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雀记

他被埋的前几年当地发了大水,淹了整个村子,他爹死了,他被压在一堆土块下面,抢救了三天三夜,又睡了三天三夜,第七天醒了。

东子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医生。他出生在河州村,这个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他家就他一个孩子。他爹是个瘸子,但干活是把好手,他妈有先天性心脏病,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做做饭啥的。东子来到这个家里,给这个极弱的家庭带来了希望。

东子他爹年轻时本不是瘸子,因为一年发大水,为了救一家人被倒塌的房梁砸中,又没钱看病,就落下了个瘸子。瘸了之后找不到媳妇,邻村的张媒婆就把东子他娘介绍给他爹,她娘长得挺好看的,皮肤白净,四肢修长,唯一就是心脏不好,生不了孩子,也干不了重活,谁娶回家都是个累赘。东子他爹却不在意,在他心里,女人只要能做饭,踏踏实实的和他过日子就行。

怀上东子的时候,村里的医生就说别要这孩子,不然会要了她的命。可他娘不怕,东子爹是个苦命人,从小失去了父母,一个人吃百家饭长大,三十多岁娶不上媳妇,后来还把腿给砸瘸了。加到这个家里,他爹没让她干过一次重体力活,对她是真的好。她心里就想给这个男人留下个孩子,等自己哪天死了,他也不至于感到孤单。

生东子的那一天,东子娘去上厕所,羊水破了,外面下着大雨,他们家距离村卫生院还有七八里地,来不及了。他爹喊来了李奶奶,她岁数大,但接生过很多孩子。东子出生的时候,东子娘嘴唇是青紫色的,外面都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李奶奶说:“可能她活不过今天了。”

他爹瞪大了双眼,眼泪哗哗的流,攥着他娘的手说:“我不要儿子你不听,咋俩过着也挺好,没儿子又有什么呢!”

李奶奶收拾完土炕上的布子,嘱咐东子爹把火炕烧烫一点,晚上天气凉,孩子别受阴了。

那一夜,东子爹一直守在东子娘跟前。天亮了,东子爹用手摸摸她娘的额头,还有热气。一会儿,东子娘醒了,嘴唇慢慢的变成了粉红。东子爹看着自己的女人说:“你怎么那么傻呢?”

东子娘面带笑容的说:“他爹,咱儿子还好吗?”

“好好好,好着呢。”

“你对我这么好,没人娶我的时候你娶了我,从来不让我干重活,我是有意想给你留下个儿子,万一我哪天死了,也有个孩子陪着你。”

东子爹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眼泪又一次喷涌而出。他觉得这辈子没白活,能娶到这样一个女人,是修了三辈子的福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十年过去了,东子已经十岁。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嘴叭叭的很能说。两口子有了这个小开心果,都觉得日子会越来越好。夏天,东子爹白天给人打家具,晚上回来给地里浇水。家里养了几只羊,平时他娘放,休息的时候小东子就赶着羊上山放。

那一年村里要修水库,附近的村民被派来帮着这村把水库修起来。东子娘是个热心肠,又做一手好饭,村里的女人天天就聚在东子家帮着给队里做饭。东子十岁了,嚷着要给坝上送饭。东子爹很高兴,他觉得老子在坝上做木匠,儿子还能给队里送饭,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队长就派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陪着东子,赶着牛车送饭。也正是在这一年夏天,东子遇见了春妮。第一次看见春妮,她梳一条大辫子,穿着的确良的红袄子,蓝绿格子的裤子,条绒的布鞋,在青绿的芦苇里显得格外的明显,美丽。

春妮是隔壁村张汝城家的妮子,张汝城是个会计,平时在大队里给公家记账。要修水库,就被派来给队里记记账,帮着买点工程材料什么的。春妮也自告奋勇的要求去送饭,她上面有三个哥哥,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爹和娘很不愿意她干这样的活,在家帮女人们烧水做饭还行。可春妮脾气倔,谁说也不听,爹妈也只好答应,但必须有一个哥哥陪着。

坝上孩子不多,东子和春妮自然就相识了。两人给大人们送完饭后,就钻进小河沟里抓泥鳅。春妮比东子大一岁,自然要比东子成熟一点。

妮子很泼辣,也许是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娃,妮子一直被几个哥哥和父母宠着。她自从认识东子之后,就隔三差五的往东子班级里跑,男同学嬉闹说妮子是东子的媳妇。东子每次回到家都闷闷不乐,因为妮子又去给他送好吃的。

转眼小学毕业,东子在县中学住校,妮子本不打算上中学,东子去了她也要去。

此时,东子的尴尬并没有结束,妮子一如既往的会做出一些让东子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给东子送牙刷,回家几十里给东子烙煎饼等等。东子心想:我不需要这么直白的照顾,我会成为老师和同学们的笑柄。初二的时候,东子开始有意疏远妮子,下课后就去操场,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踏着点冲进教室。妮子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但她认为东子只是害羞,并没有不喜欢她。

东子学习成绩优秀,顺利的考入了市一中。妮子没能考入高中,即便爸爸拜托了很多人,仍然没有进入高中。怎么办?妮子想。如果就这样放弃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东子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

