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磁带在我手里保存了好几年,但最终还是消失了。有些东西,你根本不曾扔掉,也不曾毁掉,你以为它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落满了灰,只要想找就能给它翻出来,实际上它已经彻底消失了。从物理上你根本没法解释这个事儿,但这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最普遍的灵异事件。那个周末,我翻出来一个老的双卡录音机,折腾了半天发现它的录音功能已经坏掉,我只能反复听甘斯布,希望那些旋律留在记忆里。星期天的早上,我在歌声中醒来,吃早饭的时候,甘斯布忽然跑调了。我琢磨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唱得这么怪异,等明白过来,跑到录音机边上,磁带已扭曲的缠绕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往外拉,最终,有大约两米长的磁带划伤了,随时会断裂。
我的记忆也是一盒充满了划痕的磁带,比如说,我此后一个月旷课越来越多,最终完全放弃了晚间的课,这是什么原因?如果说我当时对季阳挺有好感,我应该每次都去上课,盼望时常见到她才对。我想不起来了,那阵子肯定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当然,我记得我告诉季阳那盘磁带被我弄坏了的时候,她的反应很平淡,“坏了就坏了,我送给你了。”好像对她来说,那不是一个多重要的东西,好像我在说谎,找个借口想把那盘磁带留下,现在的我已经没耐心去分析十来年前一男一女之间的对话有什么微妙之处。当然,我还记得,我说要送给她一张甘斯布的CD,像我随口许诺过的好多事情一样,这话也没算数。
那年12月的一天,我接到季阳的电话,她用法语打招呼“你好”,我一下就听出来是她,回应了一句“bonjour”,她接着说,12月31日晚上,她要搞一个大PARTY迎接新年,我听懂了,问她在哪儿,她说出了一个酒吧的名字,我还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冒出北京话:“就三里屯儿啊。”那个“屯”字带着重重的儿化音,我一下笑出了声儿,她说:“你笑什么笑啊?你最近怎么不来上课?你肯定天天晚上忙着约会不好好学习了?说说,约到什么漂亮姑娘了?”我支吾着,她说“你这家伙说话就是不老实,好了,到时候见。”
那一年是所谓的“千年之交”,大家都莫名的兴奋,有人期盼全世界的电脑都在2000年到来的时候崩溃,有人期盼末日来临我们能逃脱最后的审判。我的一位朋友飞到南非,说要在好望角迎接新世纪的第一道曙光,另一位朋友说,第一道曙光应该是在太平洋上出现。总之,这个时间的标记让大家都有点神叨叨的,好像我们能借此洗脱原来的坏情绪,在公元2000年这一伟大时刻,拥有全新的生命意识。
“时间是没有方向的,时间是浑沌的。”我在三里屯一家名叫“香颂”的酒吧见到季阳时,她右手拿着一杯葡萄酒,左手拿着一根烟,穿着一件大V字领的黑裙子,真空,最低处好像能看到肚脐眼,“你知道路德维希·波尔兹曼吗?”
“我不知道。”
一个高大的外国尖孙从我们身边走过,季阳一把拉住他:“你知道路德维希·波尔兹曼吗?”
