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师刚一走入小镇,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镇子小,鲜有陌生人来,最多也是不知其名但却脸熟的。人们看到他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高高的鼻梁,背上一个双肩包,脚上是一双蹭亮的牛皮鞋,身着一件西装由镇办的主任陪着出现在小镇中央的太平桥上时,大家只一眼便能感受到这个面容有些瘦长,但目光炯炯的男人,周身透着一股学究气。后来口口传开,才知是上面派给镇上中学的数学老师。
镇上把钱老师安置在东街里的一处久不住人的单间里,配了一间小院,也是独门独户,开门就是中心街,右拐三两步就是一个公共厕所,倒也方便。为了照顾钱老师生活,镇办主任还特意和校长商量,让学校的厨娘每周都来帮忙浆洗和做饭,主任特地关照:务必妥当。
隔了一条巷子,也住着一位镇中学的老师,姓丁,教授语文,是土生土长的本镇人,许是因为腹有诗书,气质尤佳,前几年嫁了镇小学的校长王先生,是当时自由恋爱的典范。同钱老师一样,王先生也是外头调进来的。
钱老师刚住进小屋,王先生就带着丁老师来拜访,正是出于同是“外乡人”的感慨。双方浅聊两句,王先生便觉受用,丁老师更是钦佩钱老师的才思和反应。王先生很高兴,以钱老师为大才,并约定要常来常往才好。
钱老师第一日站上讲堂,便用起了一道函数,行云流水般地讲解曲线的魅力,令台下的同学们一阵惊叹。然而大家都没跟上钱老师的思路,以至台下茫茫然一片,就连在教室最后排听课的校领导和老师们也錯愕不已。课后,校长把钱老师请来,又喊来另一位数学老师,三人做了一番研讨,大意是要钱老师了解下教纲和学生们的水平,校长说,这是座普通的镇办中学,虽是老校,但毕竟有些偏僻,学生们基础差,比不得市里面的,甚至县里面的,得慢慢来。
这段插曲瞬间就被传扬到了小镇的每个角落,从此镇上就知道了东街巷口住了一位“高人”,于是大家开始习惯有事没事就会去钱老师家门口站一会,大事小事都去请教一番。他能轻松丈量房屋的面积,估算建材的用量,甚至化一潭石灰,也是丝毫不差。
起先,钱老师是出于礼貌,总以耐心回馈,但后来他就开始厌倦于那些低级的问题,甚至开始疑惑那些人难不成头上顶的是草,底下是都是肥?渐渐地,耐心便没了,没必要再解释的他也一概不再回应,于是镇上的人们又怪钱老师桀骜,恶语说钱老师生的冷面,注定是讨不到媳妇的。说得多了,反倒还了钱老师清净。
倒有一人,钱老师还报以几分热忱,偶尔还会帮忙维修水电,那便是丁老师。因同在一校内教学,所以二人日日都会碰面,丁老师大方热情,替钱老师一一介绍同僚,茶余饭后还会说上几件学校的趣事,搭上几句歇后语,再配上两句诗文,绘声绘色,帮钱老师快速地熟悉了小镇环境。
但若有人问起钱老师为什么远道而来,却只为落户小镇教书时,钱老师只回说,教书是不挑地方的。多半也只是玩笑,旁人也不深究,但有好事者,凑巧也会问到镇办主任,却被主任狠狠训斥了:别瞎打听!是故,人们也只得私底下窃窃地说钱老师是个怪人,来历不明,日头久了,便也无人关心了。但丁老师却不在乎,她总是适时宜地出现在钱老师身边,这让钱老师感到欣慰,特别是在王先生调任县中心小学校长后,一月半数多的时间不在镇上,钱老师便多有问候,只当是报当初王先生的善意。
但丁老师不那么想,相比王先生的官僚气,她更觉钱老师的书生气可爱,同时远方的婆阿妈因为丁老师一直无所出也颇多怨言,几方之下,两两便离了婚。王先生走得洒脱,一片云彩都没带走,丁老师还备了一桌饭,想最后互相道别,竟也没吃成。
不久镇上便起了风言,说丁老师不安妇道,钱老师则近水楼台,亦非良人。昔日各家的座上宾,如今人们见了,连基础的礼貌也是没有了,见面只当不见。
丁老师的阿哥听得了风声,没好气地同妹子打招呼。他并不在乎妹子和王先生离婚,反正他也不喜欢一个外乡人的妹夫,但他不能接受妹子从一个外乡人的怀里躺进另一个外乡人的怀里,给自己本来微弱的家势更添一层堵。
