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陆判助友换心肠 朱生嫌妻改头脸

四十七、陆判

[题记]:
古代对于成人的金标准:男人要有才(主要指的是诗书才气),女人要有貌。但才貌大凡得之于先天遗传,不一定全然后天所能及。但凡有人朝思暮想企图改变现状,也就如蒲松龄先生在《陆判》中所描写的途径——通过器官移植来实现,虽有缘木求鱼之幻想,但文中描写之细微生动,无不另数百年后的我们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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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陵阳地界上,有一位书生,姓朱名尔旦,字小明。她向来性格豪爽旷达,只不过天性愚笨,虽然学习刻苦,却还是没什么名声。
一天,有文社的朋友来相邀饮酒聚会,其中便有一人对朱尔旦玩笑道:“素闻朱兄生性豪爽,只是不知真假,如你敢在深夜前往十王殿中走一遭,且将那左廊下的判官背来,我们一定凑钱宴请朱兄。”原来,陵阳有个冥府十王殿,那里面供着的神鬼,都是用大树实木雕刻而成,装饰的栩栩如生。在东边的廊下,更摆着一个站立状的判官,他那绿色的脸膛,赤红色的胡须,那面貌神态格外狰狞凶恶。人们传说一到夜里,便常听到两廊下发出拷打审讯之声,每有来到这里参观之人,往往都觉得毛骨悚然。俗话说看热闹的不怕事大,众人正好借此机会来为难朱尔旦一番。
朱尔旦一听,心中自明其意,却也不在话下,笑着起身便走,径直往十王殿去了。众人正坐着继续喝酒,不多一会儿,便听到门外大叫道:“我请来大胡子尊师驾到!”众人连忙站起来,顷刻间,朱尔旦背着判官进了屋,将判官往几案上一放,举起酒杯,向判官连敬三杯。众人眼见判官神态,当下便有吓得两腿哆嗦,坐立不稳的了,便慌忙请求朱尔旦再将判官背回去。只见朱尔旦并不答话,将杯中酒祭洒在地,恭敬地向神灵祷告道:“弟子刚才轻率无礼,左廊宗室想必不会见怪吧。我家离此不远,理应趁着兴致请到我家饮酒,但愿你不要为人鬼异域所限。”说罢,背起判官便走。
第二天,众朋友果然一番宴请,直到傍晚时分,朱尔旦才喝得半醉半醒,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来,却还未曾尽兴,便又点亮灯火,自斟自饮起来。正喝得高兴之际,忽然有人掀帘进来,朱尔旦抬眼一看,原来正是判官,朱尔旦连忙起身作揖道:“昨晚我多有冒犯,想来我真是死到临头了,今天正是来取我人头的吧?”只见判官张着浓须大嘴,微笑着说:“不是的,昨天承蒙盛情相邀,今夜偶然得闲,我正是恭敬地来赴你这个达人之约的。”朱尔旦一听之下,非常高兴,拉着判官衣袖,连忙有请判官入座,然后自己亲自刷杯洗盘,点火温酒。判官说道:“天气暖和,不用温酒,就此冷饮罢了。”朱尔旦遵命,将酒瓶放在桌上,便急忙吩咐家人准备菜肴果品。妻子听说来喝酒的是判官,非常恐惧,嘱咐丈夫千万不可再出去了,朱尔旦倒并不听从,安慰数语,立等妻子准备妥当后,便端着菜肴出来了。两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起来,朱尔旦先行请问起判官姓名,判官说道:“我姓陆,并无名字。”又谈起古代典籍,判官应答如流。朱尔旦又问道:“请问判官可知八股制艺之道?”判官答道:“阴间读书作文与阳间大略相同,世间美丑好坏都能分辨。”却说陆判官酒量很大,一口气连干十大杯,朱尔旦却已经喝了一天的酒,这时醉得身子都挺不起来了,趴在桌上便已经鼾声雷动起来,待他醒过来时,只见残灯昏黄,鬼客已经自行离去了。
从此以后,陆判官隔三岔五便来一两趟,两人交情渐浓,有时判官也喝道半醉时,便就此留宿,抵足而眠。朱尔旦偶然取出自己的文稿,请陆判官阅览,判官执笔朱批,却说写得不好。一天夜里,朱尔旦又是大醉,先去睡了,留下陆判官自斟自饮。
