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瑜亮:胡林翼与左宗棠

二月的北京春寒料峭,冰雪刚刚融化,偌大的京城尚有几丝未褪的寒意。年后会试又称春闱,由礼部主持,在北京东南隅的贡院举行。是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举人悉集于此,梦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荣光发生在自己身上。在熙攘的会试考场内,有一位煞是显眼的青年考生,看上去应是弱冠之年。他身材魁梧,衣着朴素,五官粗犷,体态雄阔,鹤立鸡群于凛凛朔风之中,虽然只单着一件破旧的夹袄长衫,眉宇间却难掩一股舍我其谁的精悍与桀骜之气,远远观之即让人有一种预感:此子绝非池中物,他日蛟龙必得雨。

这位考生便是日后名振宇内的左宗棠。

左宗棠(1812—1885)

左氏字季高,湖南湘阴人,与胡林翼同庚,生于嘉庆十七年。

时光回到二十年前的湖南,这一年六月初六,胡林翼降生在胡家大院;在不远的湘阴县,左宗棠临世于十月初七,小林翼四个月。胡家所在的益阳县靠近资江;左家所在的湘阴县靠近湘江。若干年后,挚友远逝,左宗棠怀旧而悲伤地回忆道:“我生于湘,公产于资。岁在壬申,夏日冬时。詹事文学,读书岳麓。两家生子,举酒相欢。”文中的“詹事”,即林翼之父、官至少詹事的胡达源。“文学”则是左宗棠之父、以教书为生的左观澜。小胡、小左出生的这一年,老胡、老左同在长沙的岳麓书院读书,师从乾隆间年进士、岳麓书院院长罗典。两人身为同窗,亦是好友,私谊甚笃,交往甚密。胡林翼后来对左宗棠说:“林翼之先与先生之先贤交最厚。”左宗棠亦称:“胡云阁先生乃吾父执友,曾共麓山研习者数年。”

同时,胡林翼、左宗棠均曾入读长沙城南书院,又都受业于湖湘名儒贺熙龄,两人可谓同学,至少也是同门。胡林翼也称,他与左宗棠“同受业于贺熙龄之门”。后来二人又同属湘军,可谓同僚。还有一个巧合之处,即胡、左均是入赘岳家。不同的是,左家境贫寒,是生计所迫;胡出身官僚,家境优渥,成为巨宦之家的快婿,更多出于陶澍的个人意愿。尽管如此,两人无形之中,又多了一些共同语言。

胡、左二人既是同乡、同岁、同学、同僚、同为赘婿,又都是崇尚理学的同道中人,另有一个世交的渊源,即便不提后来的姻亲关系,有此“六同”加上家世渊源,自然一见如故,情谊笃厚。正是有这一层世交关系,此次赴京,左宗棠拜访了父执胡达源。

左宗棠出身寒苦,十几岁时连丧祖父母、父母和长兄左宗棫,与仲兄左宗植同窗苦读,相依为命。左父观澜是个乡村教师,育此三子,个个才俊,在当地“并有时名”。长子宗棫比宗棠大十三岁,天资出众,道光三年(1823)取廪生,“二月卒”,年二十四岁。左公年谱载:“长伯敏早卒,先公伤之,故课仲、季书不如伯之严。”长子早逝后,左观澜很受伤,辅导老二老三功课便没有像对待老大那么严苛了。可见,宗棫的英年早逝,和父亲有一定关系。行二宗植更牛,“以诗古文自豪”,和邵阳的魏源等三人并称“湖南四杰”,中秀才时才十三岁,简直神童级别的人物。宗棠虽排行“季”子,却字“季高”,隐隐中带着一种倔强与自负。

道光十年(1830)秋,时任江苏布政使的贺长龄因丁母忧,回到长沙。出于对这位经世派前辈的敬仰,左宗棠专诚登门拜谒。两人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对眼前的这位晚辈,贺长龄难掩激赏,主动邀请他到自己的书房学习,宗棠“每向取书册,贺长龄必亲自梯楼取书,数数登降,不以为烦”。左宗棠每次还书时,贺长龄“必问其所得,互相考订,孜孜龂龂,无稍倦厌”。如此整整一年,宗棠获益匪浅,并铭感于心。

欣赏之余,贺长龄将左宗棠介绍给了弟弟贺熙龄。

翌年,十九岁的左宗棠入读长沙城南书院,师从于主讲书院长达八年的贺熙龄。和很多经世名儒一样,贺院长授课同样注重素质教育,对自己的这位弟子“尤加器异”,还以诗相赠:“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诗下有注:“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在《寒香馆诗文钞》中,贺熙龄这样描述:“左季高,少从余游,观其卓然能自立,叩其学则确然有所得,察其进退言论,则循循然有规矩,而不敢有所放轶也。余心已异之。”左宗棠的品行和才学得到了贺氏兄弟的欣赏与肯定,其时左观澜过世不满一年,多年后贺熙龄又不顾门第之见,将六女许与左氏长子孝威,与左宗棠成了儿女亲家。结亲两个月后,贺熙龄去世,左宗棠悲恸不已。

