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一)洗澡

小时候洗澡是件不简单的事,尤其在滴水成冰的东北。以至于现在回忆童年,很多场景与洗澡的经历有关,那些记忆氤氲在热气蒸腾的澡堂里,以为鲜明却又暧昧不清。如果我要认真写写我的东北往事,以这篇开始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01 身份

我的家乡是东北一座重工业小城,说是小城可能有点谦虚,建国之初是共和国长子的钢铁重镇,是除省会市和经济特区外国务院批准的19个有地方立法权的“较大的市”之一。钢铁工业对于整个城市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可以说是家乡所有特点的底色,是小城生活全部面向的最基本设定。说到家乡就不可能不提到鞍山钢铁公司(鞍钢),百度百科介绍其于1949年7月9日成立,居然比建国还早,足见其地位和战略意义。曾几何时,鞍钢是家乡的绝对灵魂,以耳熟能详的“企业办社会”来理解应当非常准确,我小时候甚至觉得这座城市是为这家公司而存在的,医院、学校、幼儿园等等,全都是鞍钢开的,似乎所有人都和鞍钢有关系,人们以身为鞍钢职工而自豪,要是哪家爸爸妈妈都是鞍钢的(俗称“双钢”,相对于“单钢”而言),说话调门都要高几度。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在鞍钢体系之外,那些传统类型的好工作,如学校老师、政府机关公务员,是我小时候眼界之外的空白地带,就算是每天接触的公交、摩电公司、供销合作社这些,也并非鞍钢运营的。但我为什么会对鞍钢或非鞍钢的身份差别有这种偏颇的印象?绝对是因为洗澡这事。

东北天气冷,居住条件也有限,想在家里洗澡基本不可能,计划经济时代,热水器也没有走进千家万户。但没关系,大家都是有单位的人,而单位什么都有。鞍钢每个厂里都有澡堂,职工们下班例行洗澡,洗干净了换上自己衣服再回家,例如我爸。可惜我爸不能带我去洗澡,我妈不是鞍钢职工,自己单位没澡堂,那年代公共澡堂人非常多,要排队等着拿牌(存衣柜),去一次非常耗时,我的日常洗澡就成了个问题。

02 躲藏

说是日常洗澡并不准确,日常只能在家简单洗洗,一次彻底的洗澡短则两周,长则一个月。单位澡堂看门的过目不忘,认识每一个职工,我妈带着我勇闯我爸单位澡堂,全凭我大舅妈也在同一个厂里上班可以借到柜子,衣服有地方放,不会被巡视的管理员太轻易发现,但带小孩是不允许的,所以我每次经过澡堂门卫大窗户都要猫腰从玻璃下方溜进去,对于一个没犯过什么错的小女孩来说,这简直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我记得我妈骑自行车用后座载我越过铁道,要进入鞍钢厂区大门之前,铁道旁有个老奶奶推一辆木制有简单玻璃盖板的面包车卖面包,每次我都要和妈妈说,等一会洗完澡出来,可不可以给我买一个奶油面包吃。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是因为饿,而是下意识觉得应该给自己的冒险要求一个奖赏。

有段时期不去爸爸单位了,是因为大姨夫工作的煤气公司气站,有个有锅炉的房间,在晚上大姨夫值班的日子,可以烧开水让我们洗澡,房间大概有三十多平,一半是锅炉,另一半空着,这地方虽然没有淋浴头,但因为非常暖和,就算不站在热水里也不会感冒,而且不需要和其他人分享,一度成为我和妈妈、大姨和我小妹“洗澡聚会”的乐园。

03 等待

在工厂澡堂洗澡,大多数时间需要等水龙头,因为人总比水龙头多。虽然临近关门的时候人最少,但很久才去一次机会难得,那点时间根本不够洗得彻底。所以学会观察判断很重要,还需要一点运气——你总得等在一个水龙头旁边,如果那个人性格温和友善,会很快与你分享,一般的流程是要在对上眼神儿的时候客气且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能先冲下头吗,意思是打湿了就行然后就可以打上香波开始搓了嘛,一般情况下,人家都会说洗吧,正好我搓一搓身上(并不需要冲水),同时心里也会松一口气,不用为了守住水龙头,装模作样地淋一半搓一半了。后边的事情就是她搓完回来冲冲,龙头逐渐被你接管了。当然有时候遇上隔色的人,一直面向墙,就是不跟你对眼神儿,那也没办法,只能换一个等。也有时候遇上更好的人会主动说,让小孩上我这冲着,别冻着了,我和我妈都特别感激。

好不容易抢上的坑儿,我妈会迅速统筹安排好俩人的操作顺序,保证让我泡到火候的第一时间给我从头到脚搓一遍,然后我妈开始搓自己,我就拿着空的瓶瓶罐罐到旁边自己玩水去了,那是洗澡最快乐的时光,度过了洗头耳朵和眼睛进水的恐怖阶段,没有被抓被赶,洗得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就要功成身退前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买不买面包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了。

