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去了袁河边,要不是偶遇连贵叔,我至今还不会知道,70年前的那个秋冬,故乡的天空漂起了血雨腥风,袁河南岸,南英乡(民国时乡名)里,烽烟骤起,“打”声一片。48个村的村民同仇敌忾,磨刀霍霍,欲要踏平平塘村。
那是戊戌春节的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我习惯于这样,回到老家就往村后的袁河边跑。我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看河边的沙滩,看岸上的杨柳,看远近的田野,看密密麻麻的村庄,寻觅儿时的踪影。不意间,我看见了连贵叔,他挑着一担篾篓,要去河边的菜地里拔葱卖。咦,回家的路上,我正想着去找他聊一些陈年旧事呢,比如50年代初的土改,比如他父亲做乡长,我父亲做农会主席。还真巧,正好遇见了
洒在空气中的明媚阳光,不能完全驱散早春的寒冷,袁河岸边凌厉的风,把连贵叔的手吹出一道道粗糙皱裂的裂痕。他穿一件陈旧而略显破烂的衣服,一边拔着葱,一边和我聊侃着。我提起他的父亲。然而,他对父亲似乎并不崇敬,甚至颇多怨言,因为土改时,他的父亲抛弃了他的亲生母亲,另娶了一位富农家的美女,说起他,连贵叔反而愤愤不平。连带着,他联想起前世今生的村霸恶吏,说起贪,说起腐,然后蹦出一句:“……要像四十八屋(村)打平塘那样,人人都奋起才好啊……”
四十八屋打平塘?人人都奋起?是械斗吧?
我知道,在过去岁月的长河中,华夏民族村与村之间,姓氏与姓氏之间的械斗时有发生,甚至往往很惨烈。远的不说,也无须引经注典,小时候就听说过,民国时,我们村八九里外的李姓松林村与邹姓南市村就曾发生过一次大的械斗。因为“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缘故,我们村的壮士前去松林村“帮阵”。当时,李姓人冲进了邹姓人的村子,一刀搠死了一个前来迎战的人,还把邹姓一个颇有武功的人杀死,然后沉尸到厕所里;我也亲眼目睹过,大约是1967年,我们村与邻村彭家差点打起来,村里家家户户都打制了长矛,梭镖,准备了土枪、土炮,以及少量的步枪,外面回来的单位青年,神气活现地背着驳壳枪,故意晃荡在邻村的大路上,站在高处指指点点……
然而,对于四十八屋打平塘之事,以前我从没有听说过,于是有些懵。不禁问:打平塘?还四十八屋打他?真的么,什么时候的事?
见我惊讶!连贵叔说,也难怪,你常年在外,怎么听得到这些陈年旧事?四十八屋打平塘,这是家乡人挂在嘴边的事,年年有人说,月月有人念,连小孩都知道的。
可是再问,连贵叔语焉不详了。打平塘那年,他不满周岁,没有亲见。
于是我到处打听。问发小,问儿时的玩伴,问同学:“知道打平塘的事吗?”他们说,知道啊,平日里下田种地,田间、地头,或者收工围在禾场上喝粥,大家常常说起,但凡说到乡间恶吏的恶行,都会有人说:“……打平塘啊……”。
然而,当年为什么打平塘,怎么打,有什么后果没有,发小们所知比连贵叔更少。莫非,故乡人口耳相传,尽人皆知的这件旧事,其更多的真相、细节,快要被滚滚的历史洪流给淹没了?
我想起了族上的老太公显贞。他已经89岁了,曾经的右派分子,村上年龄最大的人,他应该知道得多一些吧?
