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头发剪太短了,这是我11岁的时候一个很严重影响心情并且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的事情,我应该要在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他,至少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
然而那一天我像个破破烂烂的小乞丐,我衣服还带着血迹,其中拖鞋的三条带子断了一条。可是,他还是来了。”
引子2
“你是谁?”
“我是顾心尚。”
正文-《心上驻花》/米心
伤口(1)
2008年的夏天。
我很绝望,我还活着。
我应该死掉才对,应该立即死掉才对。从进来这里的每一秒钟我就不停幻想自己死后的画面,一想到那个女人看到我的尸体,表现出一脸后悔莫及的样子,我就很高兴。我恨不得自己就在她面前五马分尸。
我将脑袋拼命转过去,却还是没有办法完整地看清楚胳膊后面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一定皮肉绽开严重,面积很大,深可见烂掉的肉,它以倾斜的弧形从胳膊肘绕到我的肩头,像条红色的蛇咬在我的皮肤上。
我几乎吐出来,因为我仿佛看见自己森白的骨头,但应该没有那么严重的,我一定是心理上作怪……
我这万般扭曲的表情被一个肩膀很宽的中年男人看见了,他把心疼的模样像镜子一样暴露在我面前,“还疼吗?忍忍啊,待会就有姐姐来给你包扎了。”
我没有说话,我穿着白色的宽松短袖,胸前的印花是一串英文字母。靠近伤口的地方沾满了血迹,在夏天的气温里发臭。于是我卷起袖子,一直拉到肩头,袖子有时候垂下来会碰到伤口,肉就刺刺地疼。因为这是廉价的布料,并不柔软。
那个男人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直到看清楚了我身上的伤口不止有这一条夸张的血口,还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或者是从伤疤那个位置重新撕开出来的伤口,溢出珠子大的血液。这些伤口都是从前几天开始有的。
触目惊心,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形容词,而面对他,目瞪口呆,是我唯一替他想出的形容词。
“谢警长,药箱找到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穿着警服,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头没有一缕头发掉出来,听见谢警长点点头,她就开始用酒精洗掉我伤口外面的皮肤,“忍忍啊,不包扎会发炎的。”
我点点头,咬着牙齿,我疼得想哭,可是早在之前我就将泪腺挤干了,再哭,我觉得都会挤出血水来。其实还要缝上几针,因为皮开肉绽的范围比较大,可我死活都不肯,我说自己皮肤自愈快,过几天肉就会自己黏上。
“你叫什么名字?”谢警长问我。
“顾心尚。”
“几岁?”
“11岁。”
“1997年出生?”他好像有些不相信,还以为我报错了年龄,直到我点头说“是啊”,他才将资料填好,“你看起来……不像11岁,反倒像9岁。”
还有人说我像小猴子。他说像9岁这一点上我并不讨厌他,光看样子我的确跟11岁的孩子搭不上边,因为营养不良我又矮又瘦,而且没有任何婴儿肥,骨头的轮廓在皮肤外清晰可见,我看起来像排骨精一样。我不停看自己的手指,黑乎乎的。很难看。
“你知道……”他声音艰难地从喉结滚出,“你妈妈为什么要打你吗?”
“她说我应该下地狱。”我虽然是第一次进警察局,却习惯他们夸张又赤裸的注视。
“为什么?”
“因为我不小心碰到她放在厕所台上的金耳环,把其中的一只掉到排水口里。”
我看见他们一脸震惊,而我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像我才是个事不关己的人,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发生爆炸时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街边,正好目击了断手断脚的情形而留下来诉说灾害。帮我包扎的女警员用力“吱”了一声,就像那种过马路的老鼠被车辆碾过时发生的声音,“就为了这件事?”
她好像不敢相信,把“这件事”弄得极其敷衍一样,可对我来讲,把我妈那一对纯金的耳环弄掉了其中一只,并且永远找不回来,不亚于我用44号的带屎的拖鞋,用力拍在我妈脑门上的严重性。
“我妈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爸结婚时送的那对金耳环!”我发誓我差点因为他们的表情就要哭了, “这对耳环比我的命还重要!”