话说那朱尔旦,正在醉梦乡里,忽然感到脏腑之中微微疼痛,醒来睁眼一看,却见陆判官端坐床前,正给他开膛破肚,一条条整理肠胃呢。朱尔旦登时大惊,问道:“你我并无冤仇,每日饮酒畅谈,却为何要伤我性命呀?”陆判官反而笑着说道:“你且莫怕,我正为你换一个聪慧之心。”说着,从容不迫地将肠子逐一放回腹腔,然后将其缝合起来,再用裹脚布缠绕在朱尔旦的腰上。手术完毕,看看床上却毫无血迹,只是觉得肚子上有些发麻。朱尔旦看见判官把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放在桌案上,便问此为何物,陆判官答道:“这东西就是你的心呀,看了你的作文,并不十分敏捷,知道你的心窍堵塞。刚才我在阴间,于千万人心中,挑出一个聪慧心给你换上了,留下这个拿回去补那空缺。”说完,判官起身,掩上屋门便走了。天亮以后,朱尔旦自己解开裹脚布,看看伤口缝合处已经愈合了,只有一条红线痕迹留在那里。
从此以后,朱尔旦文思大进,但凡阅读过的典籍,过目不忘。过了几天,朱尔旦再次将自己写的文章交给陆判官审阅,陆判官说道:“写得还不错,不过你命福薄,不能大富大贵,也就是中个秀才举人之才吧。”朱尔旦问道:“请问何时可以中举?”陆判答道:“今年必定考个头名。”不久大考,朱尔旦果然科考获得第一,乡试果然中了经魁。
朱尔旦的同窗学友平时喜爱嘲笑,这次看到他的试卷后,一个个目瞪口呆,无不惊讶不已,详细打听后,才知道竟有换智慧心这等奇闻异事。众人一阵传说,一致请求朱尔旦向陆判官先为介绍,愿意跟陆判官结交朋友,过后朱尔旦一说,陆判倒也满口答应,大家听后大摆酒席,恭敬等候陆判官的到来。等到一更刚至,陆判官应约而来,只见他红须飘动,双目炯炯,光如电闪。众人见状,茫然间失魂落魄,吓得脸无人色,身子发抖,牙齿打颤,有不敢多留的,一个个都退避而去了。
最后只留下朱尔旦,便又拉着陆判官回家喝酒去了。两人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朱尔旦说道:“当日洗肠剖胃之事,已经蒙受了天大恩惠,不过还有一事,烦请帮忙,不知可否?”陆判叫朱尔旦直言,朱尔旦接着道:“心肠可以更换,想必面孔也可以更换吧。我那原配妻子,身子却还不错,就是头面,看着不尽人意。正想请判官再施刀斧神术,不知可否?”陆判官笑着说道:“既如此,也好,等我慢慢找机会吧。”
没过几天,陆判官夜半前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身,招呼入内,取来灯烛一照,看见陆判官衣襟中包着一件东西。问是什么,陆判回答道:“您先前嘱托之事,一直很难物色合适的,刚才正好得到一位美女之头首,便恭敬前来交差了。”朱尔旦打开包袱,一眼望去,脖颈上的血迹未干。
陆判官当下催促赶紧进入内室,不可惊动鸡犬。朱尔旦正担心内室的门已经上了门闩,却见陆判官轻轻一推,门便应声开了。他们来到卧室,见夫人正侧身而卧,陆判将美女头颅交于朱尔旦抱着,自己从皮靴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按着夫人脖子,手起刀落,如同切豆腐一般,稍一用力,那脑袋便滚落在枕头边。之后急忙从朱尔旦手中取过头颅,合在夫人的脖子上,仔细校正部位,然后一一按捺合拢。忙忘一阵,判官将枕头塞在夫人肩侧,叫朱尔旦将夫人原来的头颅埋在一个僻静之所,然后便走了。
朱妻一觉醒来,觉得脖子酸麻,脸上干涩皱褶,用手一阵搓摩,纷纷掉下一些血片,当下心中非常害怕,忙叫丫鬟打来洗脸水,丫鬟进来,一眼瞧见夫人脸上血迹斑斑,差点儿吓晕过去。夫人用手洗脸,满盆水变成红色,洗完了抬头一瞧,已然面目全非,丫鬟见了,又是一阵惊怕。夫人拿过镜子自己一照,惊愕万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这时,朱尔旦进了屋来,将事情经过告诉夫人,再仔细端详夫人时,只见长眉到鬓发,面颊嵌酒窝,简直画中美人一般。解开衣领验看,果然颈项处一圈红线痕迹,线痕上下肉色截然不同。