妮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要在市一中门口开一个早点铺子。这样既可以养活自己,又可以经常见到东子,还能好好照顾东子。哪知道,东子害怕出校门,更害怕见到妮子,在他心里他已经不是那个小小少年,他不需要别人照顾,最起码不需要一个人人都嘲笑的女人照顾。

倔强的妮子见不到东子,就想方设法认识东子的同学,常常用美食贿赂他们。顺便把牙膏牙刷,还有大饼大葱带给东子,每次东子都感觉到羞愧,便深深的恨自己。

东子有学习天赋,而且很刻苦。高考顺利考到了北京,全国顶尖的学府。那个暑假,东子爸妈高兴的请全村人吃饭,宰了3只羊,5只鸡,因为这是他们家半个世纪以来最“光宗耀祖”的事情。

妮子也来了,没人请她。东子第一眼看见妮子就愣了一下。

“祝贺啊,东子,我就知道你能行。你是全家人的骄傲,更是我的骄傲。”妮子得意洋洋的把手放在东子的肩膀上。

东子下意识的想躲,但又僵住,他躲不了。妮子的手牢牢的抓住他的肩膀。

“哦,谢谢你,你需要吃点东西吗?”东子看一眼妮子。面露难色,左眼皮跳动着。

“不了,我就是来祝贺你的成就,给。”妮子从背后拿出一个很精致的纸袋子。

“这是什么?”他害怕了。

“不是毒药,一部手机。你以后会用得着的。”

“不用,这么贵重,我哪敢收下。”东子朝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进了屋里。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影子,一直站立在那里。

东子要走了,去北京。所有人都嚷嚷着,要去北京了。东子说:“爸妈,你们身体不好,还要坐三十几个小时的车,太累了,我自己去北京就行。”

东子爹没说什么,他知道东子的意思。只有他娘抱着东子哭。他用眼神告诉孩子娘,“别这样,哭哭啼啼的好像在不回来了。这是喜事,你这样多不吉利。”

第一次到北京,东子被这个城市深深吸引了。他对自己说:东子,你一定要努力,加油,以后要在北京生活,让爹和娘跟着自己享福。

大学第一年的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东子吗?是我,妮子。”电话那头的声音让东子很吃惊。

“哦,妮子。有什么事吗?”东子的显得柔弱。

“东子,我到北京了,就在你们学校门口。没其他事,就找你。”妮子说。

东子在门口见到了妮子,妮子笑着跑过来,伸手拉住东子的手。东子赶快缩回手,脸憋得红红的,而妮子却若无其事。

“东子,我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以后我可以经常看见你,给你做好吃的。”妮子的话让东子瞬间蒙了。什么?这丫头还不走了?他心想。

接下来的日子,东子找各种借口不接妮子的电话。不过也有躲不了的,妮子的脾气东子是知道的,这丫头有时候就一根筋,牛脾气上来谁也管不了。

妮子在一家家政公司工作,因为性格好,办事泼辣,很快就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薪水不用说,要宽裕的多了。每个月发工资,她必然去找东子,东子也躲不了。东子的同学都说他艳福不浅,能找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只有东子不喜欢,可能是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学二年级,东子妈病倒了。

东子请假回了老家,躺在病床上的东子妈看着眼前的儿子眼里闪烁着泪。

母亲的病倒,让父亲生活雪上加霜,每天只啃一点点干馍馍。他不会做饭,在病中,东子妈好几次勉强支撑自己给东子爸做了两顿饭,但还是无法支撑,只能卧床休息。

东子一走,妮子几天不见东子,等在校园门口,东子始终没有出现。妮子急了,还以为东子被学校开除了,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坏人,遭遇了不测。

妮子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混在学生堆里混进了学校。他四处打听东子的消息,找到了东子的宿舍。

“哟,你就是东子媳妇吧。”一个学生眉毛跳跃的说。

“是,我是。哎,你们见东子了吗?”

“你不知道啊,东子妈病了,他请假回去了。”

妮子呆呆的站在那里,双手在肚子前搓着,然后转身离开。

这两天家里下雨,东子爸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膝盖中间的缝里磨损的疼。干一会活儿,就不得不做到田埂上揉一揉。

家里养了一头牛,三只羊。牛圈不大,却要处理的牛羊粪不少。东子爸干不动,只能东子来干。

“我这几天就找人把牛卖了,我养不动也不能让他遭罪,卖了还能补贴家用。”东子爸搓着腿说:“你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主要还是照顾你妈。”

“唉,全赖我,你娶了我算是倒霉了,一直拖累着你。”

“你这老婆子说啥话呢?要不是你,我能有这家?我能有东子吗?别一天胡思乱想,把身体养好,我们就算省心了。”

东子在一旁抹眼泪,看着炕上躺着的母亲,还有坐在门槛上的母亲,取出一颗烟点着,嘬了一口。

父亲奇怪的看着东子:“你啥时候学会的抽烟?”

