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之冷——日本文学一瞥

回忆起来,我正式接触日本文学是从东山魁夷的散文开始的。东山魁夷是日本著名的风景画家,也是散文名家。他画笔下的池塘、潮汐、春雪、树木、白马、朝雾、湖光等等景色,都令观者产生一种洁净、清冷的感觉,他不是不用暖色,可即便是观赏《山谷的嫩叶》这样葱郁的作品,也仿佛孤寂寂站在山顶,清风如水过沙般透过身体的每个毛孔,温度和渣滓被滤走,人清清净净地溶进了景里。东山魁夷在散文集《与风景对话》里写道:“究竟什么是‘生’?我来到这世界,很快就会离开这世界。没有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看轮回、无常才是生的佐证。”细想这段话,便不难理解他画作里那种“在而不在”的冷感了,生活在尘世而随时准备着死去,日本文学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冷的疏离。

众所周知,日本曾经有计划、大规模地学习甚至拷贝中国文化;日本也很早就引入了佛教。不过无论是儒家经世致用的入世思想还是佛家轮回转世灵魂不死的永恒信仰,都不曾真正渗透进日本人的思想内核,或许是因为这个国家危若累卵的地理特质,或许是因为天灾频仍人类力量的渺小,他们始终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稍纵即逝、变幻无常的,他们推崇临时、瞬间的美感,或者正因为审美时间的高度浓缩,他们的文艺作品中又常常呈现出美的暴烈,抵死缠绵的决绝。日本文学中不是没有清淡雅致的作品,但无论如何不能说它们具有岁月悠悠从容不迫的品格。

《枕草子》是最负盛名的日本古代散文随笔集,清少纳言的文笔极其冲淡,记叙她所见所闻之有意思和没意思的事,如其中一段题为《五节日》的:“正月元日,三月三日,都是天色非常晴朗的好。五月五日整天的阴晦。七月七日天阴,到了傍晚的晴空上,月色皎然,牵牛织女的星也可以看见。九月九日从破晓稍为下点雨,菊花上的露水也很湿的,盖着的丝棉也都湿透了,染着菊花的香气特别的令人爱赏。早上的雨虽然停住了,可是也总是阴沉,看去似乎动不动就要落下来的样子,是很有意思的。”极简的叙述和一句淡淡的“是很有意思的”,自然、生命和细节都极其轻飘,作者随时可以从中抽离。

日本文化的瞬时特质体现在伦理道德上是善恶对立的缺席,而代之以对秩序和规矩的恪守。所以在我们的文化里美总是与真和善联系在一起,而日本人则将美与一切道德判断剥离开来,可以说,日本文化中对美的崇尚是一种更纯粹的唯美主义。而在耽美的谷崎润一郎那里,美干脆就与邪恶脱不了干系,美人的身上势必要发生与感官刺激、道德丑闻和畸恋相关的故事。散文集《阴翳礼赞》中,谷崎大谈东方之美,美比之善恶、真假更加內化进了耽美主义者的骨血里。

多年的欧风美雨,谷崎极力推崇的东方之美不免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变形、消逝。不过都市进程的加快和人口密度的增加却不曾消弭文学作品隐隐的疏离感,作者与作品的疏离,作品中人物之间的疏离,和人物对现实的疏离,时时漫过文本,向读者涌来。

川端康成《雪国》的结尾是一场大火灾,在驹子的叫喊声中,岛村被身边的男人们挤得站不稳脚步,“他挺住身子站稳,抬眼向上看,银河象是唰的一声流进岛村的内心去”。这个从头到尾如旁观者的男人一直冷静超脱,最后一刻却被漫无边际的孤寂和悲伤没顶。

村上春树给《挪威的森林》结尾作了相似的处理,渡边打电话给绿子,告诉她想要见到她,可是当绿子问他在哪里时,“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我读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东山魁夷的画作,仿佛此时的渡边不在电话亭,而是身处无人的旷野,无望地呼唤。

眼下日本最受关注的80后女作家青山七惠在她的处女作《窗灯》中,写一个女学生窥视对面窗户中的男子,“他又笑了,与电视里的无数笑声重合在了一起,这回我也笑出了声。转瞬间,他躺倒下去,忽地从窗框消失。看不到人影的房间里只剩下笑声和掌声还在持续”,这时,“我将摁住刘海的手向前伸出去,可是哪儿也触摸不到”。高密度都市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但近在眼前的人,你伸出手却触摸不到。

真的,从川端康成到村上春树,再到青山七惠,日本文学给予读者的冷感似乎越来越弱,可是与生俱来的疏离从来没有消失,为了随时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仿佛没有来过。

东山魁夷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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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没有更新博客了,惭愧!贴一篇几个月前写的小文,急就之章,挂一漏万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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