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老先生写过一篇童话《稻草人》:稻草人“骨架子是竹园里的细竹枝,肌肉、皮肤是隔年的黄稻草,拿着一把破扇子”。稻草人尽职尽责、心地善良,但面对现实却无能为力。他爱他的主人,却不能赶走田里的害虫给主人带来好收成,他帮不了生病的孩子、频死的鲫鱼和寻死的女人……许知远的《时代的稻草人》引用了这个童话,并表达了知识分子在这个时代面前深深的无力感。
《稻草人》写于1922年,正值五四运动后新思想与旧观念的激烈冲突之时,“在历史的惯性与现实面前,新思想与文化的力量备感脆弱,就像是鲁迅感慨的:’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
三十年来急速的经济发展,让中国成为整个世界的焦点。一个大国正在崛起,并渐渐开始领导世界。中国也需要向世界宣称自己的大国形象:奥运会、世博会、援助第三世界、各种首脑峰会……你会看到中国的富人们在各处一掷千金,连大妈们都影响了华尔街。中国正以一种强大的姿态,影响世界的各个角落。然而中国似乎又并不强大,朝鲜、越南、菲律宾……几乎每个周边的小国家都在挑衅大国的权威,更别说毗邻的日本和无处不在的美国。毛的时代早已过去,但“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心态从来没有在中国消退过。十年来我们目睹了一个个城市的崛起:繁华的商业街、气势恢宏的广场、高耸的地标、堪比白宫的办公大楼……城市的繁华是值得赞扬的,它是维持稳定和发展经济的结果。环境的破坏、贫富的差距、底层人群的权益,这些问题被选择性的忽略了——赞扬者们认为,这不过是崛起道路上所必不可少的牺牲,跟汹涌发展的浪潮比起来,它们微不足道。是啊,历史滚滚前进的车轮是不可阻挡的,在大势面前,每个个体都微不足道。个体是“社会主义的砖瓦”,是“螺丝钉”,只有国家富强了,个体才能体现价值。但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问题会自动消失。当你渐渐发现,你呼吸不到一口干净的空气,孩子上幼儿园要花费这么多钱,父母生病住院要托人情才找得到一个病床,老家的大哥打工多年患了尘肺只能等死……社会失序的后果,都由一个个小小的家庭承担。
这个国家需要改变,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但是一个个疲于奔命的普通人应该怎样为这个国家的改变负起责任?
前几天正值敏感时期,每年这个时候,一些网站照例都不能访问。可能大多数人习惯了百度搜索,对于Gооgle不能访问不太在意。程序员的感触要比其他人深一些,因为遇到技术问题大家习惯了去Gооgle搜索资料——百度的搜索结果通常很难让人满意。这几天也有不少对25年前的事件的讨论,就像其它敏感的事件一样,网络上的讨论隐晦而又针锋相对。
网络上的争辩通常只有态度而没有思想。你会看到人们总是为他人贴上标签然后相互攻击。为极权叫好的人,你可以认为是尚未启蒙的愚昧,或者是背后肮脏利益的驱使,而越来越多的宣扬着“民主”、“自由”这些词汇的人,也处处显露出狭隘和偏执。一个公共事件发生后,人们急于表明姿态和选择队伍,极少有人愿意真正思考——或许应该这么说:在信息汹涌而来的时候,大多数人早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而在现实中,那些公共媒体上不能出现的话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和酒桌上最热闹的主题。公务员、白领、农民工……各种身份的人热烈地谈论历史和政治,批评贪腐和不公。谈论官方禁忌的话题和批评政权似乎会来带某种快感——或许是因为多年的蒙蔽和欺骗,让人在幡然醒悟之后产生了心理上的反弹。然而这种批评大多苍白而空洞,断章取义的历史、公众人物的只言片语,都被拿来当做争辩的论据,甚至没有人有耐心去弄清这些语句真正的含义。
