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能长相悦

“公主殿下,请您慢一些!”莲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追赶着身着红衫的公主的身影。

“再慢些,蝴蝶都要跑了!”封号为安乐公主的长悦不回头地继续跑着。

只见那一对玉色斑蝶,转眼间停在了一朵芍药花上。

长悦轻轻拿团扇过去,流苏起落间,一只蝴蝶已被长悦拿手与扇笼了起来,另一只则惊慌失措地逃窜而去,隐入花丛再无踪影。

长悦双手里,另一只的双翼在不停的扇动着。

虽然轻微,却颤动着长悦的手。

她把手打开来。

玉色蝴蝶似乎受了些惊,踉跄却拼命地扇动着翅膀,不一会也隐入花丛不见了。

“啊,真可惜呢,明明公主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追过来的莲青感叹着。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是要放它走的。”长悦这样说着,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花丛。

莲青轻叹了口气,喊着“公主,请等一下”,小跑着追上去。

作为公主伴读的莲青,自然是世家千金,若比起举止风度,莲青反倒比长悦更胜一筹也说不定。长悦礼仪上在宫里虽是耳濡目染,无奈个性过于跳脱,帝后又颇为纵容,于是养成了常常疯跑的性子(请恕我用词hhh),就算如今已是二八年华也依然如此。

“安乐公主殿下!”

御花园门口,听到了皇上身边李公公的声音。

“李公公,有什么事嘛?”有被李公公几番说教的教训,长悦快步来到李公公身边,乖巧地问道。

却没想到,李公公这次没有说教,脸上颇为严肃。

“陛下召您,请即刻前往正和殿。”


“……好。”长悦对李公公的态度云里雾里,又不好问,只好跟着他走向父亲的寝殿。

不会是父亲生气了吧!是闯的祸被发现了?

是因为偷偷换成侍女的衣衫出宫玩耍了么?还是因为在花园里挖了个洞种西瓜?还是……

长悦这样忐忑着,思索着萌混过关的几番对策。

于是本自性急的长悦,小步慢走,足足走了近一刻钟才到了正和殿。

进殿里,长悦才发现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

殿上端坐着父亲和母亲,下面微微躬身的人不是熟悉的面孔,从衣装看,大概是邻国锦王的使团。


“女儿长悦,参见父皇,母后。”

总之先行礼。长悦穿过使团的队伍,先对殿上行礼。

“平身吧。”是父亲的声音。

依父亲所说平身,我走到殿侧站着。

“长悦,这是锦国的使团。”

“欢迎各位的到来。”长悦微笑着,对使节队列简短地欢迎道。

为首的使者把长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品头论足的视线任是少经世事的长悦,也觉得颇为不适。

但任是少问朝政的长悦也知道,锦国国力雄厚,虽面上两者是平等对话,但使团也不是凉国这种小国惹得起的。

于是长悦只平静地回望着他。

那为首的人似乎打量够了,露出一个微笑,面向长悦道:“参见安乐公主。安乐公主云容月貌,真真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使节过奖了。”

“陛下,请容许我正式向贵国提出联姻申请。愿敝国二皇子曦王,与贵国安乐公主相结同心,以葆两国之好。”

什么?

虽说在使节面前不宜失礼,但长悦依然惊讶地双唇微张。

“请问使节,计划的期限是?”

“公主已步入二八芳年了吧,迎亲还应趁早才是。如若此番顺利,我回国后,敝国就会派来迎亲使者送上聘礼,约莫一旬间就能迎公主入国了。”

拜托,这是开玩笑吧?明明与那什么二皇子素未蒙面,突然就说要联姻什么的……

但是,从父母的沉默与殿上压抑的气氛里,长悦有着强烈的感觉。

这不是在开玩笑。

“苏使节,双方还未交换生辰八字与信物,此番联姻才刚提出,立刻执行未免有些突兀……”

父亲开口了,但他并没有拒绝,只是试图延期。

长悦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半月后正是八月,吉日多出,正是婚姻的好时机。如果陛下没有异议,私以为择日不如尽早。”

“容朕先考虑一下。”

“臣后日归国,还请陛下在此之前给出答复。那么,我等先行告退。”

虽有礼节但毫无尊重可言地,使节们行过一礼后依次离殿。


待使节们都走远时,长悦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父亲,母亲。”

长悦的肩膀颤抖着,奔向他们身边,将头埋入他们的怀里。

“你们早知道了吧……知道我会被派去联姻……”

“对不起……明明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父亲抚着我的背叹息哽咽着。

(帝后感情深笃,育有三子一女)

“长悦,你记好了,到那边不比这里,不可再如现在这般任性了。”

“……嗯……”

“要尽量与你的夫君打好关系……因为你一旦到了那里,除非亡国或是被废,否则是不能回来的。”

“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不要引起事端,一到那里,除了你的侍女,你几乎就是孤身一人了,要事事小心……”

“好……”

对母亲谆谆叮嘱,长悦呜咽着一一应声,哭得愈发狠了。

最后,连一向坚忍的母亲眼里也含了泪光。

但她还在不停说着。

如果少叮嘱一句,女儿可能就会因此多受些苦。

果然早知如此,对女儿的教育就应该更严厉一些么?