“就这两天。”伴随着一整咳嗽声,东子把烟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妈,你好好养病,我不抽烟,不爱抽。”

东子起了牛羊粪,拉到后院团起来。牛羊粪是好肥料,庄稼和蔬菜上了熟粪就像打了兴奋剂,长得漂亮。

“姨,姨……东子哥。”一个悲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东子正在炕上帮母亲翻身,扭头一看是妮子。又回了头,继续干手里的活。妮子进门就扑进了东子妈怀里。

“姨,你怎么了?”

“妮子,我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感觉不舒服,累得慌。”

妮子抽泣的声音似雷公在打嗝,东子看着眼前这妮子,鼻子一酸,出了门。

晚上,东子熬了粥,东子妈喝了半碗,然后抚摸着妮子的手,咽气了。

没了东子妈,东子爸说话也越黎越少。

“东子,回学校吧,来这有1000块钱你拿着,好好读书。”东子爸说。

“头七没过,我不走。”

“你这孩子,你妈知道你孝顺,你的路还有很长,学习重要。你来十几天了,该耽误多少学业啊。”

“爸,您腿不好,干不动就找我宝叔来帮你。”东子边说边端着一碗茶,碗里横竖飘着一根茶叶棒子,孤零零的。

“我知道,你安心上学,别想家里的事,有些事你改变不了,有些事你可以做决定。”东子爸说:“你今天就走,看看有没有车票。”

“嗯,吃罢午饭我就去县里。”

东子妈不在,妮子忙前忙后的几天。她顺便回家看看。

“妮子,你在北京干啥呢,怎么穿的花里胡哨的。”妮子妈问。

“什么都干,就是没干违法的事。”

吃罢午饭,妮子又来到东子家。

“叔,东子哥呢?”

“去县里了,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票,要回去了。”

“要回了?那我也走了。”妮子手里提着点心,随手放在桌上:“叔,这点心好吃,你别不舍得吃。”

“好,妮子,你才回来没几天就要回去啊。”

“嗯,也没啥事,那边也有工作。”

第二天,你和东子买一趟车。又回了北京。

东子依旧每天上课,泡图书馆。

妮子还是经常来找他,给他买日用品,东子拒绝妮子就不开心。东子让你别来了,妮子说听不见,她爱来就来,谁能管得着?

几年大学时光过的很快。东子准备回县城,妮子已经在一家贸易公司干的风生水起。

县医院可以接收他。妮子劝东子留下。

东子决心回去,领走时说:“妮子,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你这边发展的好,就好好干。”

“我不,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你傻吗?你回去能干什么?还要重新再来,再说了,你和我不合适,这话我早就想跟你说。”

“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我喜欢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喜欢我的。”

就此别过,东子回县医院报道,妮子留在了北京。

东子家离县城不远,骑自行车一小时就能到家。

“爸,您别种地了,我的工资够咋俩生活。你腿不好,泡在水里不是事。”东子立在父亲面前说:“单位好像要分房,好像我也有一间。”

“东子,别操心我,分的房正好留给你结婚。”

两个男人一东一西,躺在炕上。头顶立着东子妈的照片。这一夜安静的出奇,窗外的月光懒洋洋的照进来,铺满了整个土炕。

又过了两年,县医院分了房,一室一厅。

东子爸腿瘸的越来越厉害,他让东子给他开点药,止疼药。东子劝他去住院,东子爸不愿意,他又买了一头牛。

这一年,医院又分来新人。东子成了老大夫,分给他的大学生有三个,有一个叫春风的女大学生表现很积极。

“老师,你来医院几年了?”春风说。

“有几年了,我不是老师,只是帮你们熟悉熟悉环境和业务,过几年你保准能超过我。”东子说:“你老家哪里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老家在南方,靠近边境。”

“哦,你这南方娃,跑我们这里适应吗?”

“适应,我老爸下乡就在这里,所以我不陌生。”

春风做一手好菜,特别是炒辣椒。

春风做事干练,很快就适应了工作环境。不忙时,炒个辣椒端来给东子,东子被辣椒辣到流眼泪。春风就在一旁咯咯咯地笑。

春风的老爸是知识分子,在这里下乡找了她妈,有了她才跟着回了南方。

东子爹隔一个星期来县里看一回东子,带点面粉,蔬菜,豆子。只要地里能种的,能不花钱尽量不花钱。

春风的爸妈常打电话过来,劝春风回老家,待在这个北方小县城他们担心。独生子女都这样,不是孩子不独立,而是父母寂寞,总要把孩子摔在裤腰带上,找对象和吃饭一样,咸淡都是父母说了算。

春风和她的名字一样,给东子带来了春风,然后沐浴在阳光里,心里总是温暖的。

只到这天来临。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春风不值班,正在睡懒觉。走廊一片混乱,一股黑烟顺着门缝钻进了春风的宿舍。“咳咳咳咳”春风被呛醒了。春风第一反应——坏了,发生火灾了。

火势很猛,从二楼窜进了三楼。滚滚浓烟灌进了三楼。春风开门一瞬间,眼前都是黑的。就像在山洞里,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出不去了,春风冷静一秒。拿起辈子堵住门的下沿,把水桶里的水倒在被子上。打湿枕巾捂在嘴上。大火烧了半个小时到了窗台,木质窗框着了,热浪炙烤着春风。