“不知道,他来了吗?”外国尖孙敷衍了一句,闪身走开。
季阳一个趔趄,她拉着那洋人的时候,身体重心都靠了过去,她站稳:“他也不知道。”她把烟头扔掉,踩灭了,高跟鞋足有6厘米。“我们总觉得时间一去不复返了,时间是向前的,我们都变老了,实际上,时间没有箭头,时间是一片混沌。波尔兹曼是个物理学家,他研究的就是时间问题。”
我揽着她的腰,闻着她香喷喷的身体,穿过人群找了个沙发坐下来,她意识清晰,语言流畅:“波尔兹曼被这个问题弄疯了,他在慕尼黑的精神病院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出院,和家里人一起去亚得利亚海边度假,有一天,他老婆和孩子出门,只留下波尔兹曼一个人在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波尔兹曼自杀了,上吊了,这个科学家被他研究的问题给逼疯了,给逼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1906年,离现在100年了快。嘿,你这家伙就是糊涂,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总被过去、现在、未来这样的概念纠缠,这些都是幻觉。”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帮我去拿一杯香槟来。”
小酒吧里挤了有三四十人,吧台上有各种葡萄酒和烈酒,我拿着两杯气泡酒回来,看见季阳旁边坐着另一个姑娘。
“嗨,这是贝贝。”季阳给我介绍。
贝贝长着一双巨大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眼睛,她看着我,就像两盏探照灯,她非常不客气的说:“你别灌她酒啊。”
我有些愣:“我刚开始喝啊。”
“我看她已经高了。”贝贝说。
季阳要把贝贝推开:“哎呀,你去玩你的吧,我没喝多,我们俩谈物理学呢。”
贝贝站起来,非常鄙夷的说:“你们谈狗屁物理啊。”她盯着我,两只大眼睛照得我无地自容,她冲着我撞过来,“你别让她喝多了啊”,我连忙闪身让开,“好好。”
季阳伸手拉着我坐下:“别理她,她不懂物理学。我们接着聊。你知道什么叫熵吗?你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这个小傻瓜。”她拿起酒喝了一大口,好像懒得说了。
“慢点儿喝。我大概知道什么叫熵,什么叫热力学第二定律,可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呢?”
“Good question。我来给你解释,不过,我们还要从牛顿开始说起,牛顿的力学三大定律你知道吗?”
“我知道。”其实,我根本不记得高中时学的那点儿物理了,但我也不敢说我不知道了。
“牛顿的力学定律,都是此时此刻,这个固定的空间,这个绝对的时间,他不考虑时间流逝的问题,就是现在。”她握住我的手,我们四只手都握在一起,“就是现在,你明白吗?凝固不动了。”
我们握着手,凝视着,身体纹丝不动,我还是没想起来牛顿三大定律都是什么,但我看出来她喝多了,酒吧的音响里放着黑豹的歌:“你所拥有的是你的身体,诱人的美丽,我所拥有的是我的记忆,美妙的感觉。”那个凝固的时间,的确发生了奇妙的物理变化,我发现季阳的胸在膨胀,丰满,有弹性,像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拿着的两个铁球,历史记载,伽利略拿着一个100磅的铁球,一个1磅的铁球,在比萨斜塔上做自由落体实验,那个凝固的瞬间,我看见伽利略左右手都拿着10磅的肉球,我恍恍惚惚的想提醒他,这样的实验是不会成功的,两个肉球匀称,要从季阳的黑裙子里喷薄而出。
“你明白了吗?”季阳问我。在刚才那个凝固的瞬间,她从牛顿讲到了热力学,讲到了爱因斯坦,还讲到了什么量子时间。
“我明白了。”
酒吧的墙上有一个时钟,差10分钟就到12点了,时针和分针像一把渐渐合拢的剪刀,要把这10分钟剪掉,我按照季阳的指令又去拿了两杯红酒,回到座位上再看时钟,时间已经过去了5分钟,我们端着酒杯,看着幻觉中的时间,看着一个千年过去,看着一个千年到来,我们站在人群中,在那把剪刀合拢的时候,碰杯,抱在一起狂亲了一阵。酒吧这时候放起了老歌《WE ARE THE WORLD》,季阳的嘴巴挪开,扭着屁股跟着众人高唱。
她有点儿癫狂,大眼睛贝贝跑了过来,和她拥抱在一起。我以为她们喝多了,没想到这只是开始。季阳拿着一瓶红酒一个酒杯,开始和酒吧里的人碰杯,她很快就喝掉了一瓶红酒,我看傻了,问贝贝:“她能喝多少?”