现在想什么都太晚了……


“叮嘱这些还太早了,我还没答应使节呢。”皇帝这样说着,握紧了拳头。

听闻这话,长悦停止了抽噎,从父母的怀里起来,握住父亲的手说道:“父皇,您不必顾忌我,尽管应下联姻便是。”

“长悦……”

“我知道锦国国力雄厚,若触怒他们,我们的国家安宁就堪忧了。”

“就算如此,我凉国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长悦说得有理,”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比起被亡国,不如把长悦交给他们,些许还能让她过得好些……”

竟然要女儿反过来劝自己,自己的这个父亲当得是有多差劲啊……

皇帝这样自责着。


一旬之后,迎亲使团来到凉国,姑且送上了相当体面的聘礼。

凉国虽一向节俭低调,但此番却附上了极丰厚的嫁妆,直引得百姓围观相送。

如果细看的话,还有着几个识得长悦的市民,在偷偷抹着眼泪。

而绣锦的帘子里,长悦也暗暗落着泪。


半旬过后。

长悦一行人抵达了锦国的王都,当晚歇在了锦国特地备好的房间。

迎亲的人们倒都没有上次使者的无礼,招待上也无甚怠慢疏忽之处。

但长悦知道,要是因此而简单地认为此后一帆风顺,那绝对是大错特错了。

随侍长悦的是莲青。本不必非她不可,但莲青一直抽噎到半夜,好不容易哄好她的长悦终于答应了让她随侍。

且说长悦与莲青在锦国浅眠了一夜,次日早早地梳洗时,侍者进来报说:“请公主随我曦王殿下府邸。”

“好。”

下面便是硬仗了。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长悦的马车已经到了。

长悦在莲青的搀扶中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刻有“曦王府”的木制牌匾。

“公主请随我来。”

长悦点点头,跨过那刷着红漆的门槛。

里面的空间颇大,布置陈设却意外地相当简单。

居中的是长长的石板路,两侧或有房子,或有松柏修竹,却极少别样的花草。

直白些说的话,府邸整体给人肃杀的印象。

长悦随着引路者走过长长的石板路,尽头是一间大殿,敞着大门,里面是简单的家具陈设。

大殿竟也如此么?长悦把这般疑惑按在心底,继续随着引路者绕过大殿,向内走去。

“公主,这就是殿下的书斋了。请容我先去通报一下。”

“有劳。”

引路者很快回来,对长悦重施一礼道:“公主请。”

此话说完后,引路者便离开了。

“莲青,你在这里等着。”

“可是,公主……”

“没关系的,一会就好。”


“长悦参见曦王殿下。”

长悦向坐在书案旁的曦王欠身行礼。

“公主不必多礼。”

曦王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案,这样随意应了一句。

不来迎接而要人通报,进来又把人晾在这儿,绝对是故意的了!

虽这样想,长悦也不能说出口,只在一旁立了一小会。

曦王的奋笔疾书似乎没有结束的倾向,于是长悦道:“殿下,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长悦先行告退了。”

“公主请坐,稍等孤一会。”

曦王依然不看长悦一眼,继续处理着文案。

“好。”

长悦没有法子,只得坐在椅子上,放空大脑发呆。

对面的椅子那里倒是放了一个颇雅致的青花瓷瓶,与这边的几上的大抵是一对。

只是瓶子里,也许插点什么花比较好。

白玉兰应当很配它吧。

不,瓶子形状简约,哪怕是艳色的花也会很适合。

在凉国宫里的长悦从未闲极无聊到想这种事。

在捱过了漫长不知到底多久的沉默之后,曦王终于开口了:“公主还没用早膳吧?”

“是的,起来梳洗过后就来见殿下了。”

“那就在这吃吧。”

还是不必了……虽然想这么说,但现在总归是在别人的国界,万事花销皆是别人做主。

“好,多谢殿下款待。”

刚想这位未来夫君的态度好歹缓和了一些,果然是自己多心了。

气氛沉闷到连碗箸的声音都下调了一个度,更不必说话聊天了。

长悦吃不太惯这里的饭食,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塞进嘴里,倒是间接上少了许多礼仪上可能的问题。

长悦掐着与曦王差不多的时机放下筷子,问道:“请问殿下,随我来的我的侍女现在还在殿外候着么?”

“管家应当把她带去后院用早膳了吧。”

“原来如此,多谢殿下。”

起码莲青没有在外面干等着饿肚子。

“明天我会与你去宫里见父皇母后,届时请公主做好准备。”

“……是,”长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向曦王打探下消息,“请问殿下,我明天需要特意注意什么么?”

“你们凉国的行礼姿势是什么样的?”

长悦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起身作了一礼。

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比初见殿下的那个用锦国礼的欠身流畅多了。

“彼时你就用这个行礼便是。”

“……好。”

虽然八成是因为自己的欠身非常奇怪,但可以用凉国的礼却让长悦多了些家的感觉。

早膳桌撤去后,曦王又回到了案几旁坐下,继续处理着公文。

“殿下,我可以离开了么?”

这是什么话?长悦出口便察觉到有些过于失礼,但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

曦王的视线终于从公文上离开,与长悦的眼神对上。

“公主本来就是随时可以离开的,管家会带您去您的住处,我没说过么?”