楼下也混乱起来了,消防车来了,医院领导来了,东子也来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春风还是听到了东子的声音:“春风,春风,你在里面吗?春风。”

春风靠近不了窗户,浓烟还是钻了进来。

火苗也进来了,越来越热,所有的东西都“啪啪啪”的发出奇怪的声音。春风晕了,倒在地上,一瞬间又醒来。春风皮肤已经被烤干了,钻心的疼如人间地狱。

五分钟之后,春风仿佛看到了东子,东子正向他走来,带着笑容,笑容是温暖的。她有一次晕过去了,她没有慌,又看到了父母,是不是真的应该回老家的?她想。

春风醒来时躺在医院里,东子就在旁边。眼前这个男人满脸泪水看着她,她看清了东子的脸。他苍老了许多,眼袋就像灌了水一样,耷拉在脸上。她从来没有见过东子如此憔悴。

“师傅,我想喝水,我的眼睛好像睁不开了。我喘不上气了。”

“现在不能喝水,一会儿给你喝。”

东子知道,春风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全身烧伤面积达70%,肺和气管都受到伤害。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而且还是自己喜欢的小徒弟。

春风与死亡和疼痛抗争着,一天好几回。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被疼晕过去。东子两天没吃饭,下了班就来烧伤科。但又不能陪在春风身边,因为他不是烧伤科的一生,有可能还会引起伤口二次感染。

春风坚持了一个星期,东子瘦了十几斤,眼窝塌陷,眼光散乱。东子爸来了差点没认出东子。

“东子,你生病了?你到底咋了?”东子爸问。

“没有,可能是没睡好吧。爸,您别担心,我没生病。”东子发呆的时候,给老爸端来了一杯开水。

“我不喝,东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别瞒着我,你给我说说。”东子爸说。

“爸,我真没事,就是有个同事生病了,真的不吉利啊。”

东子爸看着儿子说:“人生就这样,总有不如意的事发生,不过都能过得去。”

“嗯,我希望快一点过去,该活的都应该活着。”

“当然了,别担心,你是个福星,跟在一起都会有好运。”东子爸抿了抿嘴。

东子,东子。门外有人喊。

东子蹭的一下窜到门外:“什么事,什么事。”

一个女人跑来,是烧伤科的陈大夫。

“东子,春风,春风……”这女人已经哽咽了。

“春风怎么了?你说啊。”东子浑身颤抖着。

“春风死了,死了。”

东子发疯似的跑,来到病房。一张白布盖在春风身上。他趴在那里没有眼泪,上下抚摸着。

“春风,你还疼吗?都怪我啊,都怪我。我要是早告诉你我喜欢你,就可以带你出去玩了。你会躲过去的,会躲过去了。都怪我。啊…”

医生们站在门口,看着年轻的东子佝偻着背,撕心裂肺的呐喊。都流下了眼泪。

医院通知了家属,春风的爸妈来了。

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

“谁是东子?”春风的爸爸说。

“我,我是东子。”

“你是东子?快一年了,春风在电话里总提起你,她喜欢你啊。你喜欢春风吗?”春风爸问。

“喜欢。”

“那你是怎么照顾春风的?她为了你留在了这里,你又是怎么对她的?”

春风被火化了,春风爸妈抱着她的骨灰盒走了。留下了东子一个人。

科室要选主任,东子是业务带头人,成绩突出。但东子拒绝了。

年底到了,东子爸来了。冬天地里没活干,来给儿子做几顿饭。

东子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书不离手,没了以往的笑容。

春节前,科室排班。东子主动要求当大年三十和初一的班。他说自己无家室,就一个老爹,还是让有老婆孩子的人回家过年的好。

年三十晚上,一阵铃声吵醒了打盹儿的东子。

“喂,东子吗?是我,妮子。”

“妮子?你怎么知道我单位的电话?”

“我问过伯伯,他告诉我的。怎么样,你还好吧。”

“我?我还活着。”

“你说什么话啊,你不活着,还想干什么?”

“你有什么事吧。”东子不耐烦的靠在椅子上。

“我回来了,咱们几个同学聚聚呗。”

“我很忙,有时间再说吧。”

“我已经通知大头和茄子他们了,你必须来。我们等你的时间。”妮子严肃的说:“还有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已经通知陈老师了,你不能让他不见你吧。”

“好吧,初三以后都有时间。”

“好,就初三,我等你。”

初三,妮子把饭局定在了“喜悦大酒店”。说好的6点,东子去时已经很多人在那等。

“东子,你可算来了。”眼前这个女人珠光宝气,金灿灿的像个富婆。是妮子,东子从眉眼之间还是认出了她。

东子转了一圈,客套的寒暄了几句,就坐在了一个角落。

所有的同学聚会都一样闹,主要是回忆和揭老底。东子和妮子总被拉到一起。东子摇着头,拒绝一切安排好的恋情。妮子高兴,她喜欢和东子扯上关系。

聚会结束,好几个同学喝醉了。男同学负责送,女同学里只有妮子清醒。东子没怎么喝酒,说自己可以回去。妮子自告奋勇的说要送东子。大家伙起哄:“嗯,应该的,东子是大帅哥,半路上可别让流氓劫走了。”

“我没醉,你打的回吧。”东子说。

“怎么了?送完你,我自己会回家。”妮子瞪着眼睛。

“我一个男人不需要送,你还是早点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陪陪你爸妈。”东子说。

“这个不用你管,你先管管你自己吧。你看看同学们个个出双入对的,你还在单身,我的心思你也知道,我就那么配不上你吗?”妮子说:“我没逼你,但你也要对自己好点啊。听大伯说你不好好吃饭睡觉,整天不是上班就是看书。你想毁了自己的身体吗?”