“就算这样……”他的声音过分慈爱,“你知道她用什么打你吗?”
“知道。”我努力回想,但这样使我很痛苦,就好像那些血液再次新鲜地流出来,从血肉模糊中变成一片黏糊糊的血迹。尤其因为天气热,警察局的地方又小,天花板挂着吊式风扇,正用力地旋转着,那些流动的风,仿佛拍在我的伤口上。
疼。尤其女警员在最后绕几圈,扎上了结。“好了。”她冲我笑,仿佛陌生人都是这般友好的,亲切。善意。除了我妈,我妈周琳,她骂我时,牙齿像极了正在吃肉的时候,总让我一阵寒森。
我知道自己犯的错已经是滔天大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我妈的凶狠与歹毒,真的,虽然她脾气臭,但不会一下子这么神经质,她要杀我。她是用了“杀”我的力气。如果那把刀不钝,我可能已经一命呜呼了。
这么一来,我又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一些怪事,比如前几天就有人冲我妈扔鸡蛋,是个老婆婆,看上去那么慈祥,却当我的面冲我妈身上扔圆滚滚的鸡蛋,我知道那股力气很大,是故意的。我也看见我妈在瑟瑟发抖,不像气的,更多是痛苦。
我并不知道鸡蛋打在身上有多疼,但肯定没有我妈抽我耳光疼,真的,我妈手指有很厚的茧子,像刺一样。只是我奇怪我妈那个人明明一向不会忍气吞声的,可现在她压紧自己的手指,把我的手腕抓得生疼,拉着我低下头走过去。一言不发。
我想她当时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妈特别爱面子,让她顶着鸡蛋黄出去还不如让她从十八楼跳下去!可那一天她却奇迹般地忍下了……我回头,那老婆婆最后一句话:“还我的女儿!”
回到家,我问我妈,为什么她会冲你扔鸡蛋?我妈没有回答。直到我说为什么她要你还她的女儿?我妈二话不说就冲我脸上甩了一巴掌,响亮的“啪”一声,我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哭了。我妈也跟着哭了。很少见,她什么也不说,我也不敢再问了。就这样,她原本就被人硬塞了很多气,而我终于将她憋不下去的气一下子扎穿了。我把她唯一那点金弄没了!
她从厨房拿出一把钝掉的菜刀,往躲在厕所里的我一刀砍去。
我发誓,那真的是我叫得最大声最歇斯底里的一次!我叫得仿佛把自己的喉咙都撕开了,而差点以为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连门外一向粗暴的狗也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跟着我一起夸张地叫。
我敢肯定我的肩头以下,往斜面的地方都是血,那种黏黏糊糊又湿热的感觉,足够让我觉得浑身都是臭烘烘的垃圾在发酵。其实被她那一砍我真的没有觉得有多疼,我估计是被我妈凶神恶煞的表情给吓到的,首先她拿起那把刀就已经吓得我够慌了,那把刀是曾经爷爷自己做的,生了锈,就搁在厨房里,刚好我妈正想要扔,就放在了显眼的地方。
不管怎样,我拼命从家里跑了出去。我跑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别人正在惊慌失措地看着我这个满身是血的孩子,他们简直要吓坏了,我看见他们打电话,110,我知道很快就有警察过来。
我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画面,不过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杀完人后突然像孩子一样乖巧,等待着别人来抓他。我的眼睛也是乖巧的。我甚至不敢说话。
那些人一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感到了痛苦。那些痛苦是不得了的,一下子钻入我的五脏六腑,那些没有受伤的地方也牵引着疼了起来,我看见地面有几滴我的血。正好把地上的蚂蚁染红了,它们一定不喜欢这个味道,和我一样,才那么慌张。
伤口(2)
后来,就是警察将我带到这里来的,也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谢青凡,让我管他叫谢叔叔。在进车的时候他就握紧我的手,仿佛我一定会哭,可不巧,在他来之前我就将眼泪掏空了。
“你妈妈怎么可以用刀砍你呢?”他气呼呼的声音,却被我的一句“为什么不可以”给冷却了。
“你不知道吗?虐待孩子可是犯法的!”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我妈打我时爱用的一句话:“我生你出来,就有本事打死你!你浑身上下有哪一块肉不是我的?你是我生的!记住!顾心尚!就算我把你大卸八块!你也没有资格瞪我!恨我!怨我!”
