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事。她说,将脸从窗外转向我。我拉开椅子坐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她看上去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头发长长了一点,一张脸仍然那么年轻,然而苍白又凄惶,几乎显出一些年老的态势。她冲我微笑,那神情依然是凄惶的,好像她是被人强迫着在微笑。我没有说话。
当我们想要见面的时候,我们就会见面。距离上次见面的时候几乎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无法开口,因为我有太多话要问她,却没有一句话在此时是合适的。我只好问她过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她说着。我记得那时已经要进入黄昏了,窗外浓稠的光芒涂抹在她的脸上,使之显现出一种油画般的质地。不知为何,从她眨眼的方式,我感觉到她曾在过去、在我们没有见面的那些岁月里备受折磨。这或许是使她看上去那样老的原因,但她又是年轻的。这一种矛盾感让我悚然着迷。
我感到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她低声说。准确来说,过去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太漫长了。我几乎已经无法回忆起我究竟具体经历了什么,生活就像碎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到处乱转。有些时候不免为它们刺伤。
“为什么呢?”我问她,“是什么在折磨你?”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她说,脸上又一次显现出那种老态,“有些时候我醒过来,不免感到十分惊讶。我以为我早就死了,如果没死,起码也已经很老,老到要死了的地步。但我竟然没有。我不仅活着,还很年轻,我年轻地活着,这真令我难以置信。”
“或许你需要休息了。”
“我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几乎是停滞的。我坐在床上看日出,坐一整天,只为等太阳落下。在那样的时刻,我思考了许多东西……但是,我几乎又没有任何思考。”
对于这样的说辞,我并没有接茬。时常,她会说出这种前后矛盾、毫不相关的话。“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我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锐利地追随着我的动作,在那样的目光下我几乎感到无所遁形,“里面讲到一对姐妹,姐姐从某一天开始就一直沉睡。而妹妹一直在寻找姐姐沉睡的原因。她不是死了,仅仅是一直沉睡着,她仍然在呼吸,甚至会翻身,有时还会醒来,但很快又会睡过去。”
“后来她醒过来了吗?”
“没有。最后妹妹停止了对真相的寻找,回到了家,跟姐姐一起沉睡了过去。”
“我好像知道这个故事。这是一本书……”
“没错。”我打断她,“你觉得你是在沉睡吗?”
她愣愣地盯着我。油画颜料似的阳光将她的瞳孔照得透明。那一刻,我几乎以为她要醒过来了。
“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她的语气近乎是悲伤的,“不是说不属于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我完全不属于这里。我不属于我的家人,朋友,爱人,我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的目的就是回到那里去。但是这里并不愿意我回去。” “你觉得死亡是帮你回去的方式吗?”
“或许,”她的声音很虚弱,“我曾经这么认为。”
“是什么又让你留下了呢?”
“十八岁那年,我的窗台出现一只白鹤。”她说,“它让我跟它走。我曾经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现在我没有了。它是这么说的。它的羽毛那样洁白,简直就是在漆黑的夜里闪光,不知为何,仅仅是看着它,我就想流泪。”
“那个理由是什么?”
“说起来真的很可笑——是写作。”她说到这里,很羞赧似的笑了起来,好像这件事很难以启齿,“我已经许久不提起这个了。每每提到写作,我都感到浑身古怪。更多的,可能是因为我已永远地失去了能勇敢地说出这句话的资格。”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人们通常并不会轻易地说自己已丧失了某种资格。起码不会这样宣判自己。”
“因为我被打败了。我明白它没有选中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这样说的时候,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如果说是被他人打败——实际上人是很难被他人打败的,人只会被自己打败。那些比我优秀许多的人,我已经见惯了。我也曾嫉妒、绝望过,我也曾为别人那超乎寻常的才华而感到心如刀绞。但那最终只使我更加努力地去写,因为我心中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就是超越他们,证明自己。”
“真正打败我的,是我发现生活已经将我磨得越发迟钝的时候。我的才华,那曾经被人艳羡、被人赞叹的才华,是那么微不足道,因为它们转瞬即逝。才华与灵气这种东西,就像女人的美貌一样,实在是消失得太快了,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再拥有它了。生活让我变得越来越麻木,我不再会有那种年少时奇异的感觉。在过去,当我看到雪景,看到夜色,看到黄昏,甚至只是看到桌面上的一支笔,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温柔至极,但正是那种感觉驱使着我将我感受到的一切写下来。后来我不再有那种感觉了。那种感觉让我与这个世界产生连接,现在我与世界脱离了。我曾一度将其看作是神的指示,即便不是指示,也是某种被赐予我的东西。我变得平庸而迟钝,文字在我手上仅仅只是文字,当我想要去捕捉某种感觉时,它们显得与我毫无关系,实际上,就是现在这段话,几年前的我也能比现在的我说得更好。如果是那时的我来说,你就应该能懂我的痛苦了。”
“我或许知道。但实际上,你已经足够幸运了。”我的声音带着苦涩,“起码你拥有过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准确来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我没有自己的爱好……如果有,那也只是别人强加给我的。没有什么事做起来能让我真正感到快乐。”