来京前一年,道光十二年(1832)乡试,宗棠与哥哥宗植同榜中举,宗棠全省第十八名,宗植荣登榜首,高中解元。这年八月,二十岁的左宗棠“以贫故,赘于周”,与博通经史的湘潭才女周诒端结为伉俪。时隔一年,左氏此行本是来参加会试。胡林翼、左宗棠时值弱冠,年少风流,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两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一拍即合,顿成莫逆。史载:“是岁二月,湘阴左文襄宗棠以会试至京,公一见订交,相得甚欢。”在北京这段日子,两位胸怀天下的青年时常连床抵足,秉烛阔论,臧否人物,睥睨一世,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道光十三年(1833),天下表面海清河晏,却已是危机四伏,大厦将倾。道光帝才智中平,治国保守,志在守成,在当时官场文化的熏染下,朝野恬嬉,粉饰太平,朝堂上下报喜不报忧,妄言安静。儒林士子们多遵莫谈国事之心,空论心性,这自然勾起两个负才不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共同话题,于是“相得甚欢,每风雨连床,彻夜谈古今大政,论列得失,原始要终,若预知海内将乱者,辄相与欷歔太息,引为深忧”,为国家的前途忧心忡忡。两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畅言无忌,斗室纵横,兴之所至,拊掌纵歌,言谈戏谑中多有针砭庙堂、臧否时政之语。这一点,他们和龚自珍拥有共同的血性和抱负。

年轻人眼高气盛,言谈无忌,“见者咸怪诧不已”。胡达源身居庙堂,多了些明哲保身的中庸世俗,自是加以引导,“谆谆交勉,益以矫轻警惰为戒”。左宗棠后来回忆起他们这段美好时光,诉之以情地写道:“纵言阔步,气豪万夫。我歌公咢,公步我趋。群儿睨视,诧为迂怪,我刚而褊,公通且介。谐谑杂遝,不忘箴言,庭诰相勉,道义是敦。”正是这一动人场景的真实写照。自此,胡、左二人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友谊小船,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同为热血男儿,同样胸怀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

胡林翼(1812—1861)

此时,阅历丰富的胡林翼亦非昔日可比,经世思想日趋成熟。年谱载:“公既长,精悍之气,见于眉宇,于书无所不读,尤嗜宋五子司马通鉴,龙门史记,班范前后汉书,惟不喜时艺及填词制曲。”自然与同有经世之志的左宗棠意气相投。谈到所涉书目,两人都提到《郡国利病书》,所感所悟亦为略同,水平当是不相伯仲。套用老左的卧龙之诩,胡林翼与左宗棠,可谓一时瑜亮。

左宗棠十八岁那年,在长沙书肆购得顾炎武的《郡国利病书》和顾祖禹的《方舆纪要》,回去后认真研读,“昕夕稽究,有所证发,辄手自条记”,对书中“所载山川险要,战守机宜,了如指掌”。时人见其所为,“莫不窃笑,以为无所用之”。左不为所动,“为之益勤”,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可以说,这两本书对左宗棠意义非凡,是他致力实学的开端。

胡林翼幼承家学,五岁始读《论语》,出言能诗,有神童之誉。史书言他“负才不羁”,幕僚说他有“才子之目”,他自己的话更狂:“平生自谓才大,自幼即狂,谓世人皆无才,因狂而傲,二十、三十岁以前均是如此。”三十岁前,能看上眼的几乎没有。这口气,一个字,狂!

同样,左宗棠四岁入学,五岁习孔孟,“颖悟过人”,十四岁首应湘阴县试,名列榜首,又早林翼三年中举。他一生耿介直爽,桀骜清高,年轻时“好大言”,“喜为壮语惊众”,自许“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给朋友写信都自称“今亮”,有时还会加一句“今亮或胜于古亮”。言下之意,以当代诸葛亮自况。来京前一年,他自题楹联,悬于房门两侧自勉,联曰:“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读来大气磅礴,气壮山河。

说到这,问题来了。

文人自古相轻,武人见面也动不动要“讨教三招”,何况两人均非等闲之辈。两个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一见面还不一较高低,相互不爽?连曾国藩后来都说:“季子(左宗棠)自命太高,与我性情向左。”老曾这柔中带刚的面倭瓜脾气,左宗棠都看不惯,两人一度绝交数年,曾经的纨绔公子哥胡林翼,能入得他“今亮”的法眼?

不然。当两位自命不凡的少年英才碰在一起,撞出的不是飞沙走石,而是友谊的火花。在恃才不羁的胡林翼这里,左宗棠是挚友,是知己;在自视清高的左宗棠这里,胡林翼是大哥,是同道。不仅如此,胡林翼还大赞好友:“横览九州,无才出左宗棠之右者。”

左宗棠胸负兵甲,经纶满腹,一心想登科入仕,一展经天纬地之志。抱负是有,但仕途不畅,几次参加会试,均告不售,这次赴京,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也是第一次败北。两年后,左宗棠再赴会试,又遭不第。次年,他绝意词章之学,在醴陵的渌江书院担任主讲,找了份兼职,以为稻粱之谋,同时专心致学,潜心舆地研究,为日后挥师新疆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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