你什么时候说过……虽然想这样吐槽,但眼下还是先走为敬。

“那么,长悦就先行告退了。”

“好。”

出了书斋,果然有管家迎上来,带着长悦来到后院。

这个曦王的气人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但他姑且还会听人说话……也许吧。

母亲啊,你说我该如何跟他打好关系……

这样想着,长悦轻叹了口气。

正在前面带路的李管家转身问道:“公主有什么烦心事么?”

长悦不禁暗叹这位管家的敏锐,微微笑道:“多谢管家费心,我只是因着明天要去觐见陛下与娘娘,颇有些忐忑。”

“公主不必担心,陛下与娘娘与殿下一般,皆是极亲切温和的。”

“管家这么说,我便能稍稍安下心来了。”

完全放不下心啊!与曦王一样亲切温和?敢问管家对这两个词的定义是?

“公主,到了。”

“有劳管家带路。”

“这是小人应该做的。”

这处寝殿颇为宽敞亮堂,虽无甚特别陈设却洒扫得清爽。

没有给我们一间结满蛛丝的房子真是非常感谢。长悦如是诚挚地暗自感叹。

侍女们也不卑不亢,看起来爽快利落。

但长悦还是谨遵母亲的教诲,立威加施恩烧了一把火,等做完已经是午间了。

好容易用完午膳,待其他侍女们将餐盘收去,莲青关上了门。

“莲青,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做到了,对夫君低头什么的。但是,我还是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明明我都从未向我的哥哥行过礼……”

“殿下……”莲青想说些话安慰,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轻轻抚着长悦的肩膀。

“我宁愿做个寻常人家的妻子……明明他与我辈分一样,凭什么妻子要向夫君行礼……”

长悦的眼泪如连珠一般滚下地对莲青哭诉着。而未发一言的莲青,在长悦沉默呜咽的片刻,忽然对长悦说道:“殿下,够了。”

“莲青?”

“我以为殿下来到这里,早已做好了抛弃尊严的觉悟。您在期盼什么呢?您觉得曦王殿下肯定会尊重您,善待您么?看来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是太宠您了。”

长悦停止了哭泣,惊愕地看着从未对自己说过重话的莲青。

“您所拥有的,已经比我好太多了,因为您是被人捧在手心上养大的。”

莲青把袖子撩了起来,露出的是一个个狼牙般的疤痕,虽然已经痊愈,但触目依然惊心,与周围白皙细腻的肌肤对比极为明显。

“莲青……”长悦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仿佛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长悦的手轻轻触上她的伤痕后又缩了回去。

“但是,来到这里后,现在的您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的施舍。即使那个曦王殿下打您骂您,乃至于让您在这里死去,无论如何,您也再也不能回去了。这就是殿下现在的境况。”

“我明白的,我知道啊,那种事……”

“您可以在人前掉泪,也可以求饶,尊严那种无关死活的东西,您早就应该舍弃了才是。殿下应该利用一切,包括我在内的,可以利用的力量,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您应该有这样的觉悟才是。”

“殿下要午睡了吧,莲青先告退了。”莲青行了一礼后,不顾背后长悦的呼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抱歉,殿下,对您说这么残忍的话。

但是唯有您,一直温柔待我的殿下,要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我是被多么温柔地爱着啊

以后不要再这样没出息地哭泣了……

虽然长悦这样下着决心,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掉下来。

谢谢你,莲青。


宫里正办着颇为盛大的宴会,群臣的目光都聚焦在长悦的身上。

“听说这位便是凉那个弱小皇帝的掌上明珠啊。”

“容貌倒是着实不错。”

“但听说是被宠大的,性情超级跋扈。”

“这会看着蛮谦敬的啊。”

“面上可不得做做样子么。”

“摊上这样的婚事,二皇子岂不是可怜了?”

“谁说不是呢。但曦王殿下勤俭认真,应当不会容许她胡闹。”

“哼,这可是我锦国的地盘,她敢胡闹么?”

话说群臣们,你们议论便罢了,这么大声,正主可是一句都不落地听清了诶。

嘛他们也许就是说给我听的就是了。


“父皇,母后,这便是安乐公主了。”

长悦单膝到地,另一膝也落下,指尖着地,俯身作礼。

“凉国长悦参见陛下,娘娘。愿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殿上传来温和的声音:“公主不必多礼,请起。”

“谢陛下,娘娘。”

长悦再俯身后,起身随曦王入席。


“这行礼的姿势……不是我国的吧。”

“一看就是凉那边的吧。”

“她不明白入乡随俗么?”

“果然还是太骄横了。”

“但是依她方才的姿势,不管她行的什么地方的礼也好,也许起码不是传闻那般不知礼教的人。”

“呵,要是凉国派个不知礼教的过来,那才真真是不知好歹了。”


诸位能不能小点声呢?就算说我也罢了,作为婚约对象的二皇子可是都听见了啊!这样让他没面子真的没关系么?

哦曦王殿下已经在专心在吃几上摆的荔枝了。

无视战术,做得好!

于是我也效仿之,剥开荔枝专心吃了起来。

莲青忽然附在我耳边轻道:“给曦王殿下剥几个呀。”

啊?!虽然想立刻这样叫出来,但是还是忍住了。

取而代之地,我看向曦王的方向,却正巧与他视线相对。

天地良心啊!他几年可能都不会看我一眼,为什么非得是我看他的那一眼!

