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

谁能想到,阴差阳错,我会住进那个老年骨科医院呢。三天里,我身着病号服,以病人独享的颓唐模样,将目光投向窗外。从三层俯瞰下去,是光秃秃的水泥地面,偶见一两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散落,颤颤巍巍,如果没有那铁丝网围栏,稍不注意就要掉进一旁的河里。

有时我也会下楼,还是那身病号服,绷带提着石膏包裹的手,坐在医院的院子里。那些日子惬意安宁,乘着夏日凉风,等待日暮,看河对岸的老头钓鱼,我一度以为这是个疗养院,像《魔山》的达沃斯,或是村上春树笔下直子所在的阿美廖,当然了,都不是什么好地儿。

只是恐怕这儿也一样。看那些钓鱼的老头悠然自得,仿佛为自己的幸福晚年沾沾自喜,但你根本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就像十来岁的小孩揣摩不透你的心思。我猜测在这些小屁孩眼里,你跟七八十岁的人没啥区别,都是废物。当我乳臭未干,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或是四十几岁,都是不敢奢望的长度。以我的孱弱身子和意志,我是走不了那么远的,我想,我就要死去,在十六岁,或是十八岁,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吧。二十往后的年纪,究竟该多么令人难以想象啊?当然了,我现在都他妈二十七了。

“你知道二十七岁俱乐部吗?”

一次,在临沂的酒吧,老张带我去的那家,一个我忘记了模样的摇滚大哥,唱完谢天笑后问:“你们知道二十七岁俱乐部吗?”

不行,太鸡巴尴尬了——就在写下这句话的一瞬间,想到“二十七岁俱乐部”这个词,我开始满面通红,红里泛着羞耻的煞白,白里还渗着两瓶啤酒后在厕所里尿的黄——不行,实在是太太太太他妈尴尬了。

是的,我都已经二十七了。

老实讲,有何子在身边的日子,我很少想象在这个年龄节点终结。她一消失,我就开始错愕: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我住在20层,朝南,铺满整面墙的落地飘窗。上午的时候,滚烫的阳光按时爬进来,但今天很奇怪,床上瞧不见那废物年轻人的身影,它肯定料不到,那个年轻人,正将脖子反拧180度,胳膊与腿摆成奇怪姿势,白色的脑浆从脑壳硕大的破洞窟窿里迸出来,沿台阶而下,一路四溅,落在一名中年女业主的黑色皮鞋上,晕出一块污渍。

时间总是告诉我,有关年轻的一切,几乎都是可爱又可笑的彩虹泡泡啊。

而那些老棺材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们每天要面临一颗颗脱落的牙齿和皮肤上不停蔓延的褶皱深渊,目光日复一日地涣散,无法再听清鸟叫虫鸣,甚至闻不到放的臭屁,在他们晨勃消失的那一天,他们是否也会黯然神伤。我常常混迹其中,像是找到归属,有时我的一头黄发,试图将我拉回青春的阵营,但无能为力。

那三天,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四周环绕着同房病友的呼噜、电视里的喧闹和走廊上的鸡零狗碎,有时闭眼,做个短暂美梦,有时盯着天花板,在出神中感受时间汩汩流淌。那时间过得非常慢,慢得出奇,就像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才五六岁,站在屋檐下,倚着墙,看见炎热让远处随风飘曳的草,都变得沉默,过路的人,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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