“你是脑子坏掉了?”他上来就骂起丁老师来,“你不要脸面,阿爸阿妈难道也不要吗?现在老头老太连门都不敢出了。”
“我自己的事,关阿爸阿妈什么事。再说,我又做什么了,怎么就没脸面了?”丁老师满腹的委屈无处说。
“听听街上人的话,你是不是跟隔壁那个憨子搞在一起?”阿哥质问道,他嫌钱老师是个书呆子,比那王先生还差的远。
丁老师不喜欢阿哥这话腔,但也没敢顶,只是板起脸,背过身去不说话,直到听到外头关门声,丁老师才转身,默默流了两滴泪。钱老师在隔壁,隐约听到了那兄妹间的交谈,调虽高,但字眼却模糊,在加上本地语言,只听得了一个大概,大概跟他有关。随后便又看到丁老师阿哥转来,特地又不客气地说上一嘴,羞红了钱老师。
那日后,钱老师便留在学校里吃饭了,好错开和丁老师的单独碰面,不见就没事,凭空还能捏出花来吗,他这般想,自己怎样是没所谓的,但不好害了别人。
如此过了二三礼拜,丁老师才发现,长久没在回家路上见过钱老师了,心里便打起了鼓,一个男人独自一人活,吃饭是个问题。于是趁了夜色,轻轻扣了钱老师家的门,但她连着扣了三下,也没见回应,贴耳上去听,内里也是一片寂静,只得退回家,靠着自己门板,点上一盏灯,捧起书来看。许久,丁老师才听到隔壁的开门声,她赶紧放下书,开门侧望,轻声问道:“是钱老师吗?”
“唉……,是啊,丁老师吗?还没休息啊?”钱老师被吓了一跳,身子都被晃了一颤。丁老师先是道歉,后又咯咯地笑,笑眼前这男人,有些滑稽。待对方定了神,丁老师才问:“你是在躲我?”
“没有,作业批得晚。早点休息。”钱老师说完,没等丁老师再说,他就迅速闪进了屋。
丁老师心头一激,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当下就红了脸,好在夜色下,也无人,呆立半晌便退了回来,关上门,靠在门后,脸还是烫的。男人,在情事面前,终究还是怯懦又决绝。
从此,丁老师即使在学校里迎面照上钱老师也是冷冷地不予招呼,当然也无视对方的问候。也好,钱老师心想,算是了断,自己来到这陌生的小镇,只为谋一处安身,至于旁的,他没有资格奢望,如此最好。于是更是夜夜留校,批改作业,修订教案。但这并不是丁老师的本愿,女人的心思,是希望男人的主动和降阶,而不是高卖,因此更气。但情爱总是纷纷扰,半点不由人,丁老师清楚地知道每晚钱老师回家的点,夜夜都要在案头轻声骂上一句“蠢人”。
钱老师虽在镇上受了冷落,但在校内确是“明星”般的存在,在他带领下的一支数学竞赛队夺得了县数学竞赛的二等奖,与另一重点中学平齐。这是学校第一次活得重量级的学科奖项,在这之前,学校拿的出手的只有民乐队。校长特意为钱老师举办庆功会,并让钱老师在月底的全校职工大会上分享经验。他这人,做题可以,作文确实为难,更遑论要做主题演讲,钱老师局促地向校长解释说自己既没文采,又没口才,做不得演讲。
“这事好办。”校长早有安排,胸有成竹地说道,“下班后让丁老师帮你写一稿,你们住得也近,好好研究下,到时候照读就好。这次比赛拿奖一定得宣传宣传,得鼓舞下全校师生。”
钱老师再也找不到理由回绝,纵然他非常不喜欢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讲话。但是说到了丁老师,又让他尴尬,再开头,太难。
心里藏了事,仿佛是有块石头压在心上,钱老师冷峻的面庞更多了一丝阴郁,下午的课上还跑了神,学生们都笑了,笑她们如大神般存在的老师竟还有些憨,憨得可爱。回到办公室,钱老师开始暗自计算,下课的时间,回家的路程,他又该以怎样的速度,在哪个位置追上丁老师,不消用笔划拉,脑海中便已画好了图。
斜阳正好,洒下一片金色混合着四处的炊烟一道笼在小镇上,钱老师正疾步从街上过。
“丁老师好。”钱老师从后面叫住了丁老师,二人在小镇中心大街的三岔路口停下,这片小场子东进住宅区,北面邮递局,西出商业街,总之是个微型枢纽点。
“怎么说?”丁老师板着脸,像是人家欠了她的债。
“校长跟您说了吗?”钱老师不敢大声,甚至都用上了敬语。
“说什么?”
