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报副刊卫斯理故事年表排序(括弧代表该日期为推估或换算值)
编号 114
书名 原形
连载日期 199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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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世上所有人,在人前多是一个样子,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又是什么呢?
人人都有一个原形,只是有些迫不得已,原形现露了:有些一生不露而已。
露,不露,其实都无关紧要――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必去追求真、伪,所以倒不必向任何人追问他的原形是什么。
白素的处理方法,正确之至。
倪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重阳与黄沾登高次日――登高也者,乃爬上了屋顶补漏也
一、失恋的大发明家
曾在记述的某一个故事之中,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在哪一个故事中提出的,不记得了,也懒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
再附带说一句,对于必然会有结果,但是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有兴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个故事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的――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来却繁琐得很。这是"死功夫",做起来没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结果为何的事,每分每秒都有新的变量,那才引人入胜。
那个问题是:一件东西,包括有生命或是无生命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是这样子的;若在完全没有人看到它时――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视线之下,或不在任何监视的情形之下,它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因为问题的前提是"绝对没有任何人或仪器看到它"。所以,在那种情形之下,它是什么样子,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给人看到的样子(极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时候,样子不同了,那么,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它的原形和这个故事,也算是有关系,所以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来,也不算是空话了。
说空话是人类的行为之一,甚至被归入"文学"类。有的空话,听来看去,伟大之至:可是听不来看不来,还是空话,人类亦乐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说回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其实极是复杂,不但东西在绝对无人看到时是什么样子,没有确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时是什么样子的,也一样有不同的答案。
举例来说,一只白色的杯子,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一只杯子。但由于人能看到东西,是一连串极复杂的生物、物理作用运作的结果,在这一连串的运作之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结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过多酒精的刺激,视觉神经的正常运作,出了问题,这个人看出来的杯子形状,就有了歪曲,变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别的药物之后,人的视觉神经的运作,也会出问题,白色的杯子,看出来就会变成五色缤纷,绚丽莫名。
哪一种才是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状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难确定,是不是?
好了,该说故事了。
故事开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男人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样,但是为了叙述故事的方便,还是先一人给他们一个名字好――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这都是很普通的名字,而且笔划简单,合乎容易的原则。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说,一个人偶然地发生了一件事,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运程,像是早上出门,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
我也常说,一个人一生的历程(命运),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这"偶然"也看作是一种预先的设定,就一点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时分,带着几分酒意,自酒吧中脚步蹒跚地走出来时,正下着大雨。
他进酒吧时,也下着雨,所以他是带着雨伞进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点打了上来,他才发觉雨伞留在酒吧中,忘了带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决定,一是转身回去取伞;一是免麻烦,冲过马路去就是。他的车子,就在对面。
这两个决定,不论他采取了哪一个,只怕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和何可人相识的机会了。
可是,当时,他并不采取上述的两个决定,而是先仰起了头,让雨点打在脸上,贪圆那一时的凉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然而,已足够让事情发生了。
在街角处,突然转出了一辆小货车来,那小货车虽然破旧,可是却驶得飞快,而且,驾驶者显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头上,会有一个傻瓜站在那里仰着脸淋雨,不看车辆。
那小货车上,堆了满满的竹笼,每一只竹笼中,是二十只准备运到市场去的活鸡。何可人点过数,总共是五百六十只。
对了,驾货车的司机,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个人;丁真也在大雨声中,听到了旧货车疾驶过来的吱吱咯咯声之际,何可人已响起了车号,踩下了煞车。
可是,一切全都迟了,货车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后关头,扭转驾驶盘,她也无法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旧货车因为急速地转向一边而倾侧,在它翻倒之前,约有几十公尺是侧着车身,只靠左边的两只轮子着地冲向前的。
这种情形,最好的汽车特技员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却于无意之中得之。
车子撞向马路的一边,撞中了一家店铺的门面,幸而店铺上了铁门,否则,货车只怕会直冲进去。
车子在发出隆然巨响之后翻侧,车上的竹笼一起翻滚下来,五百六十只鸡,有一大半破笼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飞,场面混乱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伤,昏在驾驶室中。
丁真则躺在街上,显然也受了伤。
过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报警,警车和消息灵通的记者几乎同时赶到。
