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件宝贝

文/陈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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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农民,家里自然有好多农具,到底有几件,如今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镢头铁锨和背篼却一直陪伴在父亲左右,他一生的所有苦难都是被这些农具所赐,但父亲依然对它们情有独钟,爱不释手。

  父亲常说,农民人有三件宝,镢头铁锨和背篼。但我总是不以为然,这些平常之物怎么会是宝呢?我所知道的宝物是传说中的金骡驹和地主家埋藏的金银财宝。而镢头铁锨背篼仅仅只是农具,在农村那是家喻户晓,多得犹如河滩上的石头,就连村子里的瞎子老五每天都背着一个背篼,拄着根拐杖满门讨吃呢。我一直怀疑老五的眼睛没有瞎,要不怎么走路不碰壁呢?于是我去问父亲,父亲告诉我,老五的眼睛瞎了好多年了,之所以能行走,靠的全是手里的那根拐棍。老五离不开拐棍就像农民离不开农具一样。这么一说,似乎有点道理,但我不知道这些农具到底重要在哪里?

        父亲说,不会使用农具的人就当不了农民。而我觉得农民最好当,没文化都行,父亲就没念过书,所以只能当农民。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农业合作社时,有好几个知识青年下乡分到我们村,刚来连山路都不会走,队长领他们去锄禾拔草,结果有个知青将好大一片麦苗拔了个精光。我猜想他肯定知道古诗“悯农”中的诗句: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但他稗草不分,更不知怎么个锄禾法。真的好搞笑,城里的孩子光知道白面好吃,却不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我感觉父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但谁又把农具当过宝贝呢?

  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事情就是整个冬天,父亲都要我们两兄弟早起,然后一人一把铁锨一个背篼,到村里的各个角落去捡拾猪羊牛等牲畜的粪便。家里有个偌大的粪坑,倒上一层粪后,又要盖一层土。于是全家人都不得闲,捡了粪盖土,盖了土捡粪,一个冬天下来,粪坑也就填满了。开春的时候,父亲又一铁锨一铁锨地铲起装进背篼,背到门前宽阔的场地上晾晒,晒到七成干的时候又要用镢头砸碎。这样就成了很好的农家肥,最后又一趟一趟地用背篼运送到地里,再用铁锨均匀地洒开,与土壤结合,给农作物提供营养。一年下来,匆忙又辛苦,但口粮还是不够吃。因此,我对父亲有了怨言,我说你的这烂镢头,破铁锨,粪背篼害的人好辛苦,你还说它们是宝?我看还不如两颗土豆。

        父亲生气了,怒斥我说,小小年纪你懂个啥?然后父亲又给我讲了好多过去的故事,以此来证明农具的重要性。

        农业合作社时,全大队组织村民农业学大寨,大搞水平梯田,镢头铁锨和背篼就是兴修梯田的工具。人人都要出工,如果谁不出工,肯定就没有工分,甚至有时候还会遭到批斗。没有工分年底就没有口粮,没有口粮就要挨饿。人们白天干,晚上还要干,好多人都在磨洋工,不过就算是磨洋工也要拄着铁锨站在地里头。后来梯田修好了,又开始给地里运送农家肥。

        我出生后,还没有包产到户,为了能多挣点工分,母亲给我喂点奶就着急哄我入睡,然后匆匆背起背篼,跟着父亲去给队里背粪,背回来看我醒了没有,如果没醒,就继续去背。母亲怕我醒来乱滚,担心从炕上掉下来,就用她的头巾把我的一只脚拴在窗子上面。有时候她一走我就醒了,等她来时我又睡着了,有时候她老远就会听到我的哭声,虽然不会担心从炕上掉下来,但由于双脚乱蹬,光滑的竹席将稚嫩的脚后跟蹭破了皮,甚至流出了血。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然而,为了多挣点工分,多分点口粮,为了大人小孩不挨饿,母亲背着背篼在挣扎。

