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爱一点点(第二章)

第二章再见袁思齐

“师兄,我到了,你们在哪个包间啊?牡丹亭吗?”

“牡丹亭的旁边,梅花苑,在二楼。东星的人还没到。”  

“哦,那就好,我生怕自己迟了。”吴雨推开饭店大门往里走,不想却与来人相撞。“对不起。”两人同时道歉。吴雨愣住,这人,瘦削的脸颊,刀刻般深邃的眼窝,微翘的厚嘴唇,分明就是…袁思齐!吴雨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飞出去一般,撞得她的的喉咙生疼,无法呼吸。那人却是浅浅一笑,转身大步走出了饭店大门。这个七月天忽地就像三九寒天一样剌骨,吴雨禁不住浑身打颤,身体不受控制地要往下跌,手里拿的文件哗啦啦掉了一地。待她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外面人来人往,却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恰在此时,刘乐打来电话,吴雨木然地接起电话,刘乐那带点金属破空般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吴雨忽然发现刘乐的声音竟是如此的温暖动听,周遭剌骨的寒意也稍稍退却,那像恶梦般的黑暗中生出一线光明,这个世界渐渐地有了点生气。吴雨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说:“好,我马上就来。”然后捡起文件,失了魂般愣愣地向二楼走,脚仿佛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睛完全没有焦距。

进了包房,刘乐和东星的人已在交换名片把酒寒暄了。刘乐一把拉过她往东星的人面前一推:“这是我们公司美女,吴雨。小雨,这是东星的吴总,正好是你的本家。小雨你怎么迟到了呢,还不快敬吴总一杯。”

“没想到你们公司还有这么漂亮的销售啊,刘总啊,这就是你的不对,现在才让我们见到。吴小姐,这一杯要请你赏脸了。”说着就给吴雨面前的酒杯倒上了。

吴雨看着透明的酒杯里的血红,像极了袁思齐身上的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吴总太客气了。您姓吴我也姓吴,这是缘分,我就叫您吴大哥吧。今天我迟到了本就该罚。这第一杯,就当是我的赔罪,我先干为敬。”吴雨一仰脖子,一口就喝干了,立即又给自己满上第二杯,那血红的颜色让她的眼睛生疼生疼:“这第二杯嘛,预祝我们合作愉快。虽说我们两家公司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可这毕竟是我负责的第一件case,以后还要吴大哥多多照料。”说着又是一口喝干。吴雨满上第三杯:“这第三杯,祝在座的各位身体健康。”

“好。吴小姐真是海量啊,一来就给我们个惊喜。看来以后的合作会非常的顺利。红汇有吴小姐这般人才,以后肯定是财源滚滚了。”吴总和吴雨轻轻地碰了一下杯,也一口饮尽杯中酒。

刘乐适时地拉吴雨坐下,笑着说:“看来大家都是海量啊。吴总我们这么有诚意定要多多关照我们啊。来来来,大家吃菜。这里的紫苏鸭真的是非常有名,许多人专门打车过来排位,吴总您尝尝。”刘乐给吴总夹菜,顺带着将吴雨的酒杯挪到自己这一边。

刘乐八面玲珑,兼之喝酒极其爽快,将桌上众人都照顾得非常到位。只是虽然他将吴雨的酒杯放得远了,却架不住别人灌她,毕竟她是这桌上唯一的女的。吴雨也是酒到杯干,从不拒绝,一顿饭吃得是春风满面,东星的吴总喝得也是七七八八了,合作意向也就基本敲定。

刘乐送走东星众人,返回来找吴雨,却见她呆呆地坐在饭店大厅的沙发上。刘乐挨着吴雨坐下,叹了口气:“你怎么了啊?你刚才喝酒的样子吓我了一大跳,铁青着脸,笑声都透着一股寒意。”

吴雨盯着刘乐的脸看了足了半分钟,方才喃喃地说:“师兄啊,我的酒量怎么这么好啊?我好想醉的。”

“还记得那天在小酒馆我说的话吗?有些事我可以帮你承担一些的。这一声师兄不是白叫的。”

“师兄啊,你说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报应呢?师兄啊,我欠了别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无间道》里不也说了吗,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也许是该还的时候了。”吴雨苦笑着说。

刘乐发现,那双总是被刘海和眼镜挡住的眼睛里,水汽蒸腾纯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绝望,还有…坦然。刘乐叹了口气,担心地说:“本来下午还要去汉源集团,你这个样子真让我担心。”

吴雨苦笑了一下:“该来的躲不掉,反正他迟早都会找上门,我等着他便是。这份工作是你好不容易才替我保下来的,我怎么也得全力以赴。放心吧,我一会就好。”

