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八十九)

母亲的眼泪无声滑下,先是缓慢流出,之后渐渐加快,一滴一滴不断掉落,嘴角开始抽动,终于,她无法抑制,也不再抑制,开始发出啜泣,一声一声,渐渐密集紧凑、渐渐高声哀鸣、渐渐悲伤不已,最后转为痛哭、肆无忌惮的痛哭,靠着墙仰着脸、闭着眼睛张开着嘴,像个孩子般地尽情宣泄。她就这样坐在床头,畅快淋漓地放声悲歌,仿佛要将内心深处的一腔苦水全部倾泻而出……滴答、滴答……

闹钟恒定走过,孩子们醒来又睡去……她的声音慢慢低沉了,哀恸却没有结束,依然绵绵不绝地持续着,犹如永恒的丹阳湖水,始终缓缓流淌……

三个人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几天,之后重新回归原有的运行轨道,生活总得继续,一切皆是按照原有的习惯滚动向前。(习惯的力量真是强大到无与伦比,凡事一旦形成习惯,就别想撼动分毫。真想下决心改变一下,必然四处碰壁,轻者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焦头烂额,重者伤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痛彻心扉,能否奏效还得打上一个问号,完全是个未知数呢!)

一家人依然在城市生活,因为志鹏已经在这里上学,一定得继续朝前。一则江苏教育质量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有回去的道理;二则从城市转回农村,一家人的面子往哪搁?那不等于老陈家硬生生被人削去一层脸皮?三则老家几亩责任田早就深挖养蟹,回去已无法维持生计,虽然农民工在城市地位低下活得卑微,虽然畜生东西如今成了废人,没有一分钱进项,但他老子四六一直在这里拼搏,好歹有一定收入,负担一家子的生活还是没有问题。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畜生东西被关进去,村里在这边打工的没有几个人知道,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也已经再三叮嘱,他们也都满脸郑重一再保证不会“大嘴”。张所长说一年可以出来,积极改造的还可以提前释放。就算是完整的一年,不也是很快就会过去么?

陈涛这次被抓以后,春杏的脸色越来越差,每天阴云密布,总也不见转晴,精神渐渐萎靡,走路有气无力,对孩子们不再那么上心,经常丢三落四,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对大宝小宝大呼小叫、动手打骂。看着孙儿们委屈可怜的小模样,做奶奶的心中虽不是滋味,也只能干瞪眼保持沉默,有时实在看不下去,就走到旁边抹一把眼泪,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照顾几个孩子的任务尽量包揽,每天忙得陀螺一样打转。

面对着儿媳的一张冷脸,做婆婆的只能更加奉行“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并且不折不扣地予以贯彻执行。大月现在跟儿媳说话都是小心翼翼,不敢高声,生怕哪一句没有考虑周全,惹得儿媳伤心难过,那就是得罪了家中的“太岁”。

大月每一日看着春杏敞开着睡衣、披散着头发、踢踏着拖鞋,带着青白的脸色,在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啪嗒啪嗒”,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来回走动、转身、晃悠、溜达,有时拿包零食,有时捧个杯子,要么进到房间斜躺着,要么蜷缩在沙发里,半天一动不动。

做婆婆的提醒自己只能捺着性子、挺着肚子、闭着眼睛,同时又深深地理解、同情、怜惜着,有时还会产生几丝心疼,觉得儿媳长期下去肯定憋出病来。做婆婆的每天累积半肚子浊气半肚子话语,晚上丈夫回来,躺在床上不免向他倒点苦水倾诉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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