东子笑着对妮子说:“看来你挺了解我呀,我挺好的,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姑娘,我没她有文化。可是我有钱,也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你现在发达了,我也没看不上你。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从来没有往女朋友那方面想过。真的。”东子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你应该有更好的男人疼你,而不是我。”

这一晚,东子和妮子都走到了十字路口。东子抱着对春风的愧疚,不肯放过自己。妮子眼里只有东子,东子就是她的全部。可惜两人关系就像磁铁的同极,越近排斥的越厉害。

春节过后,东子还是朝九晚五的工作。回家自己做饭,吃完饭出去散步。散完步就是看书。作息很规律,毫无新意。

东子爸让东子有时间回村里,有些活可以帮他干干,东子周末基本就回去。

五一节前,东子回了村里。老远看见老房子炊烟袅袅。东子好奇,大早晨的老爸会干嘛。厨房黑黢黢的,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一米的距离。

“爸,我说吧,让你把厨房都收拾一下,该换的都换换,我出钱又不用你操心。你偏偏不干。”,东子埋怨说:“这厨房黑成啥样,晚上外面都比这里亮堂。”

“你懂什么?黑是黑了点,但我喜欢,过两天我换个灯泡就行。其他我就不动了,你妈那时候就在这里给我们爷俩做饭,万一哪天她回来了不认得怎么办呀。”东子爸说的没了气力。

东子扫了一眼这厨房,好像真的有那种感觉。处处有妈妈的影子。

天气暖和了,村里准备修水坝。一家出一个劳力,东子爸一人顶了全家。

东子周末就回家,顶替老爸去工地上干活。这几年比较旱,每到春夏庄稼浇水就是大问题。两个村常常因为水头打起来,乡干部都被扔到拖拉机里去山里祭祀龙王爷。没水的时候干部就躲了。

去年冬天下了几场雪,远处的雪山多盖了一尺厚的雪。乡干部和村干部都有了底气。

五月份。雨水突如其来,很多人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因为这时候的雨水不断,并不适合庄稼生长。

工地上加班加点的干。东子爸年龄大了,干一会儿腰疼和腿疼。年轻时受的伤现在成了累赘,有时候你不得不服从自己的身体。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东子在坝上干活。洪水顺着山沟一路朝下,村子距离沟底不远。东子感觉不对劲,就往村里跑。已经来不及了,村里就像被强盗洗劫了一样,只是这强盗带来的大量的泥沙,所见之物全被埋葬了。最厚的泥沙有4米厚。

东子凭借记忆找到了自己家。他拼命地挖,三天三夜挖不出一个物件,东子爸也不见。村民们都来了,那天全村都去了坝上,东子爸腿疼的厉害留在家里。人多自然挖得快,东子爸找到了,那惨状让东子不敢直视。

全村人帮忙料理后事,东子跪在棺材旁边面无表情,来人就磕头。东子爸出殡的那天,天阴沉沉的,祖坟在山坳里,一路上有杨树和槐树,墨绿色的树叶快速的煽动着。风停了,眼镜片大的雪花晃晃悠悠的从天而降,送葬队伍都白了。

六月,东子带着医疗队下乡。村里抽调一部分人上坝上干活,一部分人在村里盖房子。没了牲畜,人干起活来格外吃力。

“人手不够啊,大家都很疲惫。”东子站在没合拢的坝上说。

东子同学大头在坝上主事。看见东子就开玩笑说:“哟,县里大夫来了,给我们好好看看病,实在干不动了,是不是身子生锈了?”

“大头,你小子肥头大耳的,哪像生病的样子?”东子说:“快说说,你们突击队队员谁有身体不舒服的?”

“暂时没有,就是工期紧张,大火有点吃不消。”

“你们伙食怎么样?营养不够身体也顶不住。”东子说。

“都能吃饱,还有肉,应该没问题。”大头递一支烟给东子。东子摆摆手。


妮子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时不时还打电话回来,主要是找东子。很不巧,东子经常下乡。她知道东子心里不好受,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没了牵挂,生活更没了规律。

贸易公司人际关系复杂,妮子感觉到吃力。还有个好色的上司,妮子不得不周旋。但妮子从小性格就像男孩子,男孩子不敢干的事她敢干。这几年历练让妮子脱胎换骨,更优秀了,也更世俗了。使得她和东子距离越来越远。