“求您帮我写个演讲稿。”
“什么演讲稿?”
“要不到家里说?”路过的人都会瞥上一眼,并和丁老师问个好,同时又上下打量一番钱老师,让钱老师浑身不自在,他央着丁老师,眼神都透着乞求,果然选在这个位置说话是个大大的错误。丁老师仍铁着脸,装出一副茫然,心里却在笑:这个“蠢人”,不会来敲我家的门吗?
丁老师没有回他,兀自东行,男人只得没趣地跟在后头,片刻就女人就打开了家门,侧头说道:“进来!”男人迟疑了两秒,还是进去了。
钱老师刚一脚探入,迎面便是一阵女人香。
“坐!”丁老师仍不看他,自己整理起头发和衣物,一天的教学工作让她的头上,身上落着粉笔灰,这是丁老师的习惯,进门第一件事便是上下捯饬一番。钱老师自寻了一张矮凳坐下,也没好盯着丁老师看,但却忍不住偷偷望去,只见丁老师双手高举过头,正梳起马尾,更显身形挺拔,细腰平腹,曲线丰腴,竟比他的函数更美,他越想越燎火,不禁红了脸,正是进退两难之间,丁老师恰又来到他身边,递过一封纸来,柔声说:“给!”钱老师赶紧接过,立刻打开,迅速挡在面前,直到自己平静下来,才缓缓方向,一脸憨态地看着丁老师笑。
“哪里不合适跟我说,我再改。”丁老师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果真可爱,于是忍俊不禁地说道。
“什么?”
“演讲稿。”
“在哪里?”
“你手上!”丁老师都笑出了声,她在笑中回想起以前对钱老师的种种冷脸及钱老师每每看到她时的那种局促,心里倒有些不忍。这个男人,缺了点什么,而她正可以补足。
钱老师这才意识到,刚刚丁老师递给他的纸,正是丁老师早已给他拟好的演讲稿,这更让钱老师羞臊,于是抛下一句“谢谢”便慌张地出了门,拐回了自己家里。
那次的全校汇报演讲果然很成功,校园里每个角落都在谈论着钱老师不仅精通数学,难得的是更兼备了优异的遣词作文的能力,那一篇演讲,赢得了大家阵阵热烈的掌声,连老到的校长都动容说他已多年没有如此感动,一个劲地感谢钱老师给学校,给这镇子带来了希望和荣耀。
钱老师却高兴不起来,这倒有些让校长犯愁,人一出名是非多,他害怕别的学校来挖人,就在知道获奖的当天,已经有其他学校的校长来过电话咨询,只是被他压下了。钱老师从没有过另谋出路的想法,在他前一份工作也是他第一份工作时就没有过这种想法,他只是惊讶于学校的这种气氛,像是突破了一个技术瓶颈般的雀跃,他做过难上百倍千倍的运算,也仅仅是一个项目的冰山一角而已,虽经反复验算,但仍天天祝祷不要犯错,运算正确是基本要求,而只要错了,就误了整个项目组的心血,是不可饶恕之罪。如今这个在他看来如同小儿科般的竞赛也仅是得了个二等奖,实在没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听着,心想:我愿用这一万次的得奖换回前一个工作,这里,全无意义。
校长还是紧张,郑重地跟钱老师说不要轻易离开,不要辜负了大家的热忱,还有丁老师的那份稿子。钱老师回答说,他就算想走人家也不会要,他只能终老于此了,最后还不忘拜托校长,下次他不希望再要这样的场面,他实在是不自在的很。这一要求得到了校长拍胸脯的保证,在那场景下,钱老师就算要头牛,校长也定会在第二天牵到钱老师家门口。
