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的两个逻辑

提起《战国策》,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让孩子从小受磨练的“触龙说赵太后”,可能是由“吾与徐公孰美”引发统治者应广纳众言、多听批评的“邹忌修八 尺有余”,可能是从“出无车,食无鱼”之叹说明要尊重人才的“齐人有冯谖”,可能是使人回味无穷的 “狐假虎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画蛇添足”、“亡羊补牢”、“南辕北辙”等等。这些名篇几乎家喻户晓,确是值得千古传颂的。因此,从中学课本到 各种“文选”刊登的往往都是这些篇章,现在多数人对《战国策》的了解似也仅限于此,结果《战国策》其他更加丰富精彩的智慧和文化历史内容大都被忽略。
《战国策》共有33篇,记事年代大致上接春秋,下到秦统一,作者不明,原无确定书名,由西汉刘向考定整理后定名为《战国策》。春秋战国正 是周室衰微、群雄并起的年代,数百年间兵革不息,各路雄杰逐鹿中原,无数生灵涂炭。不过,有道是“乱世出英雄”,这个纷争不息的年代,也为一干聪明、诡诈 之徒提供了一展身手的大舞台。由于当时严格的等级制度尚未最后确立,因此平民出身的策士、说客可以自由身份直达国君,以自己的治国之策打动君王,谋取自己 的名利地位,正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旦得宠,便一步登天;如不被用,则转身投靠其他赏识自己的君主。一方面,策士们这种“来去自由”、可以 “择君而辅”的独立性,为后世所无,保持了一定的尊严。
《齐策》中记颜�e见齐宣王,王呼:“�e前!”�e亦呼:“王前!”如此气慨,好不快哉!而且,他还滔滔不绝地向齐宣王论证了国无士必亡,故 “士贵耳,王者不贵”的道理,齐宣王也只能洗耳恭听,并不能将他怎样。君王与臣民的这种关系,自秦以后便不复存在矣。但另一方面,策士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 而朝秦暮楚,只有利害,没有是非,毫无信念和原则可言。如苏秦始以连横之策劝说秦惠王并吞天下,连上十多次奏章不被采用,于是转身来到赵国,又以合纵之说 劝赵王联合六国抗秦。这种立场截然相反的转变,并无任何道德、心理障碍。
策士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一时成为风气。对此,西汉刘向的分说颇为深刻。他认为,周文王、武王时天下太平,“崇道德,隆礼仪”,纲纪严 明,“故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因此可以德治天下,连横、合纵之徒的活动舞台非常有限。但战国是大兼并的时代,礼崩乐坏,仁义道德已荡然无存,此时“非威不 立,非势不行”,讲究的是“势”与“术”。因此“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仿效,后生师 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泯然道德绝矣,晚世益甚”。身处此种情境,策士自然也难讲“ 道德”。对此,刘向也颇为理解。的确,《战国策》充满了策士们在一发千均之际力挽狂澜于即倒的奇谋险计,每每令人拍案叫绝。
这些策士谋臣的计谋之所以能够成功,很大程度在于他们对“人性”有相当深刻的洞察,对人性的种种弱点、缺欠,人性中“恶”的幽黯面认识尤 深。事实上,《战国策》将政治与道德分离,通过一则则惊险故事,告诉人们政治是不道德或曰政治是非道德的。仅就此点而言,《战国策》又与将近两千年后西方 马基雅维里的 《君主论》有相通之处。有人称,《君主论》是西方的“政治心理学”著作,同样,《战国策》也可说是中国的“政治心理学”著作。当然,《战国策》不像《君主 论》那样有系统的理论,不过,却更加形象生动地揭示了“君主”们复杂而扭曲的内心世界。
在《战国策》中,统治者的心理、品质、行为与凡人一样,甚至因手握大权而更加阴暗狠毒,全然没有后世儒家为统治者披上的 “天子”外衣,因而也是道德象征的光环。或许,这也是《战国策》的深刻之处。其实,儒学经典谈的是政治“应该”如何,而《战国策》说的是政治“实际”怎 样。但从古至今,总有不少人将“应然”当作“实然”,把“理想”当作“现实”。因此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是可为 “万世开太平”的“王道”,从而加以提倡。其实,在中国传统政治中,《战国策》这种“帝王术”教科书更为统治者重视。或者说,统治者总是淡化儒学中“道统 ”对统治者的要求,总是对庶民强调儒学中的“三纲五常”,从“人心”方面使百姓能发自内心、自觉自愿地拥戴统治者,大大减低自己的统治成本。而他们自己, 则将《战国策》一类权谋数术奉为圭臬,视为万古不变的政治教科书。
由于儒学认为人性本善,因此更加重视道德教化而轻视制度因素;而统治者又总是有意以儒家的“德治”之名弱化有可能对自己形成约束的制度建 设,所以中国政治传统严重缺乏对权力的制度性制约。然而,《战国策》揭露了中国传统政治更加真实、残酷的一面,表明在实际运作中,政治往往是非道德的,权 力总是可怕的,权势者的用心很可能是叵测的。由此,可以得出两个完全不同的逻辑:一是既然如此,政治必然不能讲任何规则,权力必然不能受任何约束制衡,端 看谁“更黑”、“更狠”、更有力量,这是传统政治的逻辑;另一个是唯其如此,政治就必须在一定的“框架”内运作,权力就必须为一定的“制度”所制约,否则 很有可能祸国殃民,这是现代政治文明的逻辑。二者之中究竟如何取舍,我们每个人都应深长思之。
雷颐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email protected]
原文地址:http://www.eeo.com.cn/observer/special/2009/06/04/139156.shtml

你可能感兴趣的:(职场,逻辑,休闲,战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