吴雨借口去了洗手间,包里有一瓶安定,那天之后她就一直放在身上,没想到现在发挥了作用。吴雨摇了摇瓶子,里面所剩不多的药片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个声音真是熟悉啊,还是像两年前一般,阴沉的走廊,洁白的床单,沉静到窒息的恐慌,偶尔会有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吴雨闭上眼,使劲摇了摇头,小心地倒出一颗扔进嘴里,转身走了出去。

汉源集团是H省的龙头企业,涉足食品、机械制造、制药、出版等产业。红汇这次能攀上这棵大树,让刘乐高兴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他特意带上吴雨,不知眼红了多少人。

汉源行政部的刘经理接待了他们。还算和气的一个老头子,干瘦干瘦的,在鼻梁端上架一副老花眼镜,说话直入主题,看了他们带来的报价单,说是研究一下,就想抬屁股走人了。恰在此时,一个年轻人推门而入,在刘经理耳边耳语几句,刘经理居然一声不吭就走了。年轻人笑着对刘乐和吴雨说:“两位请稍等一下,行政总裁呆会就过来,想见见二位。我再去给二位续杯茶来。”刘乐愣住了,吴雨则是一头雾水。刘乐一偏头,自嘲地说:“我们的面子还真是大啊,竟然让齐思远亲自接见。”

“师兄,你说谁?”

“齐思远啊,汉源的新任行政总裁,齐羽的儿子,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

吴雨的心漏了一拍,“齐思远”,这个名字怎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吴雨直觉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山不转水转,该来的是怎么也躲不掉的。在那个人走进来的一瞬间,吴雨的头皮“轰”地一下炸开,她“噌”地站起来,失声惊叫:“袁思齐!”

眼前这个人却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口森森的白牙:“我不是袁思齐。”

吴雨的头越来越来迷糊了,眼前这人明明有着与袁思齐一模一样的脸,为何又不承认呢?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吴雨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逼自己去直视那双眼睛。

刘乐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像筛子一样。刘乐温暖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

那个人却走了过来,伸出右手道:“吴雨是吧?我叫齐思远。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

吴雨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深遂的刀刻一般,眼珠黑得发亮,却似一汪深潭,波澜不惊,隐隐泛着寒意。

那个人也不生气,摸了摸鼻子,找了把椅子坐下,说道:“请坐吧,我们好好谈谈。”

吴雨僵直地坐下,让自己的后背尽量挺得笔直。她要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的丝毫放松,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抖得太厉害:“你是谁?”

“我说过了,我叫齐思远。”

“齐思远?袁思齐?”吴雨只觉脑袋要炸了一般,“齐思远是谁?袁思齐又是谁?”

“吴小姐自然知道,袁思齐已经死了。他把自己划得遍体鳞伤。吴小姐自然也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了。我和他本来是两个人,可他一死,我就得连他那份一起活。袁思齐,是我双胞胎弟弟。”

吴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她从来不知道袁思齐还有个双胞胎的兄弟。

齐思远继续说道:“我父母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爸爸生活,袁思齐在妈妈那里。我们很少见面,仅仅是过年的时候问候一下。很多时候我都想不起自己还有这个兄弟。只有在他死后,我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少了一半似的,怎样也不完整。思齐的死对我父母打击很大,特别是父亲,身体一下子跨了,他觉得自己对思齐亏欠太多。所以我只好终止学业,接手家业。我一直想知道思齐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杀死自己,我只是隐约地知道是为了一个女人——真没出息。其实我有想过报复你,至少用我这张与思齐一模一样的脸,足以让你本来就脆弱的神经再次绷断,重新把你送回精神病院,这一生你也休想再出来。思齐死后不久,我收到一封信,我才知道,杀死思齐的人,还有我。”

吴雨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汉源的。那个叫齐思远的人,用几句轻飘飘的话,轻易地粉碎了她用两年时间营造出来的平静。包里装着袁思齐的信,很轻很薄的几张纸,却像有千斤重般,压在吴雨的心上,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地抓着皮包,指甲像是要嵌进皮子里去,这种用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浑身有种脱力的无助感,一丝一丝力量的剥离却又让她觉得寒意透骨,禁不住发起抖来。走出汉源的大门,外面的日头一晒,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不由得软软瘫倒在地。朦胧中看见刘乐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叫着什么,可是吴雨什么也听不见。

当吴雨醒过来时,已是在医院。洁白的病房,高挂的输液瓶,一时间让她有种迷惑感,仿佛还是在两年前的那个精神病院。这种感觉让她非常害怕,“噌”地从床上坐起,跳下地就想跑。不料脚一沾地就像没了骨头般,不由控制地往下瘫,要不是一旁的刘乐见机得快,她准会摔个头晕眼花。

“跑什么跑,你现在居然还有力气跑?”刘乐抱怨道。

看见刘乐,吴雨松了一口气:“师兄,你在,真好。”