丁老师则更迷了,这个男人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这镇上的其他男子更是无法比,有才而内敛,功成却低调,冷峻又憨实。适逢假日,她特备了一桌菜邀钱老师共酌,说为钱老师表功,也省了他埋锅做饭的尴尬。钱老师不好拒绝,他虽无心功名,但毕竟有丁老师一番好意在,于是只得应邀。
那日,丁老师早早做好饭菜,便换上着一袭素雅的长裙,裙摆处有花样点缀在蕾丝面上,那是她还做姑娘时的衣裳,她鲜少给自己添置什么物件。又试了两种发式,左右不甚满意,最终还是决定垂下长发,只用一个头箍架在耳边,别吓着那“蠢人”,丁老师心里暗想。一切准备停当,她才去敲钱老师家的门,听到里头回说“来了”,她就往回走,边走便喊“家里等你”,像催夫的婆姨。回了自己家里,便半掩起门,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捧起一本书来看,那书,写得极好,她看了不下三四遍,几乎每页都有批注。不一会,外头就有人扣门,“方便进来吗?”听着声音和语态也只有钱老师,镇上的其他人,没有这么问的。“进来!”丁老师放下书,起身迎上去。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这个还有些纪念意义,送给你吧。”钱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怀表,正递到丁老师手里。
“不要你什么东西,就请你吃个饭。”丁老师推辞说。
“一定收下,不然这饭我也没法吃!”钱老师坚持。
丁老师也只好接下,请钱老师上座,顺便看了眼那表,表壳上面烙着几个字“中国数学研究”,她笑着问道:“排头很大,这是什么?”
“没什么,一块表而已。”钱老师正在看着一桌的菜,“这么多,两个人吃不完,我量浅。”
“难得弄这些,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丁老师跟上说道,“喝酒吗?柜子里有瓶红酒,好久没动过了。”
“喝不了酒,”钱老师有些难为情地说,“一口就晕。”
丁老师也不勉强,便倒了两杯茶,“那就以茶代酒,再次祝贺你!”喝完一口便请钱老师吃菜。钱老师把各色小菜都尝了,竟没品出味道,对面的丁老师正殷殷地等着他的评价。
“味道怎么样?吃的惯吗?”
“我不挑食,都能吃!”钱老师一副没心肝的模样,让丁老师好气又好笑。待她自己吃上一口,方觉有些寡淡,又觉钱老师这回答虽不讨喜,但也真实,已是难为他了,于是更生喜爱。
才过两口,丁老师便忍不住要问他是否考虑过离开中学,离开小镇。钱老师回说从来这里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离开,他也离不开。
“为什么?”丁老师追了一句。
“我被上了一把锁,锁在这镇上了,钥匙却在别人手里。”钱老师回道。
丁老师听不明白这似禅揭般的回答,于是又问:“那钥匙在谁手里?”
“我也不知道。”钱老师显得无奈,菜式也更显无味,索性放下了筷子,突然又站起来,跟丁老师抱歉说要走,谢谢款待之类的话。
“才吃一半,话也没说完,怎么就要走,又没人要赶你。”丁老师不答应,又有些恼,以前只是觉得钱老师神秘,现在看来却是有些神经。钱老师只得站住,他确实唐突了,回头解释说,天色晚了,让人看了不好。丁老师一下便起了一阵急促的心跳,紧接着一股热量冲上脸颊,染出一片绯红,诺诺地问眼前的人:“你觉得我怎么样?”