这样暗自吐槽着,我马上收回了视线。

于是莲青掐起我的胳臂,疼得我要叫出来。

莲青真是太可怕了。

在各种疯狂的攻势里,我决定屈服。


左挑右捡,终于随便拿了一个龙眼。

“殿下请用。”

开了一半皮,用手指托着另一半。

谁知曦王殿下就那样把我的手移到他嘴边,将那龙眼含进嘴里了!

“多谢公主。”

全场可谓是鸦雀无声。


“长悦与我家曦儿才没见几面,就这么如胶似漆了啊。”

是皇后带着笑意的声音。

“回娘娘,多亏了殿下怜惜。”

“怜惜嘛,”陛下这样重复了一下我的话,笑了起来。

于是殿里的群臣也跟着笑了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笑声里善意要多了不少。


“公主。”

虽然刚刚还在温和地笑着,但如今皇帝的声音颇为严肃。

长悦知道怠慢不得,于是离席面向龙座,微微一躬身。

“陛下。”

“虽然这样问有些委屈了你,但你可做好了成为我儿妻子的准备?”

皇上真是场内气氛控制高手……抱歉跑题了。

“陛下,我以我凉国皇族之名起誓,愿将此身余生献给曦王殿下,尽心竭力成为他的妻子。”

殿上沉默良久后,皇上又笑起来。

“曦儿,你可听见了?这样的姑娘让人如何不怜惜呢?”

“是,父皇。我将尽力做好她的夫君。”

“哈哈哈,既如此,婚事就择日不如趁早,就在本周内的吉日举行吧。礼部尚书,你来办。”

“是。”


如果是寄人篱下而再无法逃脱的话,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成为谁的妻子也好抛弃尊严也好,什么都能做给你看。

只要抛弃自己的心就好了。

昨夜秋虫的鸣叫声中,长悦暗自下了决心。


“一会就用晚膳了,在此之前先在书斋里等一下吧。”

“是。”

长悦虽然爽快地应下,但实际上在暗自遗憾与莲青一起吃晚饭的计划泡汤了。


书僮与莲青在上茶后,都贴心地退出了书斋。

不要这么贴心,拜托了……

曦王真的是个工作狂吧!他示意我坐下之后,便又开始处理公文了。

我把茶从温热吹到微凉,又一口口饮尽后,晚霞终于透过窗纱进来,外面传来酉时的打更声。

“可以为我添杯茶么?”

“好的,殿下。”

长悦把他的茶满上,又顺手用燃起的蜡烛点起了案上的灯,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

“敞开就好。”

于是长悦把窗户大开,清爽的秋风顺着窗子逸了进来。


又过了约莫一年光阴(其实只有一小会啦),夜色已经笼罩了窗外的天宇。

就算锦国的饭点再晚,也早就该到了吧。长悦这样思量着,终于开口了:“殿下,一般是什么时候用晚膳呢?”

“酉时三刻。”

“殿下,现在好像是戌时的打更声。”

“嗯。”

“那么殿下是不准备用晚膳了么?”

“嗯。”曦王头也不抬地应声道。

“那么请容许长悦先行告退,殿下也早些歇息。”

“嗯。”

于是长悦转身离开了书斋……本该如此,但后面传来了曦王的声音。

“你用晚膳了么?”

“还没有……”

“现在是几时?”

“戌时。”

“那为什么没有提醒我?”

“抱歉,殿下。我刚刚在问您……”

曦王这会似乎才转过神来,“是我该道歉,我刚刚没有仔细听你说话。”

“没关系的,殿下公务繁忙,不必顾及我。”

“总之现在先去吃饭吧。”

“是。”

又是一顿食不知味的饭菜,长悦只想着快些吃完回到自己床上回血,好不容易等到曦王停箸,长悦也随着搁筷待要告退时,曦王却先一步断了她的念想:“我有话对你说,到我的寝室来。”

“是。”

好歹不用再去书房对着花瓶相面了,长悦感到少许庆幸。

但是去寝殿又要做什么呢……


“今天你在宫里起的誓,可当真?”

“回殿下,绝无半句虚言。”

“是么?那么就展现给我看看吧。”

“展现?”

“是啊。”曦王将她推倒在床上,俯身对着长悦如水的双眸,“你会如何成为我的妻子,展现给我看看吧。”

曦王微笑地看着她因惊愕而张大的双眸,与她一点点拉进距离。

看着一步步逼来的曦王,长悦无计可施,只好闭上双眼。

曦王本来想真的吻上去,在看到长悦微微颤抖的睫毛后,放弃了。

然后,长悦的额头碰上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晚上的秋日极凉快,但长悦的脸颊却烧得炙热。

这是为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婚礼那夜,我可不会只做这么一点了。还请公主做好准备。”

“……是。”

长悦从放松的曦王的禁锢里退了出来,“那么,殿下,我先行告退了。愿殿下好梦。”

“好梦。”

长悦逃也似的从曦王的寝殿里出来。

那家伙,绝对有双重人格吧?那绝对是两个不同的人吧?


长悦双手贴着滚烫的脸颊,来到自己的住处。

莲青听到长悦的脚步声,担忧地迎上来:“殿下还好么?”

“没什么啦,我还能有什么事不成?”长悦哈哈笑着,先一步回了房间。

跟上来的莲青一脸怀疑地盯着明显异常的长悦,但又不好硬问。

“莲青用晚膳了么?”

