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公,外公。
外公这词于我,并非记忆里鲜活的存在。原因无它,只因为他重男轻女,既不喜我妈,更不会爱我。
他对待我们一家人,客气得像真正的客人。
不过,无妨。
这丝毫不影响我从各种文学作品里积累起厚重的外公情结。
是以大年三十,舅舅一通电话,我便飞快从被窝里爬起来,屁颠屁颠翻越重庆三座大山,去外公家吃团圆饭了。
印象中的外公高高大大,一件军绿色的外套衬得人格外精神挺拔。
他眼尾上挑,似乎永远笑着,又似乎永远面无表情。
外婆已过世多年,儿女皆不在身边,外公守着他那栋空荡荡的老屋已十余载。
我无从得知无数个漫长夜晚他的忧思,也无从了解老一辈的他为何总是那样不紧不慢。
他一直不紧不慢,不论年轻时做农活,还是老了坐下来吃一顿饭。
到外公家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外公还是那件这么多年来没变的军绿外套,他正在摆饭。
所谓摆饭,是春节吃团圆饭前,先每种菜夹一小部分,只放盐,端端正正摆上桌,还有香烛钱纸点燃,嘴里振振有词,请过世的亲人回来共同团圆。
人就是这点好,总是心心念念着旧的。
旧的过去,旧的人,还有旧的仪式。
摆饭仪式完,我们才能真正上桌吃饭。
外公的筷子从没停下,但我们所有人都下席时,他碗里的饭还有大半。
舅舅无奈,埋怨他吃饭太慢。
外公却是嘿嘿笑着,说不忙不忙,慢慢来。
走路慢,说话慢,挑水慢,种菜慢……
慢似乎成了他的生活常态,慢慢吃饭,慢慢散步,慢慢变老。
慢慢过着他若有若无的人生。
今年却似乎有了不同,外公养了两只狗。
两只体型不大的狮子白狗。
小的那只是母亲,唤小白,大的那只是儿子,唤大白。
名字很矛盾,但一点不违和。
这两只小白狗走路总是蹦蹦跳跳,跑起来有风。
外公站在老屋喊:“大白,小白,回家了!”
远处几乎立刻会出现两只毛发蓬松的白球,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哈着狗气跑回家。
近了,便一狗霸占一只外公的腿,好一阵亲热蹭腿过后,才摇着尾巴施施然走进屋里。
外公似乎不那么慢了,也不那么寂寞了。
他吃饭快了,因为狗总是在桌子下跑来跑去,催促着要吃饭。
他走路快了,因为狗总是跑在前面,看见外公没跟上来,会可以停下来等待。
他还是在慢慢变老,不过脸上的笑容却频繁起来。
吃完午饭,我得走了。
一是家里还有客人,二是我从不习惯和外公家长里短。
我和他,似乎从来没有过寒暄。
我们的对话永远简短实用,他不问我学习,我不问他身体,我们向来只关心对方吃过饭没。
有时是午饭,有时是晚饭。
这午饭和晚饭啊,便包含了我和他所有的感情。
外公出门送我,一人两狗。
人,老态龙钟。
狗,白得花眼。
而我一步一步,像我这么多年做的,终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