当记者来到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一桩大新闻,只当是普通的车祸。
当然,那是一桩普通的车祸,但由于被撞倒的丁真,身分显赫,所以,就成了一桩大新闻。
同样是撞倒了一个人,被撞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在报上所占的篇幅,自然不引人注意。但丁真做为一个出色的发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团聘请,为该集团主持研究室。报上前一阵子才连篇累牍地介绍过他的威名如何而来的成功史,和他得过国际上重要奖项之多,可破任何人纪录的事迹。那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闻了。
各位想来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终于能成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陶氏集团,总裁就是陶启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寻常。
所以,事情发展下去,和我也有了关连。
丁真虽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纪不大,才三十岁出头。由于他发明了不少东西,单是享有专利权,已使他本身成为一个大富翁。这一点,本地报章也突出报导过,所以他撞了车,就更成为大新闻。
到丁真被运鸡车撞倒那一晚为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陶启泉为了欢迎他而举行的盛大酒会,把他介绍给各界人士。
这类盛大的酒会,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到了,陶启泉介绍了丁真,握了手,我看到陶启泉又把丁真带到别人面前,就走了。
事后,温宝裕像是对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说了好几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间,只觉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气――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有五六个博士衔头,有大发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额财富,也就很符合"气自华"的条件了。
所以,当撞车事件发生第二天,报上的新闻,出现"大发明家因失恋而大醉,被货车撞倒"的标题时,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连丁真这样的人物,也会失恋,他爱的是什么样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白素向报纸瞥了一眼:"爱情岂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说错了。"
由于我感到像丁真这样条件的男人,不应该有"失恋"这回事,所以我很仔细地看了这段新闻。
新闻记载了撞车的经过,说丁真在救伤车来到之前,已经可以站起身,只是轻伤。他承认全然是自己不对,不该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他辩称,由于失恋,喝了过多的酒,反应迟钝;货车司机亦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横尸街头了云云。
新闻只提到了货车司机姓何,伤势较丁真重,两人一起被送入医院。
记者的兴趣和我一样,想在丁真失恋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什么来,只好又把丁真的威风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后,自然不满,咕哝了一句:"什么消息都没有!"
白素斜睨着我:"你想要什么消息?"
我道:"像丁真这样的人物,失恋,总有一个独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恋要有什么独特的理由?任何人都会失恋。丁真有什么特别?原振侠医生够特别了吧!他失恋还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医师,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叹。
白素忽然笑了起来:"要是这位出色的大发明家,爱上的是一个外星女人,那么,他的失恋,倒也可以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卫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谈恋爱,多么老土,也没有什么变化,曲折离奇,不够资格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补充了一句:"当然,任何一个恋爱故事都可以惊天动地。"
白素仍然不说什么。
各位读友,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突兀惊人,就算丁真失恋的原因,真是爱上了外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个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间,又发展出一段新的恋情来,也是照例地老土。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成为卫斯理故事之一,当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处。
突兀之处是在于,故事向另一个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开始叙述之际,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详细,只是再也难以想得到,故事竟会从这个方向发展开去而已。
却说当时,我还想再对白素说什么,楼梯上,便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但是都知道:温宝裕来了。
果然,温宝裕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并不进来,神情犹豫,看来有点恍惚。这家伙,思想上天马行空,老作白日梦,也不知道他这时又在想什么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扰他。
过了一会,他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开口就道:"不对,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并不答腔。
温宝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极。"
他这样说的时候,抬头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实在忍不住,对着他,大喝了一声。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喘着气道:"干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闷哼:"看来你死不了,变白痴倒有可能。"
温宝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陈长青上了身。"
陈长青的灵魂,曾和我们有过几次接触:温宝裕这时的神情举止,以及他那种疑神疑鬼的样子,像极了陈长青,所以我才这样说他。
温宝裕一听,竟然伤感起来:"要是他肯显灵,那倒好了。"
接着他幽幽一声长叹:"唉!英魂何处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什么事有古怪,可得一闻否?"
温宝裕先点了点头,这才道:"我刚才到医院去,探望受了伤的丁真。"
他指了指报纸:"我也是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从那次酒会之后,温宝裕和丁真有过几次交往,很谈得来。那么,在报上得知丁真受伤,去看看他,也是极寻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医院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问:"在医院中,遇着了什么事?"