“我吃过了。”

“那就好。莲青,我困了,要早睡会。”

于是长悦早早地歇下了……并没有。

父亲,母亲,你们在凉国还好么?

不用担心我,我这两天一直过得很好。

要是在梦里能见到你们就好了……


盼着,盼着(虽然长悦并没有在盼着),终于到了婚礼的那日。

因为锦国的婚礼,本来没有太多新娘要做的事,又事先排练好了,前面的一切仪式都进行地极为顺利。

因为曦王曾说要长悦做好洞房花烛夜的准备,但长悦并不知晓具体要做些什么。当长悦向礼仪嬷嬷询问时,却被以意味深长地笑容说着“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掩过去了。


说回如今的洞房花烛夜,曦王挑起长悦的盖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敷着淡粉的绝世佳人。

是的,她的容貌是张扬的美,只需淡妆就能艳压牡丹了吧。

牡丹,果然,用牡丹形容再合适不过。

曦王心下这样感叹着,可实际上,他到现在还没对长悦开口说一句话。

“在想什么呢?”

曦王抚着有些呆愣的长悦的脸颊,问道。

长悦思考了片刻,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长悦要向殿下坦白一件事。”

“什么?”也许是错觉吧,曦王殿下的声音格外温柔。

“长悦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曦王吻上她的脖颈。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看来是我想多了。事到如今,你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虽然脖子上的感觉很怪,但是重要的是现在的气氛好像有些不妙。

再下一步就是被掐死了吧。

“殿下,请您听我解释。”

“说。”

“我其实本不知道,您所说的洞房夜揭开盖头之后会做什么,自然也无法做好准备。于是我向礼仪嬷嬷打听,嬷嬷说‘到时候就会知道的’,却不肯提前告诉我,我只好作罢。我果然应该多问一下的吧……”

“已经足够了,我已经了解情况了,”曦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忍不住笑起来,“你也太认真过头了吧?”

“但是刚刚您是真的很生气。”

“我没有在生气。”

明明下一秒就要来锁我的喉了。

“殿下说的是。”

“呐,可以继续么?”

“殿下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你真是会抓人软肋啊。”

“无论是软肋还是什么,我的一切,都早已经在殿下掌心里了。”

“长悦。”

曦王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殿下。”

“我答应你,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愿尽力成为你真正的夫君。”

曦王的视线与长悦的双眸交汇。

起码这一刻,他是认真的。长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又旋即把它甩在脑后。

在想什么呢。

“我也会尽力成为殿下的妻子。”

长悦给出了曦王想要的回应。


当夜发生的事,终于让长悦明白,为什么嬷嬷会那样意味深长地笑了。


婚后年余间,长悦诞下一对龙凤胎,朝间关于长悦的谣言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于是长悦与曦王成了一对模范夫妻……本该如此。


既说曦王是二皇子,自然有大皇子。大皇子名为安禹,与曦皆是皇后嫡出,自然地,安禹是当仁不让的太子。

据说安禹既为治泛洪之灾,也为深探民情,近两年在临山郡治水。听说去年元日时曾回来过一次,但彼时长悦正身怀六甲,陛下特意给了宽赦令命静养,而那位大人过了元月初三后便匆匆回了临山郡,于是两年间,长悦竟也始终未曾得见这位东宫。


现在我们既谈起这位安禹,他后来自然是与长悦相见了。

事实上,确切的说应该是重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对不起我不会再废话了)


此年,太子终于完成了在临江郡的治水,回到了锦国的都城。

听闻陛下与娘娘皆颇为欣喜,专命办个家宴为太子接风洗尘。

曦也带着长悦来参加了。


时间回溯到一天前。

“我知道你不喜宴会之类的活动,只是这一次,就当为了我勉强一下吧,兄长是我重要的家人。”

“好,我会随您参加的。”

曦由衷地笑了起来,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明明一开始和顺的夫妻相处只是演戏,但戏已深处,长悦早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知晓曦会体谅自己之后,长悦在可控的程度之内,会表述自己的真实想法。

当然,只是在不惹怒他的程度之内罢了。


长悦看到,曦真的在努力体谅她,倾听她(在他不工作的时候),所以,当曦说,因为我是你的夫君啊,长悦开始觉得,即使把这一切都当真也没关系吧。


次日的宴会上,随着通报微笑着走上殿来的人。

长悦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即使已经变了许多,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安……”

“怎么了?”曦听到长悦的呢喃,关切地抚着她的后背,“身体不舒服么?”

“没关系的。”长悦轻轻握住曦的手,示意他没事。


“儿子安禹,参见父皇、母后。”

“快平身吧,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是。”


曦牵着长悦的手起身,对安禹一礼后道:“欢迎回来,兄长。”

是啊,没有错了。

这是我曾爱过的人,同时也是我丈夫的兄长,安禹。

“嗯,我回来了。劳你分担东宫的事务这么久,实在是辛苦你了。”

“那确实是非常辛苦啊,兄长以后可不要再随便这样一走了之了。”

安禹不置可否地一笑后,看向长悦的方向,正巧与长悦的眸光相对。

交汇的一瞬间,长悦知道,安禹认出了她是谁。

但他面上仍带着温柔的微笑,似若不识般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安乐公主,如今的曦王妃了。”

长悦也露出微笑,对安禹福身道:“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这样拘谨,和曦儿一样叫我兄长就好。”

“是,兄长大人。”


冰封般的气氛在两人间展开,但周围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仍沉浸在亲族团聚,太子归来的欣喜中。


“话说安禹,曦儿已经有一子一女了,你也差不多该收拾收拾心情,好好谋划娶妻生子的事了吧?”