又过了两年,东子研究生毕业,成了最年轻的科室主任。

主任有更多的进修学习机会。

一次出差,东子到了北京。他联络了几个同学。大家定在香山饭店聚会。东子这回是客人,北京同学混的都不错,有做贸易的,有当教授的,形形色色的。

东子来得比较早,半小时后同学们陆陆续续才到。一转眼8年过去了,同学们还是老一套,了解近况,揭对方的老底。

其中一位同学说:“今天我还请来了一位大美女,可以说很有纪念意义,大家别把眼睛掉出来啊。”

东子笑笑说:“老刘,你别神神秘秘的,是不是你老婆啊。”

“哎,还真不是,同学聚会谁带老婆啊。”

大家都很期待,是怎样一个美女,让大家这么期待看到她。

门开了,进来一个浑身发光的女人。金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镶钻的高跟鞋,戴一副墨镜。她取下眼镜和大家打招呼,啊,是妮子。东子先是一愣,然后是紧张。

男同学很殷勤的上前打招呼,女同学则远远的看着,等着被打招呼。东子坐在那里没动。

“东子,不认识我了?就你不和我说话。”妮子俏皮的笑着说。

“我,我没想到是你。差点没认出来。”

“行了,别找借口了。来,坐我旁边。”妮子指着她旁边的座位。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了东子,东子挪着坐下来。

老刘在桌子上讲着荤段子,大家一阵笑。他又说:“东子,我知道上大学时妮子一直想照顾你,可你不给人家这个机会。人家妮子现在是大公司的高管,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以后还要卡你的面子呢。”

东子尴尬的笑着说:“不敢,妮子凭自己本事走到今天,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再说了,妮子现在的身份是国际贸易公司的高管,我一个小医生,怎么能和人家套近乎?”

“东子,你这话说得不对,是我攀不上你才对。”妮子阴阳怪气的说:“我没上过大学,水平自然比不上你,是我在和你套近乎才对。”

聚会愉快而诡异,东子和妮子心里好像都打了结。

一个月学习很快过去了,东子又回到了县城。

回家第一件事,东子给爸妈去上坟。东子在坟头坐了很长时间,带来的吃的和穿的烧了。

东子还是一个人生活,医院同事介绍对象,东子基本有事推脱了。


东子走了,妮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贸易公司拓展业务需要出国洽谈业务,妮子英语不行,只能带着翻译前往。这次的客户是英国人,一家医疗仪器厂的负责人。这个英国人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对妮子团队很照顾。

妮子头一次跟外国人洽谈业务,很惭愧自己的英语太烂,但又信心满满。第一次会面,你只知道这个英国男人叫斯蒂文。她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不是一头狮子?

斯蒂文很专业,业务很快敲定,价格公道,进展顺利,双方都有利可图。临走时,斯蒂文送给妮子一块手表,很老的那种,但很精致。

“我会到中国去的,为了你。”斯蒂文说。

妮子以为只是一种很客气的说法,并不在意斯蒂文的话。

半年过去了,妮子飞遍了欧洲,几个主要欧盟国家都有了业务伙伴。公司迅速膨胀,妮子业务和英语越来越棒。妮子升职为经济贸易部的总经理。

有一天,妮子电话响了。

“您好。我是斯蒂文。”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你还好吗?”

斯蒂文到了中国,洽谈另一个客户。这次他带来了父母,顺便能带他们旅游。

妮子是尽了地主之谊,带他们去了长城,故宫,还去了天津。其他地方,妮子安排下属安排旅行社安排行程。斯蒂文很感激妮子的安排。

一个月后,斯蒂文又打来电话。他告诉妮子要在北京生活一段时间,他深入了解北京这座城市。妮子很愿意帮助斯蒂文,斯蒂文的要求基本都能满足。

斯蒂文始终表现的像个谦谦君子。有时间就约妮子吃饭,喝咖啡。妮子似乎明白了斯蒂文的意图,有时候很委婉的拒绝了,有时候不得不接受约会。

时间又过了半年,斯蒂文告诉妮子打算在北京继续生活下去。妮子很敏感,介绍朋友给斯蒂文认识。

斯蒂文在英国已经赚了很多钱,如果不意外,这辈子可以丰衣足食。

妮子有了自己的豪宅,身价不凡。但她心里想的还是东子。

“东子哥,这段时间忙吗?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接。”妮子给东子发信息:“你想过在北京生活吗?伯伯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小县城孤零零的,不如过来吧。”

东子回了信息:“听说你在北京干的不错,好好干吧,我在这里有归宿的感觉,也是我的家。”

东子一直想联系春风的父母,想去春风的坟上看看春风。但春风家里电话听了,他只知道春风来自江南的一个城市。东子去过那座城市好几次,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沉浸其中却倍感孤单。

斯蒂文约妮子去打高尔夫,妮子去了,去吃北京的美食,妮子也很高兴。

一天,斯蒂文在一家西餐厅单膝跪地说:“妮子,嫁给我吧。我知道此生不可能再遇到和你一样的女生了,有了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爱你。”

妮子感到手足无措,她在脑子里迅速搜索拒绝斯蒂文的理由。是啊,唯一的理由就是东子,可东子心里没有她,只有那座城市和死去的春风。

“我愿意。”

