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没有在燕郊买成房,王晓丽的妈妈张芳病了,乳腺癌。这个农村的女人,一年前就发现自己的乳房有了个不大不小的肿块,她却并没有在意,村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私人诊所,看不出什么,到镇上医院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于是就没有管它,家里所有的农活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王超是什么都不做的,也做不来,王刚年龄还小,还处于混的年龄,谈了个小女朋友想结婚,于是,家庭的重担加上落后的医疗条件,肿块就一天一天的大起来。终于一天早上,突然就疼得起不了床,这才心慌起来,心里却这样想,为什么要检查?如果是恶性就是死,还不如不查,知道了死得更快,如果是良性就更不用查了。王超这时却突然捡起他遗失多年的丈夫的责任来,硬拖着妻子去了医院,直接去的是县医院,不是镇医院,可惜,他们去的是县中医医院。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医生简单号了个脉,问了问情况,就给开了一大堆的中成药,说是血瘀没事,也没有拍片。从中医院出来,张芳长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一场虚惊,只是小小几盒中成药就花了1千多块钱让她觉得心疼,就这样,在家里又吃了几个月的中药,问题终于严重了,短短几天,肿块变大的特别厉害,她还是自我安慰说人家老中医都说了没事,一家人还是继续过着生活:王超打着麻将、王刚耍着朋友、张芳干着农活,直到最后这事被她的妹妹偷偷告诉了王晓丽。
和王晓丽一起查完电脑,张小庆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们一起去了几家医院,几乎是刚说完情况,医生都下了诊断:正在扩散,要马上手术。王晓丽的第一想法是把张芳接过北京来治疗,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一想法,第一是怕时间来不及,第二是问了一下,4万多块钱在北京也就只够手术和一次化疗的费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根本就没有床位,要排队,还得有关系。这个结果多少让王晓丽很黯然,上了这几年的班,连母亲病了接来北京看下都做不到。张小庆安慰王晓丽,为什么要来北京呢,县医院是二级甲,也不差,再说,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病,哪里都是一样的,在家照顾还方便些。王晓丽说,你懂什么,家里和北京怎么会一样呢,技术差远了,要不为什么连住院都住不上呢,只能怪我们没出息没有钱。几句话说得张小庆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晓丽请了假,张小庆也请了假,两个人一起回家。王晓丽给王超打了电话,说,在干什么呢?
王超说,在高头店子里。
王晓丽差点被气坏了,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打牌?!还没送妈去住院啊?!
王超说,你妈有什么病啊?
王晓丽说,癌症,你不知道啊,在扩散,你不知道啊!
活检的结果出来了,恶性。在拿到结果之前,尽管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却都存在着一丝幻想,也许搞错了呢,直到医生走出来,没有表情的说,是恶性的,淋巴上有扩散,好吧,你们走吧,报告一会儿我送病房。走出检验科阴暗的走廊,外边是一派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王晓丽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哭泣起来,这是张小庆第一次见王晓丽哭,这个一向表面强势的女人,突然就哭了起来。好半天,王晓丽的情绪才平息下来,她说,知道吗,我们家谁都可以得癌症,但就是不能我妈得,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啊。从小到大家里就全部靠她一个人,我爸什么事都不做,好不容易辛苦大半辈子要享福了,却得了这个病。她恶狠狠的说,其实,最该得这个病的是他。
手术完了紧接着就是第一次的化疗,需要做六次,一次在六千块钱左右。家里没有钱,王晓丽他们先拿了1万块钱,然后后续每次化疗前都寄六千。后来,王晓丽又让张小庆找了他在地区市医院工作的同学,将张芳转院到了市医院,张芳参加了农村医疗保险,按照规定,在县级市医院报销40%,在地区市医院报销20%,另外,对药物也有限制,第一次化疗结束时,王超去报销过一次,退回200多块钱,大多数的化疗药物都不属于报销范围。
尽管妈妈得病这件事让王晓丽很难过,但接受这个事实后,一些事情还是让她心情逐渐好起来。一是尽管淋巴上有癌细胞的扩散,但医生依然把癌症诊断为早期,这意味着有着比较高的治愈率;二是她高兴的看到王超又负起了一个男人应该负起的责任,这是她很久都没有看到过的事情,印象中,除去在砖瓦厂的那段短暂时光,这个男人从来就是一个不顾家的男人,除了麻将,他的生活中就没有其他,但这次,他跑前跑后,为张芳端尿端屎,晚上就睡地上,没有一句怨言,还想方设法的亲自在小餐馆里给妻子做饭。王晓丽对张小庆说,知道吗,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我爸,他是爱我妈的。第三是王晓丽的行为在他们村里被很多人说起来:你看人家王家闺女,真是孝顺,县里医院不看还要弄到市里医院去。在他们村,去年刚有一个人因为癌症去世,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得了病却没有足够的钱治疗,最后确诊后只好接回家,就眼睁睁的看着人没了。
期间,张小庆去了一趟王晓丽的家,那是他第一次去她家。首先从县里坐了2个小时的车到了镇上,然后再坐1个多小时的车颠簸到山里,到山里的车一天只有两趟,他们幸运的赶上了下午的一趟,路是石子路,刚下过雨,泥泞不堪,但路两旁的风景却是非常的好,到处都是树木,那些树一看就知道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王晓丽的三间砖房就砌在路旁边,前面对着水库,最外边是猪圈和厕所,里面是个水泥院子,院子里打着一口井,然后就是三间大瓦房和两间厢房,厢房是厨房和堆放农具杂物的储物间,在厨房里,张小庆惊奇的发现这里还是小时候烧柴禾的灶。这房子修的早,那是还是王超风光的时候,院子、红砖、黑瓦,那个时候,人们走进村子,抬起头来的第一眼就是这间房子,你不得不注意它,但是现在,四周都盖起了两层和三层的楼房,它不再是眼睛的宠儿。
其他时间,张小庆和王晓丽住自己家里,张小庆的家就在县城边上,骑车十分钟能到县里,妈妈的腿不方便就在家做饭,每天,张小庆的爸爸负责送饭。王晓丽也是第一次到张小庆的家,学校盖的楼房,五层中的第二层,没有庭院,也没有水井,地砖、自来水和管道燃气。有一天,爸爸突然对张小庆说,对了,你同学肖东死了你知道吗?