“是,全凭父皇母后安排。”

“你可算是松口了,我说琳儿(陛下对皇后的昵称),你可不得好好给他筹划筹划?”

“那是自然,人选早就备好了一个长龙,”皇后笑道,“不过今天是给安禹的洗尘宴,总之现在先用膳吧。”

“好,开宴!”

陛下一声令下,殿里登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殿下,我离席一下。”

“好。”

长悦起身的瞬间,视线与安禹交汇。

后人有对长悦那一瞬间仿若能毁灭众生的眼神的逸事传闻,都道是“长悦与曦如胶似漆,连亲兄长也不容插手”。


于是少半刻钟后,安禹也离席了。

醉意正浓的诸位继续饮着酒,即使有人注意到了宴会正主离席,也只当酒喝多了去醒神。

“看来您还是记得我的,兄长大人。”长悦在无人的树影下,咬牙切齿地说。

“长悦……”

“我只想问您,作为锦国大皇子的您,当时为何要到我凉国来。”

“我……”

“对如今已经无处可逃更无处报信的我,您还要隐瞒什么呢?”

漫长的沉默之后,安禹终于开口了。

“为了收网,撤回探子并收集关于凉国的信息。其实本不必我去,只是当时布网的那位骨干因病逝世了,我便代他过来了。”

“那么,既然是要收集这般讯息,应该是以攻破我国为目标的吧。锦国在此之后,为什么又要提出联姻呢?”

“因为……”

“因为什么?”

看来长悦还不知道,安禹暗叹一口气,终于开口:“和亲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凉国已经在一年前被灭了。”

“我的父母兄弟呢?”

“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指被锦国杀了么?灭了,是被锦国灭了么?”长悦揪着安禹的衣襟,愤怒地问着。

“是的。”

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这就是锦国所做的事。


“多谢太子殿下告知。长悦先行告退。”

“长悦,这是凉国帝后留给你的。”

“多谢殿下。不过,还请殿下以后叫我弟妹,或者曦王妃。”

长悦接过信,留下这一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

已经无法挽回,也根本没什么值得辩解的。

我们终归是两个国家的人啊,什么的,连解释的理由也算不上。

现在,即使是盲目说着什么忏悔赎罪什么的,也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但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爱着你。

还敢这么想,真真是大言不惭呢。

安禹这样自嘲着。


通过和亲降低凉国的警惕,在国民士气低落时一举击溃,极为阴险但却能增加胜算的一招。

兵不厌诈,安禹在采取行动并成功的如今,依然认为那是降低了己方损失量的一次不错的胜利。

唯一的失算是,长悦是公主。

也许是出于恻隐或是别的什么,探子给的消息里,独独隐瞒了她的身份。

虽然贪玩又不谙世事,但我知道,会对城下的人民那样无拘无束地绽放笑容的长悦,是热爱着自己的国家,热爱着自己的人民的。

而且,正如她的父母宠爱她一般的,她也热爱着她的父母。

而我

我也曾经拥有过她的爱。


安禹与长悦的初见,说是如同烟花一般绚烂也不为过。

行走在高耸的府墙却如履平地般的她,身影与阳光交汇。

不知不觉间,我便跟着她跑着,跑在人群中了。

人们都笑着喝采,喊着“要给打赏,快下来吧”

但姑娘却继续跑着,笑声激荡在府墙之间。

然后,在围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她跃到临近的矮墙上,然后轻盈地回到了地面。

“诸位,我不要打赏,只请诸位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还请对这件事保密,不然我妈妈会教训我的。”

“哈哈哈哈,好好。”

大家这样笑着应和,四散开来。

他们绝对不会保密的……我这样暗自吐槽着。


那姑娘径直向我走来,笑道:“呐,你是锦国人么?

我心下一惊,但看她并不带半分恶意的笑容,稍稍安下心来。

“姑娘如何得知呢?”

“我曾从别人口里得知,锦国人的装束,喜欢在肘间上系一根带子。喏,你的衣衫,有那样的印记。我当然也不确定,所以只是来问下。”

“姑娘真是观察力异常啊。”

“公子过奖了。那么,你来我们凉国是要做什么呢?”

直白而不遮掩怀疑的审视的目光。

饶是顺利经过几番审查的我,也不禁心里发虚。

要说谎的话,最好掺杂真相。

“此番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一场,那么,我就告诉姑娘你实情吧。实际上,我是来寻亲的。”

“诶?!”

“我的叔叔之前住在这里,昔时战乱的时候,我的叔父与叔母走散了。自那之后,叔母就一直牵挂着叔父。我看不过,就偷偷跑过来,想来凉国的首都找找看,有没有叔叔的消息。”

好吧,有八成是瞎编。

但是,我的叔父,病逝了。

但也许是因为我的面上现出的悲伤表情,姑娘最终相信了我说的话。

“抱歉刚刚怀疑了你。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长悦。”

连怀疑都不掩饰,真是极坦率的姑娘。

“很高兴与你相识,我叫安。”

“偷偷告诉你,有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哦!”