她注视着我,那种怜悯的目光几乎伤害了我。在这样的目光面前,我更加感到自己的可悲,我觉得我在她面前更加卑微了。另一方面,因为我无法理解她的那些话,无法对她感同身受,我与她越发疏离了。那一刻,我几乎产生一种嫉妒的情感,但转瞬之间,我又觉得她是一个不足以让我产生感情的陌生人。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是这样。”她说得很缓慢,“这是教育的某一种失败……它遴选出了在程序上我们最该做的事情,但是它没有教会我们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噎住了。她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深沉,每当她谈论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时,她就会变成那样,之前那个脆弱的、颤抖着的她突然不见了。
“我们的生活被无穷尽的学习填满了……我们走出学校,才会发现在之前那些教育之中,我们几乎什么也没有学到。我们社交能力不足,生活自理能力也很差,心理素质脆弱至极,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这个世界,迷茫的情绪几乎要吞没我们……更何况,有很多人在那之前精神世界就残破不堪了,因为他们的生活太单一,压力太大,又没有人以合适的方式爱他们。人类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很脆弱的,可惜我们总是意识不到。”
“你说得没有错……人类是很脆弱的。或许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精神就已经残破不堪了。”
“对,更可怕的是,没有人真正意识到。”她说,“直到很多人死去了,这个问题才真正显现出来。因为人们看到那无可回避的死亡的命运映射在他们自己身上。”
“因为错误的生活轨迹和高压的社会环境,人们提前死去了。”
“对。甚至有些人还活着,但他们心里已经死了。只是他们还没有发现,或者他们受到某种约束而被迫活着。”
无法像她那样置身事外,我在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难以避免地感受到切身的痛苦。我低下头去。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她注视着我,用那种冷淡而遥远的神情,但那种神情奇异地显现出一种上帝似的怜悯。
“之前美国有‘垮掉的一代’、‘迷茫的一代’,你觉得我们是怎样的一代?”
她眨了眨眼睛。“‘被压抑的一代’,当然。”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忍不住朝她探过身去,“我之前倒是听说过……有个大学的校长有一次对新生作开学演讲时,曾经说过……”
“‘你们能来到这里,不是因为你们更加努力,或是更加聪明,而是因为你们更能忍受压抑。’”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瞬。
“所以,你认为我们这一代是充满缺陷、残破不堪的吗?”
“当然,漏洞百出,更重要的是,我们十分混乱。”
“十分混乱……”我喃喃自语,“那你有感到有什么仅仅属于我们这一代的优势吗?”
“肯定也是有的。”她说,“我们的思想更加开放,更加包容;相对于老一代,我们的素质更高,另一方面,我们之前谈到过的,我们更能忍受压抑。”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道,“我时常对所有的一切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实际上,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如此。”
“为什么这么说?”
“人们总是满怀深情地谈起过去。人们总是深深眷恋着已经过去的时代。我们费尽心思将那些岁月保留下来,唱片、书籍、电影,人们沉浸在旧日的荣光中难以忘怀。”
“我听说过一种‘黄金时代综合征’,即人们总以为过去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
“实际上,”我说道,“没有什么是比未来更光辉灿烂的。因为只有未来还没有到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改变。”
“不管怎么说,我对现在的年轻人依然满怀希望。”我接着说。
她冲我微笑了一下。那微笑使我感到仿佛受到认可,不知为何,我一下精神振奋了。
“我喜欢他们身上那股生命力。那种生命力仍然使我感到心潮澎湃,即便有时候近乎是野蛮的。我也喜欢他们的单纯,那总是愿意轻易地去相信一些事的天真,以及他们对这个世界仍能得到改变的期待。”
“这么说来,似乎每一届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
“是这样没错,但是每一届有每一届的年轻法。我愿意去看到他们的可能性……同时我也承认,我们父母那一代拥有的一些东西我们永远都拥有不了了。”
“或许。因为现在大街上不会有人再突然大声念诗了。”
她笑了一下,我也笑了,那是一种有点悲哀的笑,不过更多是明亮的。毕竟崇高被日益消解,诗性也在逐渐远离灵魂。但这就是希望所在,希望就是期待这一切将重新归来。
“你知道吗,我非常贪恋跟你聊天的感觉。”
“为什么这样说?”我的心怦怦跳着。
“因为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能聊一些我们都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她仍然微笑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孤独侵袭。那种孤独感几乎吞噬了我。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够与我交谈,我疲于应付他们太久。那感觉是致命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锁了起来,锁进一个箱子里,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把钥匙,但没有人能打开我的门。”
“我已经厌倦那种感觉了,厌倦那种听到锁被撬响就振奋不已,最后却只能听到人们离开的脚步声而失望透顶的感觉。那种感觉一次次消耗着我。但是最后,你来了,在我被完全消耗掉之前,你知道吗,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感觉。”我轻声说道,“我的生命里也曾出现过一个人,我曾经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兴奋不已,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她。能够与她交谈成为一种无上的幸福,这种幸福与爱情无关,仅仅是因为有人明白你。但是最后她离开了。那比她从未到来还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我无法再去接受我将永远孤独的事实。”
她笑起来。紧接着,她站起身,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点亮,有些穿着黑色大衣的行人影子被拖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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