……
几天来,钱老师神思靡靡,惹得校长又紧张起来,暗自和几位办公室的老师打听钱老师的近况,得到的都是些不尽不实的臆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却看出些端倪,给校长谏言说这般年纪的男老师,该给介绍个对象,就万事大吉了。校长一听,恍然大悟,自责说是自己失职,立刻便去找了工会主席,商量着在这镇上物色一位妙人,一来是为关心教师生活,二来更可留住人才。工会主席领了命,当即又发动了几人,务求一位才貌佳人以配。
学校里倒有几位未婚配的老师,还有食堂的厨娘,不过这厨娘没在考虑范围内,因其相貌不佳,又差了点文化。说起来丁老师倒算是才貌俱备,只不过离过婚,工会主席一想还是先放放一边,先找了几位未婚的女教师征求下对方想法。
一日,校长外出开会正好遇到镇办主任,说起了钱老师,感谢主任帮学校找了位好老师,还说正帮钱老师解决下个人问题,也好留住人才。主任一听连忙说是自己的疏忽,早该考虑到,说着便引荐出自己的外甥女,在外闯荡了几年,有些野,家里人不放心,硬招了回来,刚在政府里头谋了个差事,算是安稳了,就是三十好几了也不找个对象,家里阿姐都犯愁,找他说了要帮着物色物色,这钱老师,正好。也就在前几天工会主席还来同校长说学校的几个单身女教师嫌钱老师板正个脸,有些古怪,不愿亲近。
“怕你家外甥女眼界高,看不上钱老师。”校长有些顾虑,怕两厢看不上,驳了主任的脸面。
“这就不用担心了,看上了最好,看不上也不打紧。”主任到是看的开,心想若真对上了,那算是他外甥女和他的荣耀了。
张小姐就这样恰时出现,在主任舅舅的饭局上,刚一进门就引得众人注目,个子不高却肤白如雪,烫得一头卷发兼带些巧克力色,着一身便装,看似随意套了条牛仔裤,笑着便在舅舅身边空位坐下,镇办主任为各自做了介绍,她终于见到了传闻已久的钱老师。
宴中尽是玩笑,半点做不得真。大家在竭力地为张小姐和钱老师烘托气氛,只为不负东家那三两酒钱。张小姐觉得可笑,这分明是一桩交易,也不知她和钱老师哪一个是被售卖的对象,照情形看来应该是钱老师,他整场席面中都踩不到主任和校长的点,显得暮气沉沉,只有当大家都把焦点落到他身上,他才会赔笑两声,后又低头不语。这反倒让张小姐起了好奇之心,这个男人不世俗,和外头的不太一样,一时也说不上来。
散了席,校长嘱咐钱老师送张小姐一程,言说和镇办公室里的几位还有事说。钱老师自当遵从,引张小姐上了中心街。
“张小姐家住哪里?”钱老师问道。
“好怪,难得听人这么称呼,叫我莺莺就好。”张小姐爽朗地笑出了声,“我家就在后街上,不过桥,沿河滨路下去左拐就到了。”
“好。”
“好什么?”张小姐忍不住要逗逗他。
“地方好。”钱老师愣了一下,勉力找出这么个词来。张小姐咯咯地又笑起来,问道:“是不是搞数学的都不爱说话?”钱老师报以一副腼腆的笑容,并没有回她,这个女人给他一种紧张感。
一会就到桥头,张小姐示意她可以自己回了,还笑称以后有算不明白的账,还要请教钱老师。钱老师略略欠了欠身,应了一声,便挥手告别,自往东去。张小姐在巷口暗处看了一会,钱老师步调平稳,没回过一次头。“呆子”张小姐暗自又笑了笑。
张小姐母亲正在家里等着,一见女儿回来,就拉起问感觉如何,女儿回说那人闷了些,人倒不错。那就是有戏!于是母亲又向她介绍了一番钱老师在小镇这几年的事。
“问了你舅舅,他只说钱老师很厉害,多的也不知道,人是冷了点,不过规矩,再说你舅舅介绍的,不会错的。”张小姐母亲正喋喋地说着,“东街里那个丁老师你知道的,教语文的,去年和他男人离了婚,这一年来,可盯钱老师盯得紧,你要觉得好,可不要松手,追紧些。读书人,这种事情脑子慢。”
关于丁老师,张小姐自是知道的,是她小学和中学的同窗,算不得好友,但大抵也是清楚的,读得一本好书,是个要强的。
“这倒有意思,女追男,追了一年都没追到?”张小姐又笑起来,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一周以来,男不来女不往,可愁了张小姐母亲,做母亲不易,于是想了个办法,亲手做了馅饼,让张小姐带去给钱老师,只说是要好的分了几个,钱老师毕竟沾了娘舅的面子,不好冷落了。张小姐本不愿去,因为倒贴上去总是显得掉价,不过不往情事上考虑,她倒愿意看看钱老师——一个单身男人的居所环境。于是提了半打,由后街巷子里穿入,从邮递局的巷口上穿出,然后继续左拐向东行,从丁老师门前过时正看着她坐在院子里靠钱老师一侧的墙边看书。丁老师警觉地抬眼和张小姐对视了一眼,却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张小姐在钱老师院门前停下,喊:“钱老师在吗?”