长悦带我左拐右拐,来到了一个茶坊。


“别看这是个小茶坊,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好多消息流通!”

这不是叔父所派的探子的其中一个据点么。

我压下嘴角的抽搐,向她道谢。

“那么,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

长悦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开口叫住了她:“长悦姑娘。”

“嗯?”

她回过头来,云鬓飘飖。

“要是有缘能再见就好了。”

“是啊。”

她笑了起来,蹦跳着离开了。

明明举止间极知礼,却会做出在府墙上行走一样的动作呢。

没有与她订下再见的约定的我,却意料之外地在那个茶馆里,再次见到了她。


那是我们恋情的开端。

“又见面了啊,长悦姑娘。”

“是啊。真巧,安公子。”

扬起的嘴角与微红的脸颊,堪比十里桃花。


从相对而笑,到相携而吻,只有一步之遥。

明明双方都知道是不应该的。责任压身的我们,根本看不到属于我们两人的未来。

但是我却依然无可救药的陷了进去。

和她一起。


“长悦,我要走了。”

“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脸上写着呀,”长悦虽然开着玩笑,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事先说好,我不会等你。如果父母命令我与谁联姻,我不会拒绝他们的要求。”

“……我也是。”

“所以,我们就此作别吧。”

当我正要含着苦涩应声时,她的笑声传来,“才怪。”

她的头歪在我的腿上,正对着我的双眸。

她的眼里泛着泪光。

我知道,我其实也差不多。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希望,可我才不要放弃呢。”

“我会一直等到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在我的爱消失之前。”

“我会再找到你的,一定会与你重逢的。”

“我相信你。你最擅长找东西了吧?”

夕阳与水相接的时候,相恋的两人交换了离别的一吻。


是我亲手将那样的爱,推入深渊。

她曾经对我有过多少爱,如今就会转换成对等的恨意吧。

不对,应当不止。

还要加上许多许多,对她的父母与国家的爱。

即使如此,我依然爱着她,祈望着与她的重逢。

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吧。

真是太差劲了。

我这样咒骂着自己。


如果爱是这样美丽而锋利的东西的话

神啊,请至少让她对我的爱消失殆尽


长悦将凉国帝后的信藏于袖间,回到了席上。

也许是长悦的异常过于明显,曦的酒也醒了大半:“长悦,你没关系么?”

“没什么的,殿下。”

“你又在逞强了,我们先回去吧。”


他起身行礼道:“父皇、母后、兄长,长悦有些不胜酒力,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好——好,曦儿是真宠长悦啊。”

“可不是么,长悦,回去记得好好休息。”

“是,谢母后挂念。”

安禹未说什么,只是对曦点了点头。


“回殿下,王妃并无大碍,只是方才受了惊,以致郁怒结心而已。殿下只消多加关怀纾解便可,臣去开个安神的方子。”

“有劳。”


“郁怒结心……今天有什么事能让长悦受惊呢?”

曦去问莲青,回复是今天的王妃一切如常。

曦左思右想,虽然不想承认,但最大的可能性大概就是在长悦离席后也离席的安禹了。

安禹和长悦,他们明明是初次见面,还能有什么问题么?


曦忽然想到,数年前,安禹曾经提到,他在凉国的都城遇到了一位佳人。

可是兄长不是去收网么,一直是城下秘密活动,如何能遇到长悦……

可与长悦玩笑时也曾经提过,她会微服到城下玩……

不,不会是真的,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


无论如何,长悦只能是我的妻子。


“长悦,大夫说你只是受了惊。今天你离席的时候,遇到了谁么?”

长悦只是静静地躺着,不理会我的问题。


“长悦,请你回答我。”

对于我命令般的语气,她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

“殿下。”

“长悦,告诉我,你遇到了谁?”

曦的语气温柔了些,但却带了危险的味道。

“殿下一定要知道么?”

“你不愿告诉我么?”

长悦轻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然后吻上了曦的唇。

这是长悦第一次主动吻我。

心下漾满了疯狂的欲念。

但是,为什么,为了他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么?

我将她推倒在床上。

“长悦,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继续问。但是相对的,今夜由我说了算。”

“是,殿下。”

长悦驯服地应和,我的火气却在不断上涨。


当夜黎明时分,长悦从曦身边轻轻起来。

东边的窗子泛起了鱼肚白,曦这会还在睡着。

长悦就着窗边的光,抽出压在枕下的,她的父母留给她的信函。

她用颤抖的手拆封,拿出其中的信纸,展开。


“长悦,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连着我们的份,尽力活下去。”

看到母亲的字迹的一瞬间,长悦的双眸便落下了泪来。

她将手中的信落到房间里唯一燃着的灯前,看着它被火舌吞噬。

明明这是对母亲唯一的念想

这样想着,长悦的泪又落了下来。


“在烧些什么呢?”

曦起身来,看向桌上的余灰。

“你又在哭些什么呢?”

他将长悦的肩膀转过来,看向她不断落泪的双眸,心里一阵揪疼。

“抱歉,我再也不会问了。”

长悦不答话,只继续无声的抽噎着。

泪水沾湿了他的肩。


“殿下,我曾经起誓,将我此身献与你,努力成为你的妻子。”

“嗯。”

“请您相信,我的这份信念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以后也不会改变。”

“你不必要拿它来束缚住你自己的。”

“不,只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已。毕竟,现在已经少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我了,不是么?”