“不知道。”贝贝盯着穿梭在人群里的季阳:“我拦不住她,让她喝吧。”
我们一直喝到后半夜,喝到三点多钟,我、贝贝、季阳围着一个桌角,喝掉三四瓶葡萄酒,季阳越喝越安静,她给我讲葡萄酒,用法语念出一串葡萄品种的名字,从她嘴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赤霞珠,苏维浓,梅洛,她拿着酒瓶子指着酒标,给我们念出一串陌生的地名,贝贝发问:“这个是在波尔多吗?这个是在勃艮第吗?”她有些意兴阑珊:“我又不认识这些地方,也没去过。”
“嘿,我会念咒语。只要我念到这个地方,我就能看见那里的土壤和阳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我只要一念咒,就能穿越时空,跑到葡萄园里摘葡萄去,旭日东升,晨露弥漫。这是一种魔力,我有这个本事。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贝贝说。
“我信。”我说。
季阳念出一个地名,闭上眼睛。有人来这桌告别,看着季阳闭目冥想,遂悄然离去。季阳入定一般坐了有二十分钟,睁开眼睛说:“我饿了。”
贝贝冷冷的说:“是啊,你丫都去法国干了一趟儿农活儿了,能不饿吗?”
“我饿了。”季阳说。
贝贝招呼酒吧里的人:“吃夜宵去!”
总共有十多个人分乘几辆出租车杀到东直门附近一个小饭馆吃夜宵,大家盲目的点了一大桌子菜,又要了一箱啤酒,季阳缓过神儿来,又开始闹酒,一箱啤酒喝完,一桌子菜也没动几筷子,油脂凝固在餐具上,忽然有些冷场。季阳穿着一件长大衣,外面还披着件羽绒服,她看看手表:“5点了,天快亮了,咱们去爬香山吧。”
一桌子无人响应,季阳问贝贝:“爬香山去,看日出去。”
“别闹了,回家睡觉了。”
季阳问我:“爬香山去。”
我把啤酒杯扔到桌上:“走。”
几个喝多了的小伙子把酒杯纷纷敦到桌上:“走,爬山,谁爬不上去谁是孙子。”
季阳兴奋的叫老板结账,十多人又涌到街上打出租车,清晨的北京城冻得我直打哆嗦,我拦下一辆车,让季阳和贝贝坐在后面,我坐到前头吹吹暖风。贝贝在后面嘀咕:“真爬山啊?你穿着高跟鞋怎么爬啊?”
“没问题,爬不上去就坐缆车呗。”
说起来难以置信,想起来都不可思议,我们在那个新千年的早上爬上了香山,只有我们三个人到了香山脚下,剩下的人在城里就纷纷溜号了,我、季阳、贝贝坐着出租车到香山公园门口,发现没有一辆车跟来,身为男人,我不好打退堂鼓,贝贝喊冷,季阳还是兴致不减:“冷什么冷,爬上去就暖和了。”
开始爬山的时候,天几乎还是全黑的,爬到半山,看见城里稀疏的灯火,天已渐渐发亮,有成群结队的中老年人一同爬山,他们不时向着山林大喊,彼此应和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们三个也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季阳和贝贝那清脆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一片苍老的声音中显得格外脆弱,我们爬到山顶,东边一片红,周围的老头儿老太太对着太阳活动身体,做广播体操,季阳穿着高跟鞋挺立在“鬼见愁”上,在她的羽绒服、大衣、黑裙子下面是她年轻的身体,这身体是那么强劲,在她周围,是同样强劲的一帮老年人,他们韧带极佳,能把腿抬到树杈上,能倒挂着悬在树杈上,不管时间是不是一种幻觉,终有一天,季阳和贝贝也将成为两个小老太太,终有一天,我们不可能在酒醉的清晨爬上山巅,我们将衰老,时间将把我所爱的一切带走,这念头在那个早上挥之不去,我想着我将丧失的一切,我想着我害怕将要丧失的一切,身上的汗被风冻住,寒冷像刀子一般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