我学着我妈的语气当着他们的面讲出来,我妈骂人的时候,尤其是对着我,嘴巴里的唾沫星子是溅落出来的,可我口干,没有做到这一点。
他们也许是被我刚才的语气吓到,而说不出话来,但我妈骂得会更加凶,我只是传神,却没有她那么大股劲。
“你不要怕,我带你去找你妈妈,让谢叔叔跟你妈妈讲,让她不打你,她打你,是违法的。”
“我不要!”我立马拒绝了,这可是让我重回狮子口里。尤其听到他说“她是你妈啊,虎毒不食子”后,我立马孩子气地亮出我不知道几寸的伤口。我就那样无声告诉他,那个叫“妈”的女人,就差几下力度,就差点把我骨头砍断。
或者,我说真的,我差点就要一命呜呼了。为什么一扯到血缘关系他们就觉得我会是安全的呢?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大人。
“你爸爸呢?”他肯定想到了教科书上另一个伟大的人,可“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妈不好,另一个对于我来说,更是没差。他打我妈的时候,是喝醉酒的时候,身为一个男人却喜欢扯头发,我妈有秃的一块,露着白头皮,那是我爸扯的,没命的扯,就算这样,我妈也没有剪掉那头长发,她还是忍着那股钻心的疼。头发是染的红色,当时最流行这种发色,带着小卷。像泡面那种卷。
我不喜欢我爸,所以我一直对他的事不理不问,而且这几天我都没有见过他,他没有回家,不知道去哪里了。很久很久,都有过这样的情况。不奇怪。
“我不知道他,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回答。
“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我没有告诉他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而外公外婆一点也不喜欢我们,一次都没有来过我们家。我们去村子里见他们的时候,我外婆会关上门,赶我们出去,连同给她的水果,滚到泥巴里。我听见我外婆在门里破口大骂,是骂我妈的,叫她走,不要再过来,不想见到她。“当年是你不要脸!大着肚子跟男人跑了!你就别想再回我这个家!”
外婆虽然老了,但声音洪亮。
我伸手想捡泥巴里的桔子,可我妈一手拍掉,不顾我多疼痛,拖着我离开。后来,我们彻彻底底与外公外婆家断掉了联系。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比我大很多,在上初中。”姐姐,真的,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至少是和我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人,除了她,我再也掰不出别人来。没有人比她更在乎我。
我被打的时候,她正在学校补课,换平常,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救我,尽管她无能为力,顶多是跟着我一起被打。但我觉得,我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救我的人,唯一让我觉得有人爱我,在乎我。
她会说,心尚,别怕,姐姐在。她会抱紧我。这样子,她就会成为我唯一的力量。
我想到姐姐,红了眼眶。
“你家在哪儿?”
“人民路17号,往街道右边转过去。”我记得我的家,那是我爸去年用存了很久的钱租的新住宅,以前我们住的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破瓦房。后来搬在了这个镇子上,买了个商品房。
“你家在几幢几楼?”