都洗完后,我妈会把我擦干,然后去更衣室把我的衣服拿进来给我穿好再让我出去,她自己擦干在更衣室穿。

“永远不要湿着身子走出澡堂”,这是我妈教给我众多生活原则中的一个,就像“用完水盆倒完水一定要用手把盆内一圈洗一下才算完”,“晾衣服前一定要把褶皱的衣服抻平再晾”,“衬衣一定要掖在衬裤里边,衬裤裤腿一定要掖在袜子里边”,虽然都是一些小事,却是能让我在这世上不邋遢、立立整整、稳稳当当、就算不精彩也体面地活着的基本。

04 偶遇

从上初中开始,可能因为市场经济逐渐发展,需求之下,公共澡堂多了起来,条件也有所改善,至少不用排很长时间的队了。

去公共澡堂洗澡有个问题,就是会遇到认识人。初中时候家住得离学校比较远,基本不存在这个顾虑。高中的时候为了高考,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生活半径内同学含量飙升,周末去公共澡堂洗澡遇到同学的几率也就更大。不过因为同学基本都是跟着家长一起去的,所以打个招呼之后,基本也就各找各妈了,尬聊时间有限。但有一次,我遇到了我政治老师。

我很喜欢我高中的政治老师,虽然长得不算美女,但身材苗条,长发飘飘,说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课也讲得好。那天是个周六,我和我妈先到,老师后进来的,她眼睛近视度数有点高,正前倾着头眯着眼睛找水龙头,跟我走了个头对头,那一瞬间就算我的CPU再高速运转,也不可能有时间仔细思考是应该假装没看见(主要我不确定她有没有认出我)还是应该打招呼。我的下意识替我做了决定,喊了句“王老师!” 

那个场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来那时候我并不具备能和老师像成年人之间见面寒暄下生活的能力和立场,二来总不能问课程问题吧,所以我把球踢给了我妈,“妈,这是我们政治老师,教课教得可好了。”然后看我妈和我老师尬聊了几句成年人的寒暄,老师再回赠我几句表扬,终于可以各自继续洗澡了。在那之后,每次上政治课,我都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

澡堂偶遇的尴尬,到了大学时代被集体生活理所当然地化解了,当然我说的是北方同学们从跟陌生人坦诚相见,到跟熟人坦诚相见的过渡。而南方同学们内心对于澡堂没有小隔间的怨念和焦虑,关乎个体隐私的更高层次追求,就只能在漫长的大学生活里慢慢突破和习惯了。

05 中间地带

临近研究生毕业,在律所实习加班到11点后回宿舍是常有的事,新的日常就包含了连续错过澡堂开放时间(到晚七点)、宿舍楼锁门后敲楼长阿姨窗户道歉求开门两件事。后一件只要脸皮厚就没问题,况且有时遇到谈恋爱回来晚的同学,还可以轮流敲窗,降低单人连续曝光率。但不能洗澡很不好解决,尤其是夏天。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六点起床先去水房打两壶开水送回宿舍,再去食堂吃饭,赶特8路去律所上班,晚上回来睡前可以用热水洗头和擦身。但这也坚持不到一周以上。

学校附近有个大型日杂批发市场,有次我去买东西,无意间听到买货的两个人说起附近有个公共澡堂,我赶紧问来大概地址(那时候没有百度地图),拎着洗澡筐就杀到那个村儿里,一边打听一边找。后来找到是在一个平房里,虽然条件十分简陋,卫生状况也令人担忧,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后来我拿了律所的offer,每周被派到外地出差,住在酒店里每天都能洗澡,也因此感激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少了很多生活方面的后顾之忧,也再不用忍受楼长阿姨开门时戏谑和质疑的眼光。

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角色在从学生往职场人转变,离开宿舍,并没有自己的家(哪怕是租的),出差住在酒店,算是一个转变中的过渡状态。洗澡的难易程度是件小事,但真切地让我记住那种转变的感觉,慢慢给自己找准定位的过程。不再是学生,实习时做着高大上的金融业务,过着光鲜的差旅生活,但我知道那并不是我当时真实的角色,只要我还记得那间隐蔽在村口平房中简陋的公共澡堂,我就不会忘记我自己是谁,应该朝怎样的生活去脚踏实地地努力。

06 澡堂届的香格里拉

现在东北的澡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在经历了家家都有独立住房,有热水器,在家就可以天天洗上热水澡,已经不需要去公共澡堂的阶段以后,东北的澡堂重又以全新的姿态和功能定位,成为全国皆知的一种民俗文化特色了。平时经常能看到一些文章写东北的澡堂那不是澡堂,那是殿堂,基本属实,但殿堂这词有点吓人,其实非常亲民。我家物价低,中高档的洗浴中心只要29元,周二会员日25元,包含门票、浴池、淋浴、搓澡(另收钱,30多)、自助餐、高级休息大厅(像东南亚装修风格,不土)、儿童乐园、泳池等等。一家老小洗个澡,聊聊家常,带宝宝玩,吃个饭,是很好的去处。服务很好,环境整洁卫生。

我在北京很累的时候,会偷偷想,等我下一个角色转变,从职场人到退休人士,也很期待生活在一个那样安逸便利的地方呀,只是这事急不得,生活要慢慢过,书要好好读,宝宝要慢点长,父母要慢点老。

本来只想给《东北往事》系列开个小头儿,没想到写了这么长。夜深了,我要洗个美美的热水澡睡个好觉了。大家晚安!

(系列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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