当妮子说出这句话时她后悔了,后悔遇到斯蒂文,后悔在北京生活,因为在老家的小县城可以痴痴地活着,可以和东子在一起,虽然东子还会躲着她。但至少没这么痛苦。

妮子——眼前这个英国男人,我并不讨厌。我们已经了解了对方。我年龄不小了,三十多岁还孤单单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嫁。他对我那么好,我应该嫁给他。

一切似乎都很合理。斯蒂文婚后依然对妮子呵护有加,妮子则是工作忙完,心就在斯蒂文身上。

婚后半年,妮子发现斯蒂文开始研究古董。经常参加一些艺术沙龙,很晚才回来。妮子尽量少应酬,能在家做饭当然最好。西餐,中餐,咖喱饭,妮子都学会了。

斯蒂文回家越来越晚,但回家后总是给妮子一个香吻。妮子心里不愿怀疑自己的婚姻,尽管脑子里是不是会冒出东子的影子,但她愿意让她更模糊些。

妮子怀孕了,妊娠反应很强烈。斯蒂文只关心的拥抱,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妮子找不到原因,也似乎不愿意找到原因。她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真实存在。

随后的几年,斯蒂文在全世界飞。妮子则独自养育一对双胞胎。

这六年过去了,一儿一女给妮子带来很多快乐。

一天,妮子接到一个电话。

“喂,你是斯蒂文的妻子吗?”电话那头说。

“是的,有什么事吗?”

“你先生涉嫌走私,还涉嫌色情业,这些你都知道吗?”

妮子一愣,全身发颤。

“我不知道,他只说他在做古董。其他我没有多问。”妮子用微弱的声音说。

这是警察的电话。据了解,斯蒂文在中国走私,还在欧洲一些国家做色情业。警察是通过斯蒂文在荷兰的情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斯蒂文。当时他在一艘游艇上正在狂欢,警察赶到时他仓皇逃窜,跳进了螺旋桨,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妮子崩溃了。想不到生活除了阳光,还有这么肮脏龌龊的交易。还有值得信赖的爱情吗?她问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妮子不得不选择。

贸易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妮子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白天工作,晚上尽量陪孩子写作业,读书。

公司越大越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妮子已经很努力在适应。但还是感觉力不从心。这一切只能自己知道,一旦让别人发现,她就是被打击的目标。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妮子接到董事长电话。她急匆匆赶到公司。高层已经在会议室落座,所有人都面如土色,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妮子极不舒服。

董事长说:“我们公司现在遇到了一个坎,如果迈过去,以后风和日丽。如果迈不过去,可能死无葬之地。刘总,你说说具体情况吧。”

妮子注视着刘总,他慢悠悠地拿起手中的一份文件说:“欧洲的业务一直不是我在负责,但这一单出现了很大问题,几个亿的资金都在里面,涉嫌金融诈骗。现在被套牢了……”

妮子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经手的一单业务。因为涉及斯蒂文的牵线搭桥,她没有查过对方的底细。斯蒂文出事之后,她担心炸弹随时会引爆,现在这颗炸弹要爆炸了。

调查一轮又一轮的来了,妮子深陷泥沼。随着调查的深入,妮子感觉越来越糟,她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她的确通过自己的关系为斯蒂文闯过红灯。可万万没想到马蜂窝如此巨大,已经不是受伤这么一件小事了,有可能会要人命。

妮子进了看守所,她托朋友给东子打电话。

东子来了北京,看着玻璃那边的妮子,心里五味杂陈。她憔悴了好多,鬓角似乎有了白头发,似乎又没有。

“东子哥,真高兴你能来。”

“你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我迷失了,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知道你把我一直当妹妹看待,但在我心里没有把你当哥哥看待,当爱人。我无论怎么奋斗,都入不了你的眼。有些事不能勉强,但我有一件事情要求你,请你一定答应我。”

“什么事?你说吧。”

“我的两个孩子,请你一定保护他们。好吗?答应我。”

“我真的没办法现在回答你,让我考虑一下。”

东子在犹豫整件事情,孩子是无辜的。但他该怎样照顾他们呢!

回到县城,单位要拍一支医疗队去更贫困的山区。东子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是单身,业务能力强,现在又是副院长的候选人。他不去似乎一切都说不过去。

支援地点靠近黄土高原,这里风沙大,缺水。夏天绿油油的麦子一条一条的。他住在一所小学里。这里临时开了两个诊所,学校是其中一个。

小学只有五个班级,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南方姑娘引起了东子的注意。她叫许舟,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姑娘。

她的父母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她把人生目标也定在了这里。她想在这里教书,把孩子们送进大学,改变他们的命运。

看到许舟的一言一行,东子好像似曾相识,但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在想,她到底像谁呢?