“最底的地方,C幢,2楼。”
我一说完,他就笑了,“真巧,我是你邻居。”
伤口(3)
我想到我隔壁的确有一个新入住的单元。一幢商品楼里,每个楼层都有两个单元。前几天,我还听见他们装修的声音,不过我没有想到竟租给了眼前这个人。
正好到了下班点,他执意要送我回去。尽管我蹑手蹑脚地跟他回去了,我还是没办法去敲门。我的家和这个谢叔叔的家就离了几米的距离,我不知道几米,也许五米吧,也许才两米,因为我听到老师说伸开胳膊就是一米,那我应该是伸了五次胳膊。可那里却近得很,如果我妈在家大喊大叫的话,隔壁的人家就会听到。
那时候她一定会说,我以为你死了呢。用的是尖酸刻薄的口吻。
或者是。你居然还没有死……一点也不奇怪,她都用刀往我身上砍了,再接着用土活埋我,我也不会震惊了……
我站在家门外,看着贴着财神爷年画的铁门一动不动,我没有开口,我还时不时回头望着这个谢叔叔。“……我想等我姐姐回来。”我的脚一直踢着地面。我发现鞋子脱胶了。
“哦。”他想了想,“那你就先进我家等吧。”
我高兴地脱掉了鞋子,他们家有那种新房子的味道,但很干净漂亮,装修是我喜欢的,有阳台。阳台上的花朵。挂雨伞的地方。桌布是小清新的绿色碎花。
风铃。电话机。沙发。透明的玻璃桌子。上面铺着白色的蕾丝布。
有大大的电视,这真的是我见过屏幕最大的电视了,屏幕后面有夸张的凸出来的东西,很重,那时候每一个电视都这样。我家电视很小,最近没有钱交电视费而被停了,打开都是吱吱喳喳的声音,没有频道。
“你回来了,青凡。”我往那声音看,说实话,那是我见过的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五官,柔软的黑色长发,跟我妈不同,她很有气质。她看向我,“她是谁?”
我是个被包扎得很严实,却仍然带着血迹的11岁女孩,我可能这副鬼样子吓到她了,她却漂亮到让我忘眨眼。
“付晓,待会我再告诉你,蔷惟去哪了?”
“哦,小惟他啊上厕所了,待会就出来了。”
“有什么吃的吗?”他看了看我。显然这话是为我准备的。
谢叔叔让我坐在沙发里,然后给了我一个苹果,我已经饿坏了,看到它的时候我的肚子才叫了起来。接着,我大口咬下这个苹果。真甜。也许是我疼痛得太久,一点甜,也让我想哭。
一旁的谢叔叔在给她的老婆解释我的来龙去脉,我听见漂亮的郑太太差点哭出来,仿佛同情我的遭遇,她说,我很可怜。
好吧。我的确可怜。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哭。除了我的亲生父母外,其他人都觉得我可伶。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怜自己,我想没有,我是厌恶自己的。想吐口水那种。
我身上脏兮兮的,连碰到他们沙发都觉得不合适。我吃完了苹果,想去洗手,因为我才发现我的手掌有自己的血迹,怪不得有一股铁锈味。
“谢叔叔,我想洗手。”我终于开口。谢叔叔马上就冲厕所里的人叫道:“蔷惟你好了没有?”
