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我过得很不好

我对自己说:“瞧,已经不错啦,你比果戈里、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还有世界上的所有作家都更有名——那又如何?”

我完全无法回答自己,哑口无言。

这些问题不能等,现在就要答案。如果我不回答,那就没法生活。

                                              ——托尔斯泰

01我开始迷茫、沮丧、丧失理智,受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困扰,那就是:我为了什么而活?

我就这样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生活了六年,直到结婚为止。

这期间我出了国 ,生活在欧洲以及和欧洲学者、进步人士的接触,使我更加肯定了我所相信的“自我完善”的信仰,因为我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信仰。

这种信仰在我身上的反映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形式,但凡受过我们那个时代教育的人,都会反映出这种形式,可以用“进步”这个词进行概括。

当时我认为,这个词含义深邃,我还不能完全参悟。

还有一个问题令我感到困惑,这个问题同样也在折磨每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人——我应该怎样更好地生活?

“进步地生活。”我回答说。

这个答案像是一个人在随波逐流的小船上问“我该何去何从”时,得到的回答是“随遇而安”一样驴唇不对马嘴。

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偶尔不理智,感觉很气愤地反对我们这个迷信时代的一切。

02“万物都在进化,我也在进步,至于为何我会与万物一起进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时我应该是这样描述我的信仰的。

从国外回来后,我去了农村,开办农民学校。

办学校这事非常合乎我的心意,因为其中没有文学教育中那些显而易见的虚伪。

在这里我仍以进步之名行事,但却对这种进步本身持有批评的态度。

其实,困扰我的一直是同一个没有解决的难题,就是想教书育人,却不知教什么。

在文学活动的最高层面,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要是不知道教什么,就不可以教别人,因为我看见了所有人教的都不尽相同,而他们彼此之间用争论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无知。

对待农家子弟,我想可以绕过这个难关,为他们提供他们想学的知识。

现在我回想起来,仍觉得可笑,当时闪烁其词,仅仅是为了支撑自己的欲求——教。

虽然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他们需要的,我什么都不能给,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需要的。

学校成立一年之后,我又一次出国取经 ,为的是知道怎么做,才能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教别人。

03我觉得,在国外已经掌握了这些本事,能用那些卓越的智慧来武装自己了。

在农奴解放那年(1861年),我回到俄国,干起了调解人的活计,在学校教没文化的人,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教有文化的人,这给人的感觉是,事业在按部就班地发展了。

但感到自己精神上不是完全健康,这个工作也不会持续得太久了。

我病了,心病而非身病。

我放弃了所有,奔赴草原,呼吸巴什基尔的空气,喝马奶酒,过畜生一般的生活。

从那里回来之后,我结婚了。幸福的家庭生活完全转移了我对生命意义的追求。

在这期间,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妻子、孩子,以及改善生活水平上。

先前对于自我完善的追求,已经演化成对一般意义层面的完善和对进步的追求,现在这种追求更是直接变成了如何让我和我的家庭尽可能地过好。就这样,又过了十五年。尽管我认为,文学创作百无一用,但在这十五年间,我依然笔耕不辍。

我尝到了文学创作的甜头,沉湎于高额稿酬的诱惑和这微不足道的劳动带来的赞扬。

我一边写作,一边把我认为是真理的东西传授给他人,教他们怎样生活,才能使自己和家庭尽可能地好。我便如此活着。

04但是,五年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开始我很困惑,感觉遇到了生活的瓶颈,仿佛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去生活,应该做些什么。

我迷失了,陷入了无限的沮丧。

但这些过去后,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可是这些困惑经常以相同的形式,重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频繁。

这些生活的瓶颈,往往以相同的问题来表达:“生命的目的是什么?生命去向何方?”

一开始,我觉得这些都是些漫无目的、不相干的问题,这些问题家喻户晓。假如我着手去解决,应该是不怎么费事的,只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而已。但只要我想,我是可以找到答案的。

可是它们总是阴魂不散地重复出现,越来越急切地要得到答案。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无数的点聚集在一个地方,凝结成一摊黑色的污迹。

这件事发生了,就像每一个患有绝症的人一样,首先出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征兆。通常病人不会在意这些征兆,随后轻微的不适频繁地重复出现,最终汇聚成病人不间断的痛苦。

痛苦慢慢滋生,病人还没来得及回想,就已经意识到,他曾经不以为然的小毛病,如今对他来说已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死亡!

05同样的故事也在我身上上演了。我明白这不是偶然的小毛病,而是很重要的大事。

对农场的盘算那时候占据了我整个脑海,有时突然间在脑海里出现这样一个问题:“瞧,已经很不错了,你在萨马拉已经拥有6000俄亩 土地和300匹马……你还想要什么?”

我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想。

或者当我开始琢磨如何教育孩子时,我会突然对自己说:“为了什么目的呢?”或是讨论如何才能让人民丰衣足食时,我又突然对自己说:“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或者是想想我的作品能给我带来什么荣誉时,我对自己说:“瞧,已经不错啦,你比果戈里、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还有世界上的所有作家都更有名——那又如何?”我完全无法回答自己,哑口无言。

这些问题不能等,现在就要答案。如果我不回答,那就没法生活。

然而,答案却没有。我觉得我的立足之地已经坍塌了,我脚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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