张小庆说,肖东是谁?
好半天他才想起来肖东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威震天,这些年,他只记得威震天,倒忘了他的真名。他的第一反应是,威震天死了?他不黑社会吗?
爸爸递过来一张几个月前的报纸,在一个小角落里他看见了这么一行字:昨晚,我市发生一起斗殴事件,被害者肖东,绰号威震天,社会零散人员,在与他人斗殴中被刺中心脏,当场死亡。看完这则消息,张小庆突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并不是可伶威震天,他是在想人生命的无常,他还记得威震天的那句话,那个下午,威震天走进教室,脸上还淌着鲜血,说,别担心,现在是属于他们的,但未来是属于我们的。
余鹏对这个事情知道的更多,他说,什么威震天,就是一个傻X,太看重自己,也太看重义气了,小弟受了欺负,人都不带,一个人就去了,以为自己能搞定,结果被一群人围着砍,最后一刀刺中心脏,倒地就死了,小弟倒是跑了,还真以为未来是属于他的,傻X!
张小庆继续无聊的翻报纸,在报纸的第一版,他又一次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黄晶晶。这次的标题很醒目:热烈祝贺黄晶晶同志当选县共青团书记。张小庆想起来,黄晶晶曾经和威震天签过手的,这个事情让自己难过了好多天。他把报纸翻过来,那里,威震天畏缩在角落,已经没有了气息,再翻过去,这里,黄晶晶坐在主*席台上,面色潮红,热烈鼓掌。张小庆想,威震天大概说的是没错的,未来是属于我们的,但是是属于我们当中的他们的。
从家回来,张小庆和王晓丽一起去了燕郊,他们去把交的定金取回来。中间王晓丽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高晨晨的,她的房子快要下来了,想请王晓丽帮忙装修,另一个是丹丹,是曾经和王晓丽合租过房子的女孩。丹丹的经历很是特别,重点大学毕业,工作后先是把大学男朋友给蹬了,喜欢上一个快50岁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毫无保留的爱着他,连开房都是自己掏钱,分开后就开始拼命相亲,爱过了,不再爱,相亲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在北京有套房,短短几年间,她带过好几个男人回过家,却最后都没成。不过,这次,她真正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在联想工作的老程序员,认识2个月后,他们领证了,对方在上地刚买了房。
张小庆问,她说什么?
王晓丽说,买房了,想让我帮忙装修。
张小庆说,挺好,又有活了。
王晓丽说,屁!晒幸福罢了。
这是王晓丽最近接到了第三个电话了,之前两个电话都是曾经合租过房子的女孩打来,她们一脸幸福的说,我要结婚了,接下来,她们继续幸福的说,我买房子了,这句话才是整个电话的重点,能够想象到她们说这话时的灿烂表情,这个表情一定比结婚本身更让人欣喜。最后,她们拖长了音调,说,到时候请你一定帮忙哈。于是,挂电话,于是,从此再一次杳无音讯。
张小庆对丹丹印象深刻,原因不仅仅在于她,也在于被她甩掉的大学男友小强,小强在被丹丹甩掉后疯狂追求丹丹的亲妹妹小薇,这个被抛弃的男人,这个继续在重点大学读研的男人,这个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男人,做了中专毕业来北京打工小薇的男朋友,从此,他又和丹丹经常见面了,丹丹和小薇住在一起。张小庆曾经问过王晓丽,作为一个男人,小强是如何神经坚强的经常面对丹丹?作为一个女人,丹丹又是如何神经坚强的经常面对小强?而作为父母,又是如何神经坚强的面对去年还是大女儿男友的人转眼间又成了小女儿的男友?王晓丽没有回答,她说,看着吧,他们成不了。果然,小强研究生毕业进入中石油的第一件事就是踹了小薇,末了,他不忘当着丹丹的面对小薇说一句:谢谢你三年来的陪伴,但,我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我们不合适。
从燕郊回来,王晓丽的心情有些账然,高晨晨的房子下来了,曾经的姐妹都有了自己的房,而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房子在何方,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该结婚了,结婚后还租房住,这不是她希望的。望着窗外,她感到自己在北京的这些年都白忙活了。
张小庆的心里却多少还是乐观的,他相信奥运后房子会降价,这次没买成并不代表着以后没有了机会,再说,房子在燕郊,那里是河北不是北京。吃午饭时,张小庆他们说起了这事,杨晓说政府的医保政策有问题,付江说不急以后说不定在北京买套房呢。后来,他们的话题就转移到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奋斗》上面。
付江呵呵笑了一下,说,哎,你们发现没有,这部剧真贫。
杨晓说,两个爹,一个爹是开发商,一个爹管开发商,一个是现在最有钱的人,一个是现在最有权的人,奋他妈个比的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