长话短说,话分两头。早先时候,地界上有个吴侍御,膝下有女正当年,长得十分美丽,先后定了两家婚事,都是没能过门,丈夫就死了,所以直到十九岁了还没有出阁。正月十五元宵节,正是逛花灯的良宵节日,小姐便带着丫鬟去逛十王殿。那时游人杂乱,正好碰上一个无赖,看中了她的美色,便暗中探明小姐住处,趁夜黑人稀,顺着梯子便偷偷潜入到她家院墙。那无赖先在小姐寝室门口挖洞钻了进去,在小姐床边便先把小丫鬟杀害了性命,接着就逼迫小姐,意欲强行奸污,小姐拼命抗争,大声呼救,无赖情急之下,将小姐也杀害了,割了头颅,残忍至极。吴夫人在内室隐约听到喧闹声,便叫丫鬟前去察看,丫鬟过来一眼瞧见尸首,惊恐万分,顿时将全家上下惊动起来,家人将小姐的尸体停放在厅堂上,把头颅安放在脖颈旁,一门老少,免不了哭哭啼啼,闹腾了一夜。等到清晨,揭开小姐身上覆盖着的被单,发现身子还在,而脑袋却不见了。主人气急之下,将所有侍女鞭挞一顿,认为他们守候不严,致使小姐的头颅成了野狗的腹中之物。吴侍御将凶事报告于郡守,郡守严命衙役限期捕贼破案,三个月过去了,凶手仍然杳无音讯。
然而,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朱家妻子换头的事渐渐传到了吴侍御的耳中。吴侍御对此事颇为疑心,便派了一个老妈子前去朱家探听消息,老妈子来到朱家,见了朱夫人,这一阵惊吓非同小可,扭头就跑,回到府里向主人据实禀报。吴侍御见女人尸体尚存,却在他出见到活人,又惊又疑,一时无法明白,胡思乱想之下,认定是朱尔旦使弄妖术害了女儿性命,于是去往朱家盘问此事。朱尔旦对吴侍御回话道:“我的妻子在梦中被换了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说是我杀了小姐,实在是冤枉啊。”吴侍御实难相信,告到了官府。官府将朱家人口尽皆收审一遍,口供和朱尔旦完全一样,郡守一时之间无法断案,只好先把朱尔旦放了。
朱尔旦回到家中,心想有心贪美换头,不想惹上人名官司,便想起来找陆判官请求定夺,陆判官说道:“此事不难,我让吴家女儿自己去说明白即可。”当天夜里,吴侍御便在梦中听到女儿说道:“孩儿是被苏溪的泼皮杨大年害死的,实在与朱孝廉毫无干系,只是他曾经嫌弃妻子容貌不美,央求陆判官拿了孩儿的头去给他妻子换上了。如今孩儿身已死,脑袋却还生存世间,这也算是好事一桩,希望爹爹就不要与朱家结仇了。”
吴侍御大梦方醒,将梦中之事悉数告知夫人,岂料夫人也有同一梦境,于是,吴侍御将梦中之事回报官府,官府照实查问,果然有杨大年此人,当下即下令将此人捉拿归案,终于使真凶认罪伏法。吴侍御当下前去拜访朱尔旦,请求与朱夫人相见,如此一来,两人就此倒结成了翁婿亲家,互相商议之下,将朱妻原先之头颅和吴侍御之女的尸身合在一处埋葬了。
话说那朱尔旦,曾经三次进京参加礼部会试,都因为违反了考场规定而落榜,对考试做官算是心灰意冷了。三十年后的一天晚上,陆判官告诉朱尔旦说道:“你的寿命不长了。”朱尔旦咋听噩耗,心下大惊,问起自己寿期,陆判官说只有五天阳寿了。朱尔旦问道:“判官可能救我?”陆判官说道:“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人们怎么能凭私愿行事?况且在通达之人看来,生死本事一回事,何必一定要以生为乐,以死为悲呢?”朱尔旦听了,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便去置办临终用的衣服被褥和棺木,一切准备就绪,便身穿盛装,从容死去了。