“好了。”是男孩子的声音。是那种水一样柔软干净的声音。
好像喉咙比一般人还要软糯。
我听见谢叔叔这样回答我:“谢蔷惟是我的儿子,1999年出生,比你小两岁。9岁。”我含含糊糊地“嗯嗯”了两句。
厕所门开的时候,我弓背低头马上走了过去,我还有些尿急,我和那个小自己两岁的男孩擦肩而过,根本没有看他,他也没有来得及看我。门就这样被我关上了。
卫生间里有外国牌子的沐浴露。蔷薇的图案。我喜欢那个味道。我家用那个沐浴露是3升的,非常重。我从来没有在电视上见过那个牌子,它打出来的泡沫很稀薄,连泡泡都吹不出来,味道刺鼻。不像我现在用的这个,甜甜的,滑滑的。我在两者对比中,在心里摁出了一个词语。廉价。
我甩甩手,就从里面走出来。于是,我第一眼就见到了谢蔷惟。
他就像个灿烂的发光体一样,促使我的瞳孔缩小。轻而易举就引诱了我的视网膜,在我的头脑中建立出花开的视觉图象。我不喜欢这样,被某些东西占据了我所有的视野,不费吹灰之力。
说实话,那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孩子了。我在小镇上就没有见过比他好看的,就连电视上的明星孩子也没有比我见到的谢蔷惟好看多少,甚至谢蔷惟更漂亮些。我明明自己长得不好看,却总是习惯蔑视那些好看的事物。
我又看看自己的手,黑乎乎的,不是脏。
他一双水灵灵的葡萄眼盯着我看,从眼角上方一直拉到眼尾的大双眼皮,哪像我,单眼皮小眼睛,又狭长的眼形。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首先开口,仿佛要我知道他是个多么有礼貌,有家教的孩子,但声音成功挑断了我的一根神经。
“哥哥,你好。”他说。
哥哥——
他笑起来是那么美丽天真。
荷尔蒙还没有开始,我只觉得倒胃口。
伤口(4)
我用自己理解为非常女性的声音,冲一直微笑的谢蔷惟说:“哈哈哈哈哈……你真爱开玩笑,姐姐我是货真价实的女生呢~”然后,我非常清晰地看见谢蔷惟脸红了。他的睫毛在抖。
谢蔷惟是个异常好看的男孩。异常的美。
我觉得这种美,太碍眼了。
不像我,真的,我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女孩”这个身份,首先我因为瘦,脸颊像螳螂一样凹下来,我的四肢皮肤像柴一样夸张可见骨头,我还不爱打伞,经常在大太阳底下玩,所以我的皮肤又黑又粗糙,而且现在又加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其次,我的五官长得不够细腻,我的眉毛很浓,眼睛很小,眼皮很肿,还吊上去的眼型,鼻梁过分的高挺。还有我是个小平头,头发都还没有到耳朵边,那是我妈把我拎到村口的老大爷上剪的,五块钱。那是因为长了虱子才剪的。
那一天我是穿着脏脏的不知道印着什么英文的短袖,下身是没有性别之分的牛仔裤,我还穿着一双黑色拖鞋,款式是男的,女的有蝴蝶结花纹,太贵,我妈索性挑了最便宜的,就是我现在这双。
我像男孩子,无论哪方面都像,这也就不奇怪谢蔷惟会叫我哥哥了。当然,要是谢蔷惟穿条裙子,或者只要不开口说话,我都会相信他是女的。
皮肤白如雪,又嫩。眼睛一眨,睫毛就像垂下丝绸一样。
比例很精致的五官,鼻子不算是很高,但却很小,细腻的下巴轮廓,侧脸有非常柔软的面部线条,像打上了一层晨曦般的光芒。
哪像我。哪像我。
讨厌。
极其的。
这种感觉,我好想拔腿就跑。
谢叔叔看着这两个小孩尴尬地一动不动,他去拉拉谢蔷惟的手,说:“姐姐是住在我们对面的那扇门里的。姐姐她叫顾心尚。”
然后再看向我,“姐姐呢,是1997年,而谢蔷惟呢,是1999年,所以姐姐比谢蔷惟大两岁,但姐姐是女孩子,谢蔷惟是男孩子,所以谢蔷惟不可以欺负姐姐。男孩子是要保护女孩子的。”
谢叔叔把话说完,我就看见谢蔷惟乖乖地点点头,睫毛像我一直想要买的芭比娃娃一样,好羡慕,真是漂亮又明亮的大眼睛。
就算很夸张地笑起来,眼睛还是睁开的。
谢蔷惟问我怎么了。他看见我撕烂的衣服还有血渍,脸上充满好奇。“我受伤了。”我说。
“疼不疼?”
“还行。”
“怎么弄的?”
“被我妈砍的。”我说得很干脆。谢蔷惟迟疑了一下,表情生硬地看我:“真的假的?”
