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山问道行之八:“清洁工”

神像的样子总意味着什么。手持钢鞭,作打人状之赵公元帅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关于赵公元帅最初的记载见于晋朝干宝的《搜神记》之《赵公明佐使》一篇文字。在这篇文字的叙述里,赵公明的身份乃是上帝遣下惩罚人类的一位瘟神。赵公明的最初身份令人想到《圣经》中上帝遣往罪恶滔天的索多玛的两位天使。两相比较,就不难发现这东西两位“上帝使者”之间的共同之处:他们皆肩负着清洗罪孽深重的人类的使命,犹如上帝的“清洁工”。当然,这类上帝派遣的“毁灭天使”的手里都有一点小小的权限,就是可以赦免几个他们在实施惩罚的过程中遇到的善人。不过,由于这类“毁灭天使”的使命就是屠戮,故不免背上“反人道”的骂名、被人们视为“恶神”。比如:在电影《凡赫辛》里,天使加百列因为杀人过多而受到人类的通缉,而在《封神演义》里,赵公明被描述成了助纣为虐之辈。人是不免会有立场的。当人类社会普遍地沦落到腐朽与不道德的状况中去的时候,人们通常会陷于一种选择立场的两难处境:是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反对人的肉身呢?还是站在肉身的立场上反对道德呢?不堪被极端对立的立场所撕裂的人们总会想出一个调和两端的办法。比如,到了元明时代的《三教搜神大全》里,赵公明的身份较之《搜神记》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赵公明,终南山人,头戴铁冠,手执铁鞭,面如黑炭,胡须四张。跨黑虎,授正一玄坛元帅。能驱雷役电,呼风唤雨,除瘟剪疟,袪病禳灾。如遇讼冤伸抑,能解释公平,买卖求财,宜利合和,无不如意”。———赵公明从索命的神灵,一变而为保命的神明了。这一调和性需要也同样见于《圣经新约》:施洗者约翰所怒气冲冲的预言的像“斧子落到树根上”一般“用火施洗”即将来到的那一位基督真来之后,却“收刀入鞘”,软弱的把自交在十字架上,代替罪孽深重的人类受死。人类的愿望总是美好的,可人类还是终将无可救药地因腐败而受罚。故孔子曰:“一乡称愿焉,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我从葫芦崖回到信赢祠,到厨房吃午饭,且和鲁道士攀谈起来。此时前来就餐的还有两个准备登顶的女驴友。鲁道士显得有些兴奋地说:“说不定你们下次来,这里就通汽车了”。我心想:此事恐不宜兴奋太早。因为,一、一旦通了汽车,登山就不可能没门票、且门票不会太便宜。二、那时候收取饭钱的还是不是鲁道士、饭钱还是不是十元钱一顿,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我顺便问鲁道士关于青城山一带道观的情况。鲁道士神秘兮兮的说:“过一阵很多庙子会一夜之间消失,我先把话说到这,不信你慢慢看。当然,该保留的还是要保留”。此言听起来,仿佛鲁道士知道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这山里有没有修仙成功的人?比如······”我提了几个道长的名字。

“老君阁改建的时候,龙脉都被挖断了,还修个什么仙”?鲁道士回答。对我提到的几个名字,鲁道士摇头大不以为然。然后说了几件关于某道士不堪受穷而做起茶叶生意、某道士解决“阳物勃起”问题而被告发之类的糗事,还谈及过去某个很有潜力做道协会长的人就因为男女问题而自杀了。我问:“你在这山上住那么些年,就没有遇上些神奇的事吗?古书上说,有道之人,是会看见满山亭台楼阁的”(见唐代杜光庭《青城山记》:“大面之顶,去平地七十二里,为兹山之主,非常人所到,灵禽异兽,奇花异草,不有焉。其上琼楼仙室,金阙玉堂,得道之人造之乃见,非凡俗所窥也。)。鲁道士说:从没看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我说:我可在这山里的某个道观投宿的时候见过“鬼”。鲁道士一听那个道观的名字,就笑起来。说:“你说的事情我晓得,那里确实有鬼。当年在那里帮忙的瞿师兄就被吓跑了。我也见到过。这些鬼是当年的道士。阴魂不散,一直没有被收走”。听了鲁道士之言,我开始觉得我那年夜宿某道观与之搏斗了一夜的“鬼”并非主观的幻觉。看来,当年张天师在青城山立坛“誓鬼”、诫勿相犯的规矩也有失效之一日。

说着说着,鲁道士谈到了其过去到洪雅县一带矿山打工的经历。说:打工者一旦听信了传说中优厚的待遇、去帮那些私人矿山做事,要想拿到钱比登天还难。老板一般管吃管住管嫖娼,就是不给钱,把你死死地套住,说挣到了钱才能给钱。那些矿山老板一般是贷款开矿,不肯在前期投入过多成本。有些上了当的工人为了从老板口袋里挤出一点工钱,就故意将随身的衣物等生活必需品扔了,然后要老板要钱买东西。鲁道士说,后来他同几个人逃了出来,山路太远,只好夜里埋伏在路边用石头袭击经过车辆,一旦车辆受损停下,他们就上前“帮忙”,借此搭车,以逃离那漫长的山路。

听了鲁道士的“龙门阵”,不免越来越郁闷。我忽意识到,吾人在此“静好”的岁月里,登上此阳光明媚、花香鸟语的赵公神山,仿佛可以找到一点“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了。然而,吾人却不时地被一个冷酷的社会现实所提醒着:我们社会底层的许多的人们,为了找一口饭吃,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总不免时常陷于被欺骗、被剥削的备受煎迫境地。身处此被欺骗、被剥削的处境,普通人是没有能力自觉地从内心里迸发出一种布尔什维克般的改造世界的道德冲动来的。他们所能选择的,大多是去除心中那些个累赘的道德观念,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立场的机会主义者,以求得对此不道德的世界最大限度的适应而已。于是乎,此不道德的世界便百倍地不道德下去,直到某种大而可畏的危机有朝一日的从天而降。

想到这里,那怒目圆睁、手持钢鞭做打人之状的赵公元帅的形象便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所谓赵公明者,岂非谴责此日渐陷于普遍的不义之浑浊世界的一个“超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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