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有母亲的孩子永远是孩子,没有母亲的孩子再小也得靠自己。
老海是在写着仁爱堂招牌的孤儿院,遇见耗子的。
那天老海穿过孤儿院长长的走廊,在走廊里,看见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红通皴裂的脸庞上挂着鼻涕,老海从孩子身边走过,那孩子也抬头看着老海,眼睛大而清亮,老海冲他挤了一下眼睛,继续走过去,闻到他身上飘出的异味儿,老海看见那孩子裤子尿湿了,瑟瑟发抖。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从房间里冲出来,揪着孩子的耳朵,吼叫着把他拖走了,孩子麻木地随便她拖拉推搡,老海有些莫名担心地望着孩子离开的背影,他的腿看上去有些蹒跚。
这个孩子就是耗子,很快老海又看见了他。吃饭时间,他一如既往地被推搡进室内,老海看见他尿湿的裤子被换掉了,他固定的位置是一个单独的角落,嬷嬷依然在吼叫着,老海有些害怕,心里被那尖锐的叫喊声振动着,什么东西在身体里一抽一抽地紧张。
旁边有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对老海说:“新来的吗?别到那边去,他叫耗子,他太臭了。”老海不出声。
他继续介绍:“她是唐嬷嬷,告诉你,她一点也不甜,你最好别惹她。”老海看了一眼唐嬷嬷,她鼓瞪着一双像金鱼一样的大眼,看上去很凶,尤其是她吼耗子时,老海很害怕她的眼珠一使劲不小心掉下来了。
他又说:“我叫钉子,你叫什么?”
老海依然没有出声,钉子觉得无趣,便蒙头兀自吃饭,发出巨大的咀嚼声,唐嬷嬷阴沉着声音说谁在嚼食,钉子瞬间安静了。
吃完饭,唐嬷嬷仿佛才想起来,示意老海站起来,唐嬷嬷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海站着,他看着唐嬷嬷凶巴巴的脸,说:“我叫小海。”
“什么小海?你姓什么?”唐嬷嬷继续问。
老海有些迷茫,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记事起他就只知道自己叫小海。
唐嬷嬷问:“你爸爸姓什么你就姓什么,那么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姓什么呢?”
老海记得母亲告诉自己没有爸爸,那么爸爸就是早早死了的,母亲没有说过爸爸姓甚名谁,老海茫然地望着唐嬷嬷,轻声说:“我爸爸死了。”
“死了?死了不也应该有个姓不是吗?”唐嬷嬷鼓着眼睛问。
老海更加迷糊了。他才明白,好像每个人确实都应该有个姓氏的啊!可惜他没有问母亲,而母亲再也不能告诉他了。那一瞬间,老海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残缺破碎,他难过极了,小小的心里一筹莫展,眼泪盈上眼眶。
唐嬷嬷说:“真糊涂,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你坐下吧,以后跟着大家一起活动,记住,不要淘气,否则板子要打屁股的!”
老海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心里被抽空了一块,仿佛母亲过世时的他内心的木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什么东西在他内心被唤醒,他忽然有了疼痛的感觉,眼泪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落下来,这泪水与哭母亲不大一样了,这不是单纯地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凄楚,自己居然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有个父亲的,而父亲应该留给他一个姓氏。
现在,自己连母亲的墓地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母亲被拖出去埋葬时的街衢被夕阳抹得通红,而自己在那一刻与这世界彻底断了联系,连一片凋零的落叶都不如,落叶尚知自己来自哪一棵树。
茫茫人海,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
11、
仁爱堂都是没有母亲没有家的孩子,很多孩子可能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与外面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很多孩子一出生就被遗弃,被遗弃在路边,在别人家门口,在垃圾桶,相当多的孩子是被直接遗弃在仁爱堂的大门口,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家。
老海不同。
他至少曾经有过家,与母亲住在破旧的木楼上,日子不富裕,母亲忽视都不是问题,老海没有被别人拧着耳朵提小鸡一样丢过去,扔过来,何况还有三姨,还有私塾里的先生,老海一开始就与这里的孩子不一样,三姨与母亲的相继离开对于他是重大的创伤,他不明白生活对于他怎么会发生如此重大的改变,他终日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其他孩子们也许在早年就经历过母亲的分离,在孤儿院长大的他们反而或懦弱胆怯、或淘气顽劣,有些甚至还表现出油滑和刻薄的脾性。比如老海发现钉子话就非常多,他不断地在招惹其他孩子。
有一天,老海亲眼看见他把瘦小的耗子拖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时,唐嬷嬷走进来,钉子马上收回脚,用手去拉扯耗子,一边说你看地下多冷啊,快起来吧。
唐嬷嬷一眼瞥见躺在地下的耗子,立刻阴冷地低吼把他给我拖过来,钉子仿佛领到圣旨,一把提着耗子的领口,往前拖,旁边几个孩子也上前去帮忙撕扯着耗子的胳膊,一起拖着耗子。直到拖到唐嬷嬷身边,他们才放手回自己的位置。
唐嬷嬷一把提溜起耗子,耗子站不稳,摇摇晃晃又摔倒了,唐嬷嬷踹了耗子一脚,钉子跑过去找出一根小竹条递给唐嬷嬷,唐嬷嬷朝耗子抽过去,耗子想哭却不敢出声,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老海不忍,很少说话的他突然大声说:“嬷嬷,不是耗子要躺地下的,是他……”老海转过身去指着钉子“是他把耗子打倒,并且用脚踏在耗子身上。”
钉子瞪大眼睛,朝老海投来恶狠狠的眼光。
唐嬷嬷问钉子:“是你把耗子拖倒的吗?”
