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行经多少路,才可以称为“旅人”?
一个人要漂泊多远多久,才可能视为“浪子”或“荡子”,而被岁月和爱人原谅?
-1-
少年发愿,遨游世界
白发还山,物是人非
我是西南中国高地丛莽中长成的男子,刀耕火种的先祖,血脉中也许就迷恋迁徙。
那时的家乡利川,更像是一个孤高于武陵山区的穹顶。虽然有四条大河都源自于此,最后又都曲折流向长江。但是由于水道颠簸曲折,却没有一条河可以行船载客。因而自古那里的人要想出门远游,几乎都是一件有去无回的难事。
我的外婆和母亲来自于大平原,这使我远比同辈小儿幸运——我很早就知道了他乡以及远方的城池。八岁时随父亲送大姐下乡插队,第一次看见了长江以及那些楼船。
十岁时随母亲还乡探望大姐,第一次看见武汉以及汉川的湖区。湖区的一望无垠,首次让我知道鄂西山区视野的逼仄。我和那些孩子们在湖汊里摇橹泛舟的奇遇,让我哭闹着再也不想跟母亲回家。
被迫回去之后,同学们觉得我像是变了个人。很多时候,我讲述的远方见闻,他们都觉得我在吹牛。
几乎从那时起,我就发愿一定要出远门;我知道还有一个无限辽阔的世界,在等着我去探访遨游。
怀揣这样的梦,一直到23岁的冬天,我才开始真正走出深山。那是1985年,利川已经有了第一条可以蜿蜒三天抵达武昌的公路。
而全州所有的货运和客运车辆,那时还正好由家父主管。我辞别父母时,他们还不太相信我能在山外存活。父亲说:混不下去时,就去他们在武汉的办事处,总会有车将我带回。
哪知道这一走就是33年,越走越远,走到两鬓斑白再还山时,父亲和他的官办运输局,则早已经不在人间了。
-2-
鲁莽青春,狂奔山水
虽会迷途,亦有出路
孔子曰: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列子》对此解释说: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后来的古诗一再批评的“荡子行不归”,说的就是千百年来的我辈中人。这些人一脉相承的是,对道路和远方的迷恋。
可能多数中国人,都是重土安居的。似乎只有乞儿,才喜欢托钵四方。重农轻商的民族,骨子里必须守护土地,紧随季候而耕播。
他们生于此长于此,最后终老于祖茔才算荣归,而埋骨他乡则几乎是一种被诅咒的命运。远方有多远,何处算他乡?这对上个世纪的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懒得思索的事情。
而我和我们诗社的同仁,虽在山中僻远之地,却是最早想要突破命运格局的人。今天来回顾我们当初的行脚,几乎可谓是中国最早的背包客族群之一。
我们在1982-1987年,便徒步或搭车,结伙去夔门,张家界,小三峡,洞庭湖君山等大山大水的地方陶冶情志。那时这些地方,还非常原始古朴;而那时的中国,还基本没有旅行的概念。
年青时代的我,属于轻身躁进胡打乱撞的冒险者。我曾经带人穿越亚洲最大最漫长的黑暗溶洞,参与中国最早的长江漂流随队采访。
九死一生之后,为了看到从未见过的大海,我在1988年选择去了刚刚建省的海南岛。次年又年轻气盛,只身骑摩托四天四夜穿越几个省,满身伤痕地回到武汉。
那时的中国,还没有什么高速公路。怀抱一本地图和鲁莽的青春,狂奔于各种乡村世界;再怎么迷途,似乎也能找到出路。
-3-
走过一路,山河沧桑
回眸一笑,人间如故
一个如此热爱行走的人,很长一段时间却哪里也不能去——这对我的生命而言,算是真正的惩罚。
重新出发上路时,34岁的我去了北方。在那之后的十年,我几乎跑遍了中国各省。结交了天下的兄弟,也喝遍了各地的名酒村酿。
等到某天厌恶了名城大都的生活时,我又独自驾车去了滇西。在大理一呆就是十余年,但在那些年里,我终于开始出国晃荡。
亚非欧几十个国家走下来,最远去了北极之后,才开始意识到,我基本完成了我当年出山的宿愿——我看见了这个世界,并置身其中地享受了它给我带来的全部艰辛和惊喜。
苏轼诗曰: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旅人,萍飘蓬转,只有零落的几行文字,算是我辈在世间的足迹。因为走得久,才渐悟人生之短促;也因为走得远,才看到自己的卑微。
李白也是一个酷爱行走的人,某夜喝醉之后感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我年轻时读这样的文字,只觉得好,莫名的伤感。而今夜雨孤窗下再读,却是真能读懂其中的苍凉。当年那些负剑壮游心雄万夫的梦想,最终跌落在路上;垂老沐足的黄昏,始知少年的轻薄和虚妄。我们走过的一路,山河仿佛沧桑;回眸一笑时,人间依然如故。
道路越来越多的今天,人们往往反而感到无路可走。古人所说的——田原迷径路,归去路何从?其实也是此刻很多离乡人的困惑。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对镜揽霜鬓之际,才惊觉是该要踏上归途了。56岁的我,顿时起念要还山;当下就打马上路,几天驱驰,披着满身霜雪就回到了32年前的起点。
-4-
合于道的人生才可谓路
合于道的品性才可谓德
道路,道路,合于道的人生才可谓路,就像合于道的品性才可谓德。为了坚守自己认定的道,我们必将行经太多坎坷荆途。为了问道求道,很多人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而我自己,颠沛于路几十年,身体回家了,精神似乎还未回头。原以为可以聊歇倦足,哪知道世事催逼,常常又不得不夺路而逃。
命书上说,有的人命带驿马星,注定平生奔波劳碌,被钉死在路上。我可能就是这种被下咒的人,道路带给我辛苦,但沿途的风景人情,也带给我无限诱惑和快乐。
我可能是故乡走得最多最远的那个人,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算是至情至性地活过了大半生。因为习惯了离别,也就习惯了陌路相逢。
司空曙诗曰:萧条故国异,零落旅人同。这样的慨叹之后,在无数个微醺薄醉的长夜,遥望窗外的阡陌纵横,还会有振翼出发的冲动。
热爱道路的人是宿命,也是心怀方向却不问目的之人。孔子周游列国,老子西出函关,大道至简,简单到就在他们脚上。行走本身便是目的,是最终极的意义,是一个人避免活成行尸走肉的唯一良方。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魏晋中人的这种超迈旷达,是我辈神往的境地。这个世界原非表象那么炫目,我在狼奔豕突的路上,仿佛经由无数个隧道,得以内窥其中的实相。
这样的阅历使我丰富,并使我内心贵不可言。以至于我可以背靠长亭短亭,侧目那些尸位素餐终身碌碌的活者,嘴角泛起会心的一笑。
胡兰成说: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这样的荡子,是灵魂中没有归期,生活中也没有归途的人。
我那巫风很盛的故乡,一直传说人在离世头七的日子,要去收回自己一生的足迹。我这样的漫游者,恐怕七天无论怎样的飞来飞去,也无法捡拾干净平生的游踪。于是只好在活着的时候,便开始记录。
就这样,七零八落的文字源自于路上,最终也将风化于岁月中。也许后世还留下一个传说——那个为道路而生的哈儿,他活过了我们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