耋耄之年的显贞太公记忆极好,我问他,他想都没想,脱口就说:“是,是啊,是(19)48年。”
不过,他说他也不太记得很多了。那时,他在新余中学读书。事情的起因,大概是因为平塘村的廖国才(音名),他在乡里大概是个副乡长。廖国才的父亲(又或说是叔父)叫举能,在县里不知是县长还是副县长。民国的时候,我们村一带通常叫作河南。政府在河南(袁河南)成立了南英乡,乡公所设在“新闹上”(村名),管我们河南48村。乡里原先有一所南英小学,在邻近的六元村。1948年,乡里筹集了一笔资金,要在新闹上建设新小学,学堂的墙基都打好了,木料也都备齐了,门楼也起来了,可是,工程突然停了,说是没有钱。
当年,南英小学的资金来源,大都是南英乡的乡贤、士绅捐赠的。乡绅们有一个商会组织,他们在现在的樟树市临江镇设了一个公馆,叫作宾兴局。为什么在临江设馆?唐武德八年,就是公元625年,朝廷在那里建镇,历史上曾是军、路、府署所在地,商贸发达。这个宾兴局在山里有一些庄田,全部出租给佃户们,可以收不少租钱,都拿来捐助给南英小学,包括考上大学的学子。南英小学有一个传统,历届的毕业生,无论是正在读初中、高中、大学、还是已参加工作的,每年都会回学校聚会一次。那天,该来的学生们都到齐了,开会、清算账目,聚餐。可是,母校要建新学校,账上没银子了,一本空账。建校刚刚开了头,不曾想,工地上空无一人,莺飞草长,一片荒芜。钱去哪儿了?事情暴露出来,原来是平塘村的廖国才,他掏空建学校的钱,在乡公所边上建了自家的“洋房子”。他们父子都做官,是村里的大财主,父亲在地方上更有势,更吃得开。他们倚仗平塘村是当地的大村,想充当地方的“腊子”,还摆出一副无赖的脸皮:“我没拿公家的钱,就是拿了,你又奈我何!”的样子。这还了得!学生们不肯了。学生不肯,乡民们自然也不肯了。大家都非常愤怒,自发地团结起来,通通喊打喊杀的,要去“灭”他。廖国才好像是畏惧了,躲回了平塘村。
然而,显贞太公知道的也只这么多。
谁会知道得更多呢?我又想起了来达公。来达公也已经88岁了,村里的事,他大都见证过。从他那里得知,首先倡头(带头)打平塘的人,都是乡里各姓各村的“好佬”。
什么是“好佬”?从故乡平日里被冠以此称号之人的所作所为来看,似乎是指一些个性张扬,敢抛头露面,有点行侠仗义,喜欢充当好汉的人;又似乎是指一些外强中干、趾高气扬、有点蛮横、霸道的人;前者似乎是真“好佬”,有褒义;后者似乎是假“好佬”,是贬义。
在乡人们眼里,这些人中,有些人似乎都是有点本事,有点豪气,有点正气,又有点痞气,他们时而霸道,时而泼皮,时而不好惹,时而又助弱帮穷,敢于打抱不平,也敢于出头伸张民间正义。
全乡的“好佬”们,在南市村的“好佬”召集下开了一个会。他们说,廖国才那个狗官,寡廉鲜耻,胆大包天,居然敢贪乡上办学的钱,这不是要废我们的子孙后代么?现在他缩在狗窝里想躲起来。世上的恶人恶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们一起来带头,踏平平塘村,把他宰了!
“好佬”们群情激昂,全乡的人也激昂起来了。
来达公说的这些,让我十分惊讶。据说,以当时平塘村的体量,大约2000人口,县里有县官,乡里有乡官,这些草民怎么就敢犯上?怎么就敢以卵击石?
然而,自古以来,我们的民族,从来都有壮士、勇士、死士……从来都不乏铁骨铮铮,他们为了公平、为了道义、为了正义,敢于舍生取义,勇于直面险恶。南英乡的这些“好佬”们,虽不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但是,他们的豪情壮举,却感召了全乡的黎民百姓。
南市村位居平塘村的东北面,村子的体量与平塘村相当,两村之间只隔着一大片平坦坦的田野。他们村的“好佬”活跃起来,在各村的“好佬”中奔走、串联,把各姓各村的“好佬”都鼓动起来了。各村各姓迅速行动起来了,铁匠铺里,炉火闪烁,铁锤铮铮,尖利的梭镖打起来;大刀、长矛、鸟枪、土炮……房前屋后晃起来;驳壳枪、步枪、机关枪(有些大村或有一两挺机关枪),村头村尾隐秘起来……各姓各村还忙着走亲访友,串联同宗同姓的族裔前来“帮阵”。此时,平塘村被48村围得似铁桶一般,所有的路口都有暗哨、埋伏堵死,他们村里人想出门走亲、访友、经营、买油盐酱醋……几乎不可能,因为出村就可能被打,就可能血肉模糊。一时间,平塘村的四面八方,鼠兔不能出,飞鸟不能进,只等领头的邹家“好佬”一声土炮响,各路人马随即一齐“出阵”……
这样的场面,在今天看来,大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势。
于是感叹,先人们在大是大非面前,竟然是如此的富有血性,竟然是如此的勇往直前!
