“好吧,回家写作业去。”说完我转身离开。这样的家访我宁可不去,永远也不要去!

        “老师,等等!”我走出了好远了,老太太竟颤巍巍的追上来,“老师,劳烦您了,千万别告诉我儿子啊!”我使劲点头。

 补记:

        我不禁潸然泪下,我觉得仿佛看到一个缩影: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在城市化的喧嚣中,留守老人的生活,留守儿童的教育正在成为发展之痛。当孩子的父母们为了生计迈进城市的时候,那些孩子在隔代教育的影响下,在缺乏亲子关怀的环境中,他们怎么办?学校是没有能力解决这样的问题的,现有的教育资源也不允许,教师也没有这么多精力来替代家庭的教育。“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心脆弱,亦是为爱。我忧虑一个可怕的景象,当这些孩子的父母们都依靠外出打工俨然成为了城里人的时候,而孩子的心灵却沦陷了。那将是国家和民族的悲哀。

        教育是个漫长的过程,当危机显露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有过这样的教训。

你可能感兴趣的:(泪水为谁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