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儿的姥姥家跟我姥姥家是一个村的,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还没上幼儿园,也或许更早。我母亲与她母亲从小就熟识,然后分别嫁到了相邻的村庄,更小的时候她们曾抱着我们在一起聊天也说不定,我不记得了。
那天母亲拎了两瓶罐头,一罐麦乳精,说要领我出去串门。步行穿过村西窄窄的泥土路,辗转几条街道到了邻村一户人家。
胡同口搭了一个木架,几株扁豆顺着竹竿爬上去,肆意伸展着叶脉,紫色的花铺满墙头,垂下一串串肉嘟嘟的扁豆。一个小女孩儿正踩在方凳上,拿着竹篮摘扁豆。不合身的灰布褂子没过膝盖,罩着纤弱的身躯,她踮起脚尖随着伸手,衣襟不停的摆动着。
母亲走上前叫她,杏儿,你是小杏儿吧?突然听到有人问话,她立刻下了凳子,我才仔细打量她。稀疏的黄头发扎了根很细的小辫儿,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尖尖瘦瘦的下巴。
她怯生生的双脚并拢立正,手紧紧握住竹篮的把儿,看了一眼我母亲,又迅速的低头瞅着自己脚上的凉鞋。忽而用余光瞟我一眼,喉咙里像清嗓子似的吐出一个嗯字,又点点头。我看到她的大脚趾与二脚趾弯曲着,相互剐蹭着塑料凉鞋的底板儿。
母亲问,你妈妈在家吗?听说她受伤出院了我来看看她。她没回答,只抿着嘴转身挎着竹篮往家跑去,脑后那根细细的小辫儿晃动着。我和母亲随后走进院子里。
小院儿不大,东面是个厢房,掉漆的门用几片薄薄的木板儿拼接而成,许是年久失修缺了一片儿木板儿,透过那个窟窿隐约看到屋里有几口大缸。南面靠墙跟儿的地方立着两层兔窝,几只长毛兔瞪着红眼睛忙着嚼萝卜缨。一只狸花猫伏在兔窝顶的草帘子里打鼾,听到生人进来,警惕的支棱着耳朵,猛抬起头,“噌”的一下跳下来,瞅准厢房木门的缺口处钻了进去。
母亲带着我径直走进堂屋,锅台上放着那个装了几根扁豆的竹篮。东屋一阵咳嗽声传来,母亲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扑面而来,老式的立柜上摆满了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药瓶儿,还有一个熬汤药的泥罐子敞着口冒热气儿。
炕上躺着一个女人,头顶裹着厚厚的纱布,绕着下巴缠了几圈。听到脚步声她倚起身子,一只手撑着炕,歪头往这边看。努力扬起下巴睁开眼睛,惊喜的喊道,哎呀,是你们娘俩儿来啦,怪不得小杏儿说来了两个人呢。小杏儿只立在炕沿边,依旧不说话,低着头。她妈妈招呼着,快,快,坐坐。杏儿,快去搬椅子,叫姨,这是姨。母亲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炕头,对杏儿妈妈说,你快躺着,别忙活了别活动。
小杏儿低着头搬来一把椅子,轻轻的放下,又用极轻微的声音叫了一声,姨。母亲伸手摸摸她的头,笑着答应,说杏儿长大了。小杏儿不再说话,两只手背在身后,倚着大衣柜的一面镜子,偷偷打量我。
母亲与杏儿妈妈相互寒暄,言谈中我才知道,小杏儿妈妈不久前出了场车祸,头部受伤严重做了手术,最近才出院在家静养。脸部依然有些肿胀,挤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待了不一会儿母亲便起身告辞,嘱咐小杏儿妈妈多注意休息。她推脱着让母亲把带来的罐头和麦乳精拿回去。母亲连连摆手,说没什么好的东西,都不富裕,多少是点儿心意吧。小杏儿妈妈也无力推辞,便连忙对小杏儿说,去,替我送送你姨和妹妹。母亲往外走,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但小杏儿还是很听话的跟着出来了。
送到胡同口,母亲对她说,杏儿,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妈妈。她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转身就跑回家了,小黄辫儿一晃一晃的。
回去的路上听母亲讲,小杏儿比我大一岁,她还有个姐姐,今天上学去了,没能得见。家中本就困难,如今妈妈受伤又花了大笔的医药费,只有她爸爸一个人挣钱养活全家,日子过的艰难紧巴。
第二次看到小杏儿我上了小学,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碰见了。远远的我看到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蹲在地上抓石子儿玩,她抬头的瞬间我认出了她,跑过去叫一声,小杏儿。
她年长我一岁比我高一年级,听到有人叫她的乳名惊讶的抬头看,毕竟在校园里相互叫的都是学名。我又叫了一遍,小杏儿,你真是小杏儿。她站起来依然怯怯的,两只手拧着衣襟的一角不说话。那是秋天了,她穿了布鞋,我想,她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会不会还在鞋坷里弯曲着摩挲鞋底儿呢。
我很高兴,毕竟在陌生的校园里遇到一位认识的人不觉得孤单。她还是那么瘦,头发也没怎么长,还是扎着那么细的小黄辫儿。紧接着铃声响起,我们就各自跑回教室上课去了。
再后来课间的时候我们也经常碰到,大多时候看到她还是一个人玩,哪怕旁边有同学在跳皮筋,她也一个人在生锈的篮球架下抱着腿发呆,或者蹲着用雪糕棍儿在泥地上画各种图形,擦了画,画了再擦。
很快一年级结束了,可是二年级的新书依旧没发下来,老师布置了暑假作业,让我们借二年级的书预习下学期的课程,我立刻想到了小杏儿。
傍晚放学后我自行去了小杏儿家借书。说明来意,她领着我走向东厢房。夕阳的一束光穿过破旧的木门缺口投进去,打在大缸上。那只狸花猫听到动静儿,慌忙从里面钻了出来。
推开门,瞬间阳光铺洒进去,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我跟着她走进去,刚迈过门槛儿,一只趴在墙上大壁虎被震动下来,不偏不倚落到我的衣领里。一个高儿蹦出厢房,来不及解开扣子,只扯着衣服的后襟在院子里疯狂的惨叫,抖动,仰面长啸。小杏儿不明就里,疑惑又惊悚的望着我怪异的“跳舞”,直到壁虎从衣服里抖落出来,然后自断尾巴跑进角落里不见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弯腰捂着肚子笑的快岔气儿。是用我的“歌伴舞”换来她那么响亮放肆的笑。她一直都是怯怯的,柔柔的,弱弱的。
我再也不敢踏进厢房,站在空旷的院子中心等着她搬出装书的箱子,在里面翻出了我想要的课本。
大壁虎留下一段小尾巴,我们盯着看那尾巴不断的蠕动,狸花猫也跟着赶来凑热闹,不时的伸出爪子拍几下壁虎尾巴。想起方才惊魂时刻,我们又对视哈哈大笑起来。她开心的笑起来挺好看的,惊的狸花猫又跑远了。
不久后的一天,母亲跟我说小杏儿父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妈妈带着她们姐妹俩走了。自此我再也没见过小杏儿,也不明白她父母为何会分崩离析,她去了哪里更是不得而知。
多年后有个电视剧,里面的女主人公叫“杏儿”,我又想起了她。如今的小杏儿也该为人母了,不知当年那个黄毛丫头变成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