虽然,这种方式有些非理性的杀气,但是,在那样的年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据说,平塘村也竭尽全力应对。有一个盗贼深夜误闯平塘村,还没明白过来就被砍了头。
当时的南英乡,附近大的廖姓村仅此一家,在四十八屋面前,他们绝对是势单力孤,于是,他们在暗夜里派出壮汉,趁着月黑风高出村,找远近同宗的廖姓族裔,去搬救兵来“帮阵”。于是乎,袁河南北“九刘十廖”的十个廖姓村,以及但凡能联络到的远近廖姓村庄,出于廖姓血脉、血浓于水之念,都派出了自愿“帮阵”的精壮后生,或者有“出阵”经验的强壮人员,一伙一伙扛着枪,像过兵一样赶往平塘村。见此阵势,四十八村的人就在沿路的卡点上增加人员,严防死守。然而,外边的廖姓人也千方百计,他们还是假装过路,摸着黑,绕着道,偷偷进去。也有白天来的,他们为了壮胆,为了吓唬堵路的人,一路鸣枪乱放,强闯强入。由于正式的阵仗还没开始,弱姓、小姓的村民不敢单独阻挡,纷纷隐忍避让。据说,当时进入平塘村的外地人有几百近千,他们带的都不是梭镖、长矛,而是货真价实的步枪、盒子枪。这些人要来帮平塘村的族裔们打一场生死保卫战。然而,这些人进去了,却又被四十八屋的人紧紧地关在平塘村里了。
来达公说,那些天,平塘村为了招待好这些外边的“好汉”,每天都要杀猪宰牛。
后来呢?据说后来是“和”了,没有真正打起来。各姓各村都在等邹家“好佬”的炮声响,可是没有响。怎么“和”的?来达公也不知道。
会不会有人知道是怎么“和”的呢?我以为这个故事到这里要断了,不想遇到了来富公。
来富公83岁,也见过一些世面。他家的祖父手上曾有十几亩薄田,父亲在袁河里有过一条跑运输的货船,后来败落了。来富公做过长工,当过生产队长。他还真知道这件事。我问他,他呵呵一笑:“打平塘啊!廖国才自以为了不起,仗着有钱,有族人当县长,自己又当乡长,想充‘腊子(辣子?)’咯。”
“腊子”这个词,在故乡,大约是指地方上的厉害角色,他们跟外强中干、趾高气扬、蛮横无理、明抢暗占,撒泼耍赖,似乎可以同日而语,没人敢惹。
来富公说,他(廖国才)想充“腊子”,拿公家的钱做自己的房子,老百姓不服,不服就打你咯……”然后把和解的大致情形告诉了我。
也不知是平塘村里出了高人,还是廖氏族里出了高人,他们主动“和事”来了。他们知道,一个村,怎么对付得了48个村?终究是以卵击石罢了。再说,再有本事的人,哪怕纠集了一群武艺高强的人,怎么对付得了众怒,怎么对付得了所有的百姓?他们也知道,再这样对抗下去,最终必定是血染袁河,村破人亡,片瓦不留啊。而且,他们这些外来“帮阵”的廖氏子弟,还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冤不冤呢?于是,“十廖”诸村及其他来平塘村“帮阵”的廖氏裔亲,不知怎的组织了一些“乡绅贤士”,主动来南英乡乡公所开和解会。
他们真是一群和气的人,还能低声下气。会上,他们不怨众怒,只骂自己人,只骂廖国才父子,说,明明是自己错了,怎么还包庇家里的恶人?怎么还不肯认错?他们支持乡里的黎民百姓,严厉惩处犯法的人!……
最终,廖氏的乡绅贤士们、乡公所、以及乡里“好佬”的代表们达成协议,“十廖”及其他廖氏撤出自己的族裔子弟。撤离时,所有的枪支都要退出子弹,只能背着空枪离开……
佩服之至啊!我慨叹,在廖氏的族裔中,也有这样一些深明大义的人。
来富公说,廖氏族裔的子弟撤离平塘村那天,他们所要经过的村庄都备配了武器、埋伏了人员,大家严阵以待,生怕这些荷枪的人莽撞,突然闯进村子里打劫。
……
往事如烟!一个“和”字,四十八屋打平塘的事,瞬间烟消云散了。廖国才随即吞金而死。他的父亲廖举能,一年以后,也被人民政府枪毙了。
然而,历史的烟云虽然远去,我的心中,却有另一块疑云凝结起来。四十八屋打平塘这件事过去70年了,故乡的人为什么挥之不去呢?他们年年说,月月念,究竟又是为何?
2018/5/6初稿;2018/5/16重新校对
作者:李梦初;笔名:春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