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镜子,千年前只是一块砖】

声明:这是一篇科普文章,并不志在体现禅宗公案的精妙。



禅宗顿教法门在六祖慧能大师手里成形,很快就由他的弟子到处弘扬,但真正奠定顿教法门实力的,主要是他的两个弟子,其一是南岳衡山的怀让禅师,其二是吉安青原山的行思禅师,禅宗的五个分支都是出自这两位大师的法系。其中南岳怀让的故事更加引人入胜一些。


怀让于唐朝先天年间到衡山般若寺弘法。开元年间,修学北宗渐修法门的道一来到衡山,在离般若寺不远的地方搭了个草棚,日常修习坐禅。很多禅宗典籍都说道一天生异相,所谓牛行虎视,引舌过鼻,足下有二轮文,注定是法门龙象。如今,衡山上的磨镜台、七祖塔、马祖庵(传法院)、祖源已经是千年名胜,记录了那一段黄金时代。


坐禅,其实是一项很难的活,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坐着不动是很难想象的。因为人人都可以一试,并有清明宁静的感觉,几乎每个学佛的、修道的、包括其他宗教甚至练气功的人都会涉猎到坐禅,但是想入定或者长时间打坐就会感觉到很难,问题很多,所以禅定功夫深的人大抵都很受人敬仰。道一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


据记载,道一当时坐禅功力非常不错,积累了一些口碑,直接间接都传到了怀让耳朵里,经过调查研究,怀让知道他是个佛门里难得的人才。



有一天,怀让来到道一的庵前,道一正在打坐。


怀让问:“大德呀,你坐禅图个什么呢?”


这是个有备而来的问题,它是封闭式的,直指目标,勾起道一对目标的追索,怀让不厚道。


沉浸在禅定中的道一并没有任何准备,老老实实地说:“图作佛。”想成佛啊。看来道一当时真是不善应对,随便说明心见性什么的也轮不到怀让磨砖啊。整体看来,北宗老实木纳,当然不是伶牙俐齿的南宗的对手。


怀让也不说什么,拿起块砖,在道一的草庵前嚯嚯地磨了起来。


道一问:“您磨砖干吗?”在别人门前磨砖不礼貌吧。


怀让说:“磨做镜子。”怀让窃笑,小子上钩了。


道一奇怪地问:“磨砖怎么能成镜子呢?”


怀让把砖一丢,说:“对呀,磨砖既然不能成镜子,坐禅又岂能成佛呢?”


这当然是一句千古流芳的话,不需要争辩,让你自己否定自己,这句话的精彩之处在于其强大的冲击力,类比得如此雄辩,令明者拍案叫绝,暗者如闻炸雷。


道一立刻仿佛被重锤狠狠打了一记,没想到,我辛苦坐禅所得竟然被这和尚说成是块砖头。要知道,北宗渐修法门之所以能和南宗分庭抗礼,是因为北宗和南宗一样,也是在五祖弘忍大和尚处经过系统发展而来的。神秀被北宗尊为六祖,并且是大唐国的帝师。他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虽然未见性,但是,敢坦承自己身是菩提树,那也是充满大英雄气概的强人啊,因此慧能也称北宗为大乘。道一的“图作佛”虽然很称职,但因为神秀未见性,不彻底,佛的面容是模糊的,所以坐禅能不能成佛,成一个怎样的佛,一直是一个问题,“时时勤拂拭”也因此无法达致真正的清洁。在这样不通透的基础上,“坐禅岂能成佛”这句话才有如此强的穿透力。


呆了半晌,道一才问道:“怎样才是对的呢?”能这样坦诚地问问题,除了代表道一的老实外,还代表道一已经具有很真诚的求佛精神和深厚的感悟,一般打坐刚入门的伙计一定脸红脖子粗地跳起来了。


怀让说:“比如牛驾车。如果车不走,你是打车呢,还是打牛呢?”废话,当然是打牛啦,但是道一偏偏答不上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可能一直在打车呢,问题是,牛在哪里?他不知道。


怀让开始循循善诱了,你是学坐禅呢,还是学坐佛呢?如果是学坐禅,禅不在于坐和卧。如果是学坐佛,佛没有一定的外相。六祖的那一套见地正式登场。六祖是怎样诠释坐禅的呢?《六祖坛经》说:“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并说“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等等。全是心法,和道一打坐所执着的清净相无关。


怀让又说了,佛法是无住法,不应该有取舍执着之心,打坐贪着一个目标即是有执着取舍之心。你如果是坐佛,那就是杀佛。如果执着坐禅的外相、感受、目标等等,就无法通达无住法的精义。此时《金刚经》已经是禅宗首经,里面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核心思想,这是南北通用的,因此,怀让对道一宣说无住法也算是同门献艺。


道一听完这番话,真是如饮醍醐,倒头便拜。


接下来的问答过于精微,我们取《五灯会元》原文照登,读者自看:【(道一)礼拜,问曰:“如何用心,即合无相三昧?”师曰:“汝学心地法门,如下种子。我说法要,譬彼天泽,汝缘合故,当见其道。”又问:“道非色相,云何能见?”师曰:“心地法眼能见乎道,无相三昧亦复然矣。”一曰:“有成坏否?”师曰:“若以成坏聚散而见道者,非见道也。听吾偈曰: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一蒙开悟,心意超然。侍奉十秋,日益玄奥。】(这里的师指怀让,一指道一。)


要注意的是,此时的道一还只是心意超然,并没有彻底悟道,这之后的十年磨砺,才使他逐渐圆融深邃,继而使禅宗大放光芒,被尊称为“马祖”,后世称为马祖道一,他是中国佛教史上唯一一位以俗姓称祖的大师。



关于打坐,历来争议不少,打坐是不是必须的?好像不是,为什么呢?你看,《六祖坛经》说“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但是,也是《六祖坛经》,当法达就念经问题被六祖骂了以后疑惑地问:“这么说,只要懂得经义,不用念经了咯?”六祖说:“经有何过,岂障汝念。只为迷悟在人,损益由己,口诵心行,即是转经,口诵心不行,即是被经转。”


同样的道理,禅有何过,岂障汝坐,只要身坐心行,即是坐禅,如果身坐心不行,即是被禅坐了去也,这个心,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心,也就是禅非坐卧、佛非定相的心。况且,禅宗祖师们圆寂时多显坐禅之相,岂徒然哉!


我觉得,对于心灵敏感、具备一定佛学知识水平的人来说,打坐的确是一种好的行动。它之所以好是因为心法的外相容易显现,在打坐中,人体比较容易放松,比较容易抽离这个世界,容易感知到另一个自由的自我。这个自我是清新的、暂时远离低级趣味的,甚至是忘我的。但是,没有正见的打坐是典型的“鬼家活计”,你的自我换了一个漂亮的面具出现,要细微分别极其不易,因此,明师的指导极其重要。


在明师的指导下,你的见地和功夫可以互相印证、互相渗透、互相促进、互相转化,直至融合一体,无见地不谈功夫,非功夫不谈见地。知必有行,行必有知,没有哪一件行不是知,也没有哪一个知没有行,此为知行合一的本意。


可叹的是,明师很少有机缘遇到,也不容易鉴别,世上通共才有几个名师,还被纷纷攘攘的人潮簇拥,我们何德何能?这真是要福德的。道一能遇到怀让,并且愿意不耻下问,这其实就是福德所致。我们缺乏这种高级别的福德,但是我们仍有“深入经藏、以经论为师”的福德。依凭古圣先贤的正见教诲,我们来坐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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