第二天,夫人正扶着灵柩泣不成声之际,朱尔旦忽然飘飘忽忽地从外面进来,夫人泪眼朦胧之时,看到这般情形,自然害怕至极,只听朱尔旦先开口说道:“我今天虽然已成鬼魂,但与生时并无二致,只是我担心你们孤儿寡母,心中万般恋恋不舍啊!”夫人听了悲痛万分,不禁痛哭流涕,泪水沾满衣襟,朱尔旦温和地安慰劝解着妻子。夫人说道:“古时听说有人死还魂的说法,你既能够显灵,何不再生?”朱尔旦说道:“天数不能违背。”夫人又问道:“你在阴间做什么事呢?”朱尔旦回答道:“陆判官推荐我办理文案事务,也有官爵,并不受什么苦处。”夫人还想再说什么,朱尔旦说道:“陆公跟我一块来的,就先去准备一些酒菜食物来。”说完,便快步走出屋去了。夫人遵照嘱咐,准备了酒食,只听见屋内欢笑饮酒,声高气壮,宛如生前。待到半夜再去探视,屋里空荡无人,并不见二人踪影。从此以后,朱尔旦每过三五天便回家一趟,有时还留宿亲昵一番,顺便再把家里的事料理一下。
朱尔旦的儿子名玮,年刚五岁,他每次来了都要抱一抱,等儿子长大七八岁时,便在灯下教他读书。他儿子倒也聪明,九岁时便能写文作赋,十五岁时考中秀才,竟然还不知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再人世。再以后,朱尔旦渐渐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只不过个把月来一次而已。
某一天晚上,朱尔旦来到家里,对夫人说道:“今晚便要跟你永别了。”夫人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呢?”他说:“我已接受天帝的任命,担任太华卿,即将到远地上任,那里事情繁多而路途遥远,所以估计再不能回来了。”母子俩听他这般说,三人抱头痛哭,朱尔旦接着对夫人安慰道:“你切不可如此,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家中生计尚可,我们虽为夫妻,却没有百年不散的道理呀!”接着又看着儿子说道:“你一定要好好做人,不可毁了我留下的家业,十年后我们会再见一面的。”说完,便径直走出家门,从此再无踪迹。
后来,朱玮在二十五岁时考中进士,官授行人之职,他受皇上钦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途径华阴县时,忽然间迎面驶来一队车马,全部使用雉羽装饰车盖,也全然不避仪仗,急速驰来。朱玮很是惊讶,仔细审视车中坐着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当下慌忙翻身下马,跪伏在地,哭泣不止。朱尔旦停下车马,说道:“听闻我儿官声很好,我也可以瞑目九泉了。”朱玮听了心下安慰,仍旧跪伏不起。朱尔旦说完,便催促车马起行,丝毫无所顾虑地飞驰而去。待跑出一段路之后,朱尔旦回头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遣随从送来交给朱玮,还远远地对朱玮喊道:“带上它,可以保你富贵。”朱玮正想追随父亲,只见车马随从飘忽若风,眨眼之间早已不见踪迹,朱玮痛心之际,久久难以平复。随后他抽出佩刀,一番眼看,发现佩刀制造精良,上面镌刻着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再后来,朱玮官升司马,共生了五个孩子,分别取名叫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一天晚上,梦中听到父亲说道:“佩刀应该送给浑儿。”于是朱玮听从父亲梦中训示,将佩刀传给了四子朱浑。后来,朱浑官至总宪,官声很好。

[蒲松龄先生说]:

将仙鹤之腿,锯下接于鸭脚,想着取长补短之效,此可谓痴心妄想的荒唐之举;把鲜花剪下来,移到另一棵树上嫁接,可谓富于创造性却无异于异想天开。何况用斧凿置换人之心肝,用刀锥改变人的头颈呢!陆判官这个人,真可以说是丑陋的外表下,包藏着美好的风骨。明末至今,年代并不久远,陵阳的陆判官不是是否尚在世间?不知是否灵验?如果能为他执鞭效力,这正是我所心喜而且仰慕的。

欲知后事说何怪,且听下回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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