大门没有上锁,张小姐能一眼看到底,钱老师正在生火,另有一个看似上了岁数的女人正在烧饭。
“在的。”钱老师在里面喊,“谁啊?”
“是莺莺吗?”张小姐刚要走进去,却被丁老师追上来,“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听我妈说了,你做了中学老师啊,厉害!”张小姐本给钱老师送完东西后再和丁老师打招呼的,不想对方却如此主动,只得配合着说起话来。她也正好有一问,不是说钱老师单身吗?为何在家里却有另一个女人?
丁老师笑起来,问张小姐是否看上钱老师了,听说相过亲了,还以为她们没看上呢!随后才解释说那位是学校派给钱老师周末烧两顿饭,帮忙洗洗衣服的厨娘。“我们校长亲自安排的。”丁老师故意掩上嘴,小声在张小姐的耳边说。
两个女人正在钱老师家门口说着话,钱老师却从屋里出来,将二人先引到院子里,张小姐终于把手里的馅饼送上,只说是母亲的好意,非她本意,若是要谢,到是可以直接去。丁老师则在旁边起哄说还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语文老师,说话都是成套的,张小姐敌不过,只得求饶,险些还急了眼,正觉待不下去,要告辞,却见那厨娘收拾好了屋子,从里面出来,先张小姐一步向众人告辞。钱老师亲自送出门口,并嘱咐路上小心,那厨娘,住在临镇的一条埭上,话不多,只是笑,手脚却很是利索,从不拖沓。
张小姐回了家,忿忿地同母亲说上学那会就知道丁老师不简单,现在碰了一回,果然了得,处处被占了先机,今次去,丢了人,下次总要去讨回来。张小姐母亲倒是非常平淡,只说那女人名声不好,不足为惧,自家女儿胜她百倍有余,只要女儿有心就好。
张小姐当然不是害怕,只是不甘,不甘被一个窝在小镇这么多的一个同学比了下去,特别还是一个男人面前。所幸,这个男人是个“呆子”,无足轻重。母女俩说定,即刻同张小姐舅舅达成一致,凡有饭局,必要喊上钱老师,多制造张小姐和钱老师相处的机会。主任自然答应,钱老师也算是小镇名人了,况且他也是受命于上级,亲自安排钱老师落脚的,故而喊钱老师来作陪算是他的分内之事,属于必要关怀。
因此,三不五时,张小姐便能和钱老师坐在一处,渐渐熟络起来。她发现钱老师虽然显得木讷和无趣,但面相还算正气,大家在酒桌上玩的关于数字和概率的游戏,钱老师只要听上一遍就不会输。就连饭后,被主任硬拉住玩的牌局,钱老师也能把对方手里的牌算得明明白白,让人叹服。然他却精而不骄,更显品格高洁,张小姐觉得这个“呆子”倒亦可取。钱老师觉得,这位张小姐,也算特别,没有矜持,倒也知分寸。
丁老师越发郁闷了,她夜夜被钱老师那句拒绝的言语扰得难安,也是自那日后,钱老师再未踏足她的小院,连从前用以召唤钱老师来的水电活也不灵了,求助于阿哥,少不得又被训一番。现在却见老同学与钱老师打得火热,更是气闷不已。
那日,为庆贺张小姐考入编制内,张家特意邀了亲友,在家里摆了几桌,连东街两位老师也在列。只是钱老师被安排和张小姐一桌,丁老师则在另一桌坐。镇办主任自然要坐陪,这次张小姐进编,这个舅舅可是出了力的,现在只差帮这个外甥女最后一桩,就算圆满了。所以在桌上,主任伙着其他人一同开钱老师和张小姐的玩笑,张小姐倒全不在意,她已决定要在小镇上过了,那么钱老师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钱老师却觉得别扭,又不好翻脸,只是能推就推,避免更多接触。丁老师都看在眼里,喝了两口闷酒,脸上迅速飞起一片红,头也有些晕,但却壮了胆,提了酒杯就到一桌上来敬张小姐的酒,喝完也不肯走,蹭了钱老师半边凳子坐下,委屈得向钱老师诉情:“我这样的你不喜欢,你就喜欢她那样的?”丁老师眼角撇了眼张小姐的方向。钱老师似听不得这话,脸上也是红了一片,却又走脱不得,丁老师酥软的身子都瘫在他身上,他要闪开,丁老师必定摔下来,只得赔笑着不说话。主人家哪看的下去,这桌宴席明面上是庆贺张小姐进编,实则是要为张小姐定下儿女大事,这情形,难不成要为人做嫁衣裳?张小姐母亲赶紧喊了两个妇人,拉开丁老师,言说丁老师是醉了,须得先离席送家去。丁老师哪里肯,长久来的憋屈借着酒劲一股脑地发作出来,一下就发了狠,用力甩开几个妇人,一手扶在钱老师的肩上,一手撑着腰,说起疯话来:“怎么?还赶人了?干部家的饭是难吃的。”说完又拽了把钱老师说:“要送也是钱老师送我,钱老师,你说呢?”随即便向娇羞得看向钱老师,脸上那抹绯红更是水润透亮。众人只当是女人的醉话,无非浓了气氛,并无他意。但张家人却懂,原本请丁老师来只教她死心,不想也闹出事来,真真的懊恼。