“在此刻的社会,那种公然的愚蠢和丑陋太多了,它们不断重复地出现,你可以不断地表明对它们的批评态度。但是在批评背后,却一直使用着同样的逻辑、甚至腔调。你可以对各个热门话题进行理性的分析,却经常发现自己成为了批评对象的俘虏,“理性”变成了偏执,“冷静”退化成固执,而你批评的对象仍层出不穷,傲慢地我行我素。”
社会的不公和生活的压力,让每个人都充满了焦虑。人们处处感受到压抑和紧张,大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带着面无表情的冷漠。这种弥漫的焦躁气氛渐渐酝酿出一种暴戾之气,有时候它表现为受到强权压抑的弱势人群的激烈反抗,有时候表现为普通人心理扭曲毫无征兆地伤害他人,甚至有时候表现为披上爱国之类的道德外衣之后对他人的伤害。每个人都需要发泄焦躁和戾气,于是你可以看到网络上充满了声讨。被揪出的贪官、施暴的凶徒、出言不逊的明星、不明就里的普通人,都是声讨的对象——不管他们应不应该受到声讨。不管现实中还是网络上,这种群体性的暴躁都很容易地被引导、被利用。
有些人并不表现暴戾,却采取一种漠不关心的犬儒态度。在不公和邪恶面前深深的无力感,让人感到沮丧和困惑,不得不在心灵鸡汤里寻求一丝安慰,在搞笑段子里寻求一丝快乐。成功学、养生学,既然无力改变社会,至少设法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随处可见的年轻人的聚会,没有人谈论文学、诗歌、理想,更多的内容是房价和薪水、电子产品和名人八卦。人们不但耻于谈论理想,还攻击理想。他们对待理想的态度就像世故的老人对幼稚的年轻人一样,充满了教导的口吻和嘲讽的语气。
所有这些背后,体现是这个时代个人思想的空虚和个人情感的匮乏。
“一个社会最糟糕的状态不是它已经深陷粗俗,而是它沉湎其中,放弃从中摆脱出来的努力。”改变这个国家,是年轻人应该担负的责任。你不能沉溺其中,也不能仅仅冷面批评。你可以寄希望于“毕其功于一役”——也许会是政党的自我反省,也许会是一场激烈的社会变革,从此这个社会就开始好起来——但这是逃避责任的想法,一个健康的社会依赖其中每个人觉醒的个人精神,对内在自丿由的真正渴望和追求自己主张的足够的内心力量。一部分世界被遮蔽了,但你若因此失去了探索的精神和自省的能力,满足于偏执的“理性”、冷漠的世故和狭隘的自我感动中,那么我们和我们的后代都会在相互侵蚀中失去了自我。
身为这庞大群体的一员,我经常处于犹疑和困惑中。我没有丰富的知识和敏锐的眼光看清历史和现在,我想要思考却发现脑中只有一片荒漠,现实让我困惑,不知道应该逃避还是迎合。我想这个社会应该变得好一些,但自己却试图选择一种比别人更加犬儒的生活方式:我极力不让自己安定在社会里,试图找到一种游离在社会边缘生活方式,以此躲避社会失序带来的困扰;我惧怕沉浸在稳定的社会生活中,极力躲避婚姻和组建家庭。我追求的生活方式难以实现,每当爱情来临时我更加犹疑不定。即便现在我几乎已经坚定了信念,我依然充满困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还是在逃避。
也许每个人都不应该拒绝承担对这个社会的责任,我们是受害者,但你若把责任全部推给体制,选择沉湎和冷漠,你同时也变成了加害者。
《时代的稻草人》最后一个段落写道:“一定存在某种更高的价值,值得人们去尊敬,一定存在某种准则,超越党派、利益团体,值得为之呐喊与坚持。正是这种价值与准则的存在,才使每个人得到最终的保护,才使每个人感受到更充分的人生意义。坚持这种努力,不是因为它会获得成功,而是因为它符合我们内心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