钉子又恶了老海一眼,冲唐嬷嬷摇摇头。
老海说:“你撒谎,我亲眼看见的!你一直在欺负耗子。”
唐嬷嬷忽然厉声说:“够了!你闭嘴,给我滚出去!”
老海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粗鲁对待,他看着那个裹着黑色长袍的金鱼眼高颧骨带龅牙的女人,这女人在老海年幼的眼睛里幻化成一个庞大的鬼。
可是,母亲不在身边,三姨也不在,也不能问私塾先生现在该怎么办?老海自己是挨过先生的竹板的,板子打在手上生疼,但是,自己该打,打完了,就明白了。
现在,老海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对人的侮辱,老海第一次面对,他一筹莫展。
一个孩子,在他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强大的时候,是无力承受来自外界的恶意的,这恶的种子,播撒在幼小的心里,在那里停留,发酵,最终会生出恶的根,结出恶的果。
所以每一个孩子都需要一个家,需要来自父母的遮风挡雨和呵护,有时候,仅仅靠母亲一个人的力量都是不够的,女人独自的肩膀时常难以承担生存的压力,不能抵御来自外界的恶毒。
何况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
小海,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遇事动脑筋,不要慌,没有想好不要说话。老海想起母亲快要死时对自己的叮嘱,妈妈我遇到事情了,老海心里呼唤着母亲,让自己尽量镇定。
钉子展露欢颜,他立刻跑过来,拽住老海的胳膊,幸灾乐祸地低声对老海耳语:“我告诉过你的,糖不甜哦!”
老海甩掉钉子的手,他跨出脚步,朝唐嬷嬷走去,他站在唐嬷嬷面前,注视着唐嬷嬷,他的眼神澄澈明亮,透着刚毅。
唐嬷嬷第一次发现老海与这里所有的孩子不同,她手里的竹条有些举不起来了,这个来自野蛮街衢长大的女人,为了生存披上教袍的女人,在这个小小的孤儿院,唯一服从的就是院长的女人,在这个教会孤儿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信仰上帝,不知道上帝的仁爱,不知道她应该服从的是仁爱。
她一直以为她的竹条就是信仰,是所有的孩子畏惧的信仰,而她就是孩子们的主宰,每个人都应该对她唯唯诺诺,她享受这样的唯唯诺诺,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而今天,她看见一个不同的孩子眼睛里透出不同的东西,她不知道那东西是那样坚定执着地吓到了她,也许在她生命的历程里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感受,让她感受过对方的不怒而威,以至于让她不敢肆意施虐。
有些人只适合粗俗地活着,也让别人粗俗地活着,他们在一起就活成一群蝼蚁。
被知识启蒙过的眼神,他探索的目光会让他们自惭形秽,会投射出他们的卑微和卑贱,会让他们感觉到无力,如果他们一旦反击,那也将是毫无道理和致命的。
老海静静地看着唐嬷嬷,一言不发。
唐嬷嬷把竹条扔在地下,对老海挤出几个字:“滚!滚到老安那里等着!”
老海离开时,看了躺在地下的耗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