刘乐将她扶上床,吴雨忽地想起了什么,抓住刘乐的手臂,急道:“丸子……”

刘乐拍拍她的手:“放心,我没有告诉她。你现在乖乖地输液,还有小半瓶呢。刚才那么跑也不知道针松了没有,我去叫护士。刚才医生说了,你只是休息不好,血糖过低,打完针就可以回家了。”

刘乐走开了,吴雨打量着这个病房,是个急诊室,除了她,还有一个老太太,正好奇地看着她。她轻笑了一下,收回自己的视线,才发现那个皮包正静静地躺在旁边的椅子上。吴雨觉得好剌眼,闭上眼睛不再看。

输完液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刘乐坚持要送她回家。坐在出租车上,吴雨不想说话,刘乐也静静地不来打扰。吴雨住在老城区,这里的房子破旧、楼间距高、没有电梯,吴雨与丸子住6楼。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听起来分外沉闷,各楼层的照明灯逐次亮起又逐一熄灭,明明暗暗地,像极了吴雨现在的心情。站在家门口,吴雨掏出钥匙却没有立即开门,只是低着头轻轻地说:“师兄,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问题,但是你能不能什么都别问,也不要让丸子知道。我以后会向你解释的。”

“我知道的。”刘乐叹了口气。

进得门来,丸子正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像是在等她一般。看见刘乐,一瞬间呆住了。

吴雨强打起笑容:“丸子啊,我们今天累死了。我要去睡了。师兄非要上来看你。你们聊吧。”说着也不待他们答径直进了房间。

丸子手足无措,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坐吧。我…我给你泡茶。”

刘乐捉住她的手,温暖地笑着说:“我饿了,还没吃晚饭呢,有没有什么吃的?”

“啊…有面条,我去做面条。”丸子急急走向厨房。

刘乐一把拉住她:“我来吧。”脱下外套就往厨房走。

丸子倚在厨房门上,痴痴地看着这个男人,熟练地磕鸡蛋、切葱花,多么熟悉美好啊,好像又回到当初一般。看着看着,丸子禁不住泪流满面。

刘乐不敢回头,以前,他总是被丸子逼着下厨,他会边做饭边夸张地抱怨命苦,丸子则时不时地会挠他痒痒。而如今,他知道丸子在看着他,可是,只怕他一回头,丸子只会别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吴雨反锁了门,袁思齐的信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吴雨的手抖个不停,她很想把信扔进抽屉再也不去理。她想起齐思远说的话:这封信或许能解开你的心结。吴雨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拆开了信。


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了。以前我总是不服气,为什么你只比我早出生两分钟,就是我哥哥,就可以轻松得到我努力很久也得不到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人的命运真的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你比我早那两分钟,就注定了你永远都比我幸运、比我强大。你总是很轻易就能记住那些难记的音符、公式,很轻易就能逗得别人哈哈大笑,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因为他们总是拿我们来比较,最讨厌听到的就是妈妈说“思齐你要加油哦,要向哥哥学习啊”,每当这时候我就只有沉默。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其实我还挺开心的,因为我终于不用跟你呆在一起了,终于不会再被拿来当你的衬托了,从此妈妈就会围着我转了,也会听到她说“思齐好棒啊,最爱你了”,可是我错了。只要你存在这个世界,我就只能生活在你投下的阴影里面。你知道我和妈妈来到美国的第一年她笑了多少次吗?是56次,几乎都是在跟你通电话的时候。可是你又知道她哭了多少次吗?是102次,每一次她都抱着我哭着说想爸爸想你,说她不想这样的,她也没办法。你知道吗,每当这时候我好想对着妈妈吼,还有我啊,还有我啊,有我就够了,你别当我不存在呀。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或者没有我该多好。说起来真是可笑,我竟然要靠冒充你,才能得到小雨的爱。小雨她一直不知道,其实她认错了人,她爱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好怕,有一天小雨知道了真相会离开我,会唾弃我,这个世界上谁离开我都无所谓,可是小雨不能,我不能失去她,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得到的,唯一想拥有的。她是那么美好。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小雨的情景,她就像一个天使一样蹦到我面前,笑吟吟地看着我说:“真的是你呀?我可找到你了,我叫吴雨,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脸庞可真好看,红扑扑的,像一朵盛开的花,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像是有光要透出来。我第一眼就爱上她了。可是我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样,把我认作了你。但是我只能说:“是的,是我,我叫袁思齐。”

我千方百计地扮演着你,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你,我害怕小雨发现这个事实,我越发地自卑、敏感。终于有一天,小雨对我说:“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你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大哥,我真的绝望了,我那么努力,那么小心翼翼,可是,不是我的,就注定我永远都得不到。

那么,我宁愿这个世界上没有我,那就没有了失望、痛苦。一切终能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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