张小姐板起了脸,下了逐客令,上前就把丁老师的手从钱老师肩上拿开说:“钱老师是我家的客人,还没吃好,不能送你,你醉了,还是先去休息。”
“老同学是不容我呀!”丁老师退了一步喊道。
“为你好,免得难堪,你也是个做老师的人。”张老师不客气的说。
“别这么说,我不过是让钱老师送我,关你什么事!”丁老师冷笑了声说。
“凭什么?”
“我们是同事,朋友,邻居,或许还……”丁老师故意气张小姐说,“你凭什么拦啊?”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宴会当成了擂台,引得大家把目光都锁在她们身上,镇办主任也板起了脸,这虽不是他的场子,但毕竟有干系;张小姐母亲涨红了脸,这场面够被镇上的人说上好一阵;最为难的还是校长,作为主任请来的客人,手下的老师却在砸场子,他正要过来拦,只见钱老师站了起来,一把搀过丁老师,向众人表示要送她回去,免得扫了大家的兴,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任谁来拦也不再理会。
钱老师在这镇上没有什么人情世故要顾忌,但也不想让自己太过被瞩目,他可怜丁老师,也有愧于张小姐,只要快速逃离才是解脱。
二人上了街,钱老师便放开了丁老师,只在一旁护着。“我要结婚了。”他冷不丁地对丁老师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丁老师突然就醒了酒。
“我要结婚了,正在选日子。”
“别瞎讲了,你不喜欢我,却找这种理由来。我喜欢你,是我自己愿意。”丁老师哂笑道。
“我是个不值得的人。”说着钱老师便加快了脚步,先丁老师消失在街角了。
一日内,张家宴席上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小镇,这进一步佐证了钱老师和丁老师之间“男盗女娼”的行径,有替王先生不值的,也有横眉冷对的,还有年轻一些的小伙,夜里去趴丁老师家的窗户,妄想看到一些精彩画面,吓得丁老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又过了几日,钱老师搬了家,因是租借的房子,平日也没留什么财产,故而走得静悄悄,连丁老师都没有察觉,丁老师想来也是自己最近恍惚的缘故。即使在校园里,也不好多说什么,钱老师躲起来更是便当。一来二去,丁老师彻底死了心,外加阿哥的怨怼,小镇的冷落,于是便向校长提了辞呈,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走出了小镇,再没人看到她回来过。
镇办主任则跟家姐道歉,说是错配了鸳鸯谱,细想下来,钱老师也并非良配,且来历成谜,只因上头打了招呼,才把钱老师安置在中学里。他劝外甥女不要再纠结了,机关单位里好男儿多的是,再找就是了,何必在钱老师身上误了名声。
张小姐本也不在意,后头更听说丁老师离开了小镇,音讯全无,也觉得那日是自己冒失,让彼此都失了颜面。而丁老师的娘家,住在东街最深处,小镇的边缘人,想来生活更是艰难,这一走,终是带着伤,这伤口也有自己的一道印,于是心里更是过意不去。最终在家人几番绸缪下,嫁了人家,搬到了县里,再一次离开了小镇。
而钱老师,在好事者一路追踪下终于发现,他在镇外一条埭上的一户人家里落了脚。那户人家有个老姑娘,也在中学里工作,据说就是学校食堂的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