长悦久违地微笑了一下。

是的,我几乎一无所有。

但仅有的几样,让我无处可逃。


“好,我相信你。”


时光流转,锦国的帝后也相继离世。

意料之外地,安禹将皇位禅让给了二弟曦,理由是他与曦王妃育有一子一女,而自己尚未娶亲。

好吧,意外地有说服力。

于是曦成为了皇帝,长悦自然成为了皇后。

而安禹在禅让皇位之后,便离开了京城。

有如消失了一般,世间再无安禹皇子的消息。

而长悦在内廷治理之外,还渐渐显示出了超凡的理政才能。


此间还有一件逸事。

昔时凉国被灭起,曦便拜托当时的陛下下了封口令。

当时长悦正是怀胎紧要之时,胎气确实不宜惊扰,于是陛下便令曰,若有人擅自提起凉国被灭之事,即刻斩首。


一向仁善的陛下颁下如此敕令,使得“凉”一时成了锦国的大忌。

新帝曦登基后,上述敕令仍传承了下来,于是依然无人敢提。


而一旦长悦问及朝政之事,凉国被灭的消息迟早会知道的。

曦也明白,是可以把凉国帝后去世的消息告诉长悦的时候了。

但是他仍继续隐瞒着,也因此一直不愿让长悦问政,即使依然会把疑难问题与她商议。


一日。

曦与长悦在御花园的湖边散步,走到月光下斑驳的树影里。

“陛下,我已经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什么?”

“凉国被灭的事。”

曦的心上仿佛一块悬着的大石压了下来,如释重负又提起重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年太子殿下回来的时候。殿下那夜可是非常生气啊,”长悦说到这里,莞尔一笑。

“我没有那么生气。”

“好,好。我其实与太子殿下是旧识,是在凉国的都城认识的。”

“其实,我和他还有好一段情缘呢。”

长悦笑着看向曦僵直的脸,刮了刮他的鼻梁。

“瞧,我说到这,你又生气了。只是,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我们终究是错过了,仅此而已。你要不要听那段情缘故事?”

“不要。”

“呵呵,那我就过几日再讲,”长悦话锋一转,“那年宴会的时候,我可是真真唬了一跳。再巧也巧不过如此去啊!”

“然后呢,你离席是为了见他么?”

“差不多吧。我当时还不知道凉国被灭,于是想问问他,堂堂一国太子到凉国去究竟为何。”

“然后我就知道了,是为了收网。还有,凉国原来已经被灭了。”

长悦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怅然,“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长悦,对不起……”

“不要向我道歉,我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也不是太子殿下做的。”

“但是我的父母本可以免此横祸的。”

漫长的沉默。

“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惩罚。”长悦轻轻一笑,牵起了曦的手。

“回去吧,要检查迪儿的默写了。”

“好。”

曦回握住了长悦的手。

“所以,你愿意让我问政了吧?”

“那样你会很累的,没关系么?”

“累些好,我在宫里待得都要发霉了。你不愿意,我就再出城逛几圈。”

“我的好长悦,我答应你就是了。”


自那夜起,长悦开始协助曦理政。

人皆称,长悦名为皇后,实兼宰相之职。

史上称为“二主之治”,对之褒贬参半。

无论如何,两人巩固了先主开拓的疆域,削减赋税,罢去冗官闲职,使百姓休养生息,着实累积了相当的国力。


再然后呢?

再然后,曦因突发暴病去世了。

(嗯,就是突发暴病,不是被刺杀什么的)

当时的太子迪年方十五。

长悦以雷霆之势将迪推上帝位,并开始垂帘听政。

朝间自然有琐碎之言,诸如是长悦居心不良,谋害了曦之类的。

但任是有多少琐碎之言,长悦的“宰相”之名,可不是平白得来的。

不过一月间,朝廷便被整顿得井井有条,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长悦在听政的同时,还注重引导迪常问多提,以使其尽快提升威望,并逐步放权。

五年后,长悦彻底将为政之权交予迪,不再过问朝政之事。

朝臣们也再无话可说。


让我们再次推动时间之轮。

长悦的一生也终于走到了尾声。

她拄着拐杖,来到安禹为她的父母立的墓碑前。

没有皇帝、皇后那些虚名。

只有她的父母的名字。

安禹可算做了件没让人生气的事。

如今,他也已经长眠九泉之下了。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吴家有莫愁。

脑海里想起这两句诗,长悦自嘲地一笑。

“父亲、母亲,女儿来看你们了。”

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吧。


失去了许多,舍弃了许多,仍继续过着的这段人生,在不拘谁人看来,大抵都是极其可笑的吧。

我自己也好多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我仍对这样的人生,有着无限的留恋。


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意义吧。


在太后死去,陛下决定举行国葬时,太后的侍女莲青却紧急求见。

“‘牌位、头衔、封号都可以依你,只是墓碑上不要放那些东西,只要写我的名字就好了。’太后是这样吩咐的。”

“朕明白了。姑姑记得注意身体。”

“陛下这么说,老身才反应过来,我也是行将入土的年纪了啊。谢陛下关心,老身先告退了。”

莲青拄着杖,慢慢离开了大殿。


长悦之墓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之人

长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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