“……假、的。”我仿佛在愚人节宣布自己成功了一样摆出笑脸。而谢蔷惟就是那种“差点就上当” 的表情。
“果然嘛。怎么会有那种事情发生……”
他很高兴,我在骗他。
伤口(5)
谢蔷惟问我看电视吗?我说看。我们俩一起坐在地上,把头仰起,而他爸妈在说话,我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我只在意这是个新买的电视,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屏幕,能够挡住我们两个人的头。
电视上正好是新闻报道,我不喜欢看这些,正想换台的时候我看见了谢蔷惟的爸爸,他在电视上,对着记者,高大英俊。
这个是回放的,不久前播了,谢蔷惟告诉我他已经看过了,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个案子,破案的是他爸爸,亲手抓住犯人的也是他爸爸。
他爸爸是警长,为民除害,好威风。我这样想,要是我爸爸也出现在电视上就好了,和他一样威风就好了。事实上,我不应该这么想的,因为我爸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能够上这种法治新闻的也不会是什么好新闻。
“我爸爸很帅吧?”
谢蔷惟自豪地说,我羡慕死他了,我点点头,看见电视上的谢叔叔身上的警服十分帅气好看,他有很宽的肩膀,个子很高,看起来就十分可靠,不像我爸瘦得跟吸毒一样,下巴是胡渣,眼睛狭长,每天四包红双喜香烟。
我妈形容我爸贼眉鼠眼,瘦甘蔗,整天游手好闲,身上没有一块香的地方,事实上,我这一次见到的他也是这样。
甚至是更邋遢。更颓废。
不是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要来接我回去,这么久了他都没来,而是我在电视里看到他,他只能在屏幕里出不来,而我盯着他。我的表情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震惊……震惊到我脱口而出:“谢叔叔旁边那位……”
“你说他啊,”谢蔷惟打抱不平地说,“那个人就是我爸爸亲手抓的杀人犯!我爸爸说他是个坏家伙!作恶多端,为非作歹!不仅抢劫,还杀人灭口!无恶不作!……当时他被我爸抓住的时候……”
我很想说,或者是,我很想吼着说,谢蔷惟你不要说话了!你很吵!你很烦诶!吵死了死了!再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巴!用胶布粘你的舌头!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是安静做的,像木头。
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光彩地打在我爸的脸上,面对记者,他用手挡住脸,可我还是看见他左边的脸乌青了一大块,被铐上手铐的手腕有摩擦的血迹,我可以想象出当时他被谢叔叔捉住的时候,是多用力挣扎的,但还是无济于事。
他太讨厌了。那个人太讨厌了。我是说那个叫顾开远的男人。不是谢叔叔。
讨厌。恨不得吐出来。
我觉得这是假的,我眼花了,或者我在做一些不符合常理的梦,谢蔷惟是假的,谢叔叔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假到我会说:“你爸爸旁边的杀人犯叫什么?”
直到我听见谢蔷惟温柔的声音,那像一把刀,砍在我了我的心上,不亚于我妈用真刀用力砍在我的肩膀上。
血肉模糊。发出“滋滋”生。
好疼。好痛。就是没办法卷起伤口告诉你,我的疼痛有多么明显。
“他呀,巧了,和你同姓。他叫顾开远。”
“是嘛……”
我想谢蔷惟一定看见我阴下去的脸,迅疾的,猛烈的,像浪上一条撞击礁石的鱼,脑壳一裂。而被我吓了一跳。他也一定看见我咬着嘴唇,就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发疼严重,直到我开口,我说:
“那真是巧了,顾开远是我爸……”
空气缠住我的喉咙。
我看见谢蔷惟嘴唇苍白,大大的眼睛瞳孔,里里外外装的都是我一个人,楚楚可怜,明明该可怜的那个人是我。可憎。可恨。讨厌。光明正大地讨厌。
空气到处是我的劣质情绪。痛苦。难过。悲伤。羞耻。作呕的。
像被唾弃一般。再也找不到可以让我躲避的地方。
谢蔷惟手足无措地看着流下眼泪的我。他透亮的瞳孔装下了我。
舌头像要被咬下来一大块。我不应该这么痛苦的。我最后的一句:
“我是杀人犯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