东子是医生里面唯一的单身,又不怎么会做饭,许舟经常做简单的菜给东子吃。活泼的许舟让东子迷惑,这个小姑娘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但又不知道在哪里。

学校有两间教室放杂物,仓库之类的。下雨就会漏雨,但这里很少下雨,即便下雨也是稀稀拉拉的。

这天,医生都出去出诊了,东子在诊所里打扫卫生。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的很低。雨点一个一个掉了下来,东子把窗台上几盆杜鹃花放在院子中央,让它们感受雨的营养。

这场雨很诡异,先是东掉一滴,西掉一滴,然后是慢慢密布整个操场。到了中午,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越来越大,孩子们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他们没有见过这么长时间的下雨。

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轰隆一声,雨点像子弹一样砸下来,像无数挺机枪胡乱扫射。东子看见操场跑过去一个娇小的身影,他站起身来,想警告这个人。

那个身影进了杂物间,东子看清楚是许舟。他心里生气,这么大的雨跑出去,感冒了怎么办?一道闪电劈在屋顶,东子也跑了过去。杂物间里下起小雨,许舟正在找教具,手里拿着塑料布。

“你在干什么?”东子问。

“需要的教具找到了,我把这些东西再盖一下。”许舟浑身湿漉漉的说。

“雨停了好不好?你这样会感冒。”东子说。

“这节课要用的先要拿出来,其他的也不能淋湿了。”

雨下的越来越猛,屋内还没有漏雨,但可以听见兜在屋顶上雨水压着房顶的声音。东子感觉不对劲,赶忙跑去拉住许舟,把她推出去好几米。哗啦一下子,屋顶塌了,整个屋子就像秃顶的草帽,极难看。

“快来人哪……”许舟浑身泥巴,疯了似的满院子跑。医生还有学生都跑了出来,所有人哪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快救人,东子在里面。”许舟开始哭泣。

又一声,杂物间整个塌了。这有四堵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学校隔壁是村委会,有学生已经告诉了村长。村长是个高大的农民,他拿着铁锹指挥所有人后退,以防墙壁倾斜再砸到人。

天空似乎听到了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雨小了,迅速露出来太阳的一角。这也是山区的特色,让你猝不及防。

村长组织村民开挖,半个小时以后挖出了东子。他被一条细细的横梁挡着,更大的梁支棱起来,挡住了杂物。屋顶的泥土铺在东子身上。他被送去了医院,第七天醒了过来。

东子被调动回了老县里,组织上批准东子休假一个月。

东子回了一趟河州村,这里已经建起了新居民小区。就像换了一片天。东子去父母坟头上香,顺便告诉爸妈发生的一切。

东子说起春风,满脸的幸福。但他不愿意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忧伤,抓一把土放在妈妈坟头上那颗石头上。他又说许舟,他觉得很奇怪,一切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他应该在那里,遇见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是一阵风吹过,把石头上的土吹散了,石头越发觉得白,像发着光。

他忽然明白,原来许舟一举一动都像春风。一切好像那么似曾相识,又无法琢磨。但这对许舟太不公平,春风已不在。只有一个春风,欺骗也无法追到失去的一切。这时,东子笑了,久违的笑声。旁边两棵大树也要摆着,仿佛在点着头,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

东子买了去北京的机票,落地去了看守所。妮子的案子马上要判了。

“妮子,你还好吗?”东子说。

“东子哥,想不到你会再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妮子激动地说。

“妮子,以前是我不好,我这人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不把你当回事。我心里一直有你,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一直在我心里。”

妮子双眼疲惫,双鬓出现了几根银丝。东子看见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脆弱与渴望。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柔和的看着妮子。

“东子哥,谢谢你给我说这么好听的话。希望你不是可怜我,即便是真的,我现在也不值得你喜欢。”妮子说。

“不不不,我说的是真的。只是不知道晚不晚。”东子说。

“我还有两个孩子,这对你不公平。再说现在我不知道要判多少年,等出来都是老太婆了,你更看不上我了。”

“妮子,我想把孩子接走。我带他们。我应该带他们。”,东子说:“妮子不管你判多少年,你千万别失去信心。我一直等你。”

妮子封印的感情彻底决堤了,眼泪奔涌而出。此生第一次这么彻底,这么明白的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前这个三十几岁的东子,依然是她爱恋的人。她把前半生都用在了让自己强大,好让东子爱自己上。现在她不用了,可以做一个柔弱的女子了。

妮子交代态度良好,加之很多其中很多事情并不知情,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在宣判的时候,她笑了,因为她身后有东子,还有两个孩子。东子眼里含着泪,让孩子们再看看妈妈。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心情似乎不错。蹦蹦跳跳的问东子:“叔叔,你是我们的爸爸吗?你喜欢妈妈吗?”

东子笑着说:“现在我是你们的爸爸,以后也是你们的爸爸。我很喜欢,很喜欢妈妈,和喜欢你们一样喜欢妈妈。”

“你们想吃冰激凌吗?”

“想吃,想吃。”孩子们跳跃着。

“好的,吃完冰激凌我要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最美的风景,还有爸爸和妈妈小时候的玩具。”

东子带着孩子们走在柳荫里,柳条随风摇摆着。轻轻地在他们身上抚摸着。他们要去那个遥远的故乡,东子和妮子玩耍过的夯土堤坝。那里已经绿树成荫,贫困已经远去,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在静静的生长。这里可以滋养一切,伤痛都会慢慢愈合,等着人们把爱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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