        后来,终于盼来了包产到户,父亲高兴坏了,信心满满,先盖起了新房,后来乔迁了新居,才发现家徒四壁,倍受着无米之炊的考验。

        那年春天,家里有了几亩属于自己的土地,父亲起早贪黑,手拿镢头铁锨,将地整得酥软酥软,然后又用背篼运送了好多好多的农家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地是整好了却没有籽种,时节不等人,父亲抚摸着他那些曾经为盖新房立过汗马功劳的农具,一天到晚都冥思苦想着籽种的事,但苦于身上无钱,总是一筹莫展。傍晚时分,爷爷不知从啥地方背来了一背篼洋芋籽,才解决了父亲的燃眉之急。第二天天未亮,父亲就背着洋芋籽拿着镢头铁锨进地了。抛开一畦播种一畦,反反复复……任烈日将额头暴晒,任汗水流进土壤。一把镢头一把铁锨,一背篼洋芋籽,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播种着春的希望,播种着全家人的口粮。

        常言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转眼到了秋天,洋芋丰收了,父亲心里乐开了花。他挥舞着镢头,洋芋便如珍珠般滚成了堆,父亲就用背篼一回又一回地背着,全部装进了他早就挖好的地窖里。然后又乘热打铁,用铁锨将地整平,种上了梦寐以求的冬小麦。至此,生活基本有了好转,一日三餐都有土豆吃,日子依然清贫,但也摆脱了食不果腹的煎熬。再加上母亲想着法子,往锅里放些野菜或缸里的酸菜,大大改变了清汤寡水的干涩滋味。

父亲身单力薄,唯一的优点就是勤劳,他每天扛着镢头上山,以自己家的土地为依托,将面积向四面扩展。山上的地边都长着野树野草,父亲挖了东边挖西边,土地面积慢慢变大,家里的柴草也堆起了山,那可是生火做饭的绝佳材料。

      后来,家里的口粮还是不够吃,父亲便每天扛着镢头,起早贪黑,到黑谷堆山上又开垦了好几块荒地,镢头上寄托着父亲的梦想,流淌着父亲的血汗。父亲开垦的荒地上曾经种过青稞,也种过土豆和大豆。而且还种过几年荞麦。那苦涩中略带着甜味的荞面馍馍,装满了我童年的记忆。

      记忆里,我家门前的田野上有好多白杨树,我每天都要去树林里玩耍,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园。但不知何时,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南河岸上诺大的一片树林,几天之内就被砍了个精光。村民们纷纷出手,抢占起了乱河滩,母亲也抢占了一块,用石头围了一个圈,足有一亩多地,上面全是石头。村里曾有人说,宁闲别种河滩地,风里来雨里去。意思是河滩地随时都有被河水冲走的可能,不合算。但父亲却说,整理吧,整好了种一年算一年。于是全家人齐上阵,将河滩上的石头捡了一遍又一遍,全用背篼背着倒在了河边,既筑起了河堤又拓展了面积。父亲又将大雨后的洪河水引进地里,时间一长,地里就会沉淀一层淤泥。最后又将其他地方的淤泥和土往里边背着垫了一些,慢慢的便能种了,而且一种就是好多年。

      在父亲的眼里,镢头是他开山的神器,铁锨是他种地的法宝,背篼是他的百宝箱。利用这些农具,父亲将荒山变成了良田,河滩整成了肥地。家里的五谷日渐丰盈,日子也一天赛过一天。

      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基本能够温饱了,但是,父亲的宝贝却没有换来我的学费。初中没有毕业就被迫辍学了。当我卷起行囊的那一刻,眼里装满了泪水。那一年,我未满十八岁。

      如今父亲老了,脚步也蹒跚了,家里的土地已无力耕种了,但他依然坚持着不让土地荒芜。而我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依然行走在打工的路上。父亲常常望着农具在自言自语,如果我不在了,土地就没人管了,没有土地的农民还算不算农民?

      土地是父亲的根,土地是父亲的魂,伴随着农具奋斗了一辈子的父亲,心里依然放不下土地。想到此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正如爱国诗人艾青“我爱土地”一诗中写的那样:“别问我为何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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