温宝裕先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丁真的伤并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货车撞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对,货车司机并没有什么不是之处。所以当他知道货车司机受了伤,而且伤势甚重之后,立即去看那个司机。"
温宝裕已开始了叙述,我也就不去打岔,听他说下去,他喜欢凡事"从头说起",并且在说的时候,不断加上他自己的意见和评语,我对于他的这种叙述故事方式,也早已习惯了。
像丁真这样的情形,当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正常行为,使得一个货车司机不但翻了车,损失了货物,还受了伤之际,他想去向那个无辜的司机道歉陪罪,这正是君子所为――若是小人,自然只想到逃避自己的责任,责备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样做,这也使我对他有了好的印象。
却说丁真的伤不重,他只是被车子的一边擦撞倒地,倒地时扭伤了左脚,左脚踝肿起,但是并未曾伤及骨骼,那不算是什么严重的伤痛。
由于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所以记者围住了他,直到天明。医院方面,也对他另眼相看。他早就问起了那个货车司机,医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机在手术室。所以他只好等。
等那司机从手术室出来,又由于麻醉药药性持续,不适宜见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对,急于向对方表示歉意,所以拐了拐杖,在护士的陪同下,到司机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还有几个记者。
他在前去对方的病房之时,才知道那货车司机,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应,是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歉疚之意更甚。
这时候,一个记者告诉他:"货车司机叫何可人,二十四岁。"
护士则告诉他:"这司机右边腿骨断折,右胸两根肋骨断折,不算是重伤,无生命危险。"
在医护人员的眼中,断了三根骨头,当然不算什么,但丁真自己的足踝还在热辣辣地作痛,自然知道断骨虽不致命,却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声叹气,自责再三,在病房门口,不肯离去,一直到天亮。
护士不断进出病房,向丁真说及何可人的情形,终于告诉他:"她已经醒过来了,不过神志还不是十分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从病房外的长凳上站了起来,也就在那一霎间,温宝裕狂奔了过来。
温宝裕隔老远就叫:"丁博士,你怎么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这里来了。"
丁真看到温宝裕,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温宝裕,握住了温宝裕的手,连声道:"你来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这一句话,颇令人摸不着头脑,但丁真立时解释了事故发生时的情形,温宝裕摇头:"你也真是,这不是道歉可以了结的事。"
丁真道:"我愿意负责补偿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见记者的时候,已经说了不少,所以报上登载了事发经过,温宝裕也知道事情发生的情形。他听得丁真如此说,就伸手在丁真的肩头上,用力拍了几下,表示支持,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来,一个才施了手术,麻醉药药性方退的伤者,是不能有那么多人一涌而入病房内。但是丁真的身分异特,陶启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医院高层作了拜托,连警方也有支持人员到场。所以,连记者等人,至少有十来人涌进了病房去,医护人员虽然有不以为然的神情,但是却也没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温宝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伤者,也就是那位货车司机何可人,就是陡然一呆。
当温宝格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哼了一声:"别告诉我,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个绝色美人。"
我这样说,当然是基于大都市的一种生存规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绝色美女从事的工作,是驾驶运输家禽到市场去的货车,可能性太少了。
温宝裕扬了扬眉,想了一想:"怎么说呢。"
我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温宝裕又想了一想,看起来,这位何可人女士是什么样子的,竟然很难形容。
他一开口,仍然没有直接说,反倒问我:"你说,红绫算不算美女?"
他这一问,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来:"你可问对人了。问别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问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温宝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样,女性的美,有很多种。"
白素也感到了兴趣:"这何可人是哪一种?"
温宝裕道:"属于……属于……可以说,她是属于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满活力朝气,充满劲力动感的那一种。"
温宝裕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真叫人诧异,因为他见到何可人的时候,何可人才经过了手术,情形极差,尚且可以给他那样的印象。因此可知,这位何小姐的外型,是如何出众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运动员?"
温宝裕道:"有点像,总之,我很难形容――你总会见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断。"
我问:"为什么我总会见到她?"
温宝裕道:"因为事情有古怪,你听下去就知道。"
不错,他一上来就说事情有古怪,只是说到现在,还未曾说到而已,我只好耐心听下去。
温宝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何可人之时,何可人其实还未曾完全醒过来。半闭着双眼,一条腿打了石膏,胸口也扎了绷带,以致双臂裸露在外。这时,不但丁真和温宝裕见了一怔,其它人也是一样反应,以致一时之间,静到了极处。
在病床上的何可人,确然大有吸引力之处。她肤色黑里透红,细致光滑,圆脸秀丽,五官爽朗动人,有一种叫人一看就心旷神怡的风致。
二、五百六十只母鸡
在众人的寂静之中,何可人睁开眼来,她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明亮而热情,虽然这时眼神迷惘,但是看来更动人。
这时,一个医生排众而前,在丁真和温宝裕之中,挤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觉得怎样?"
何可人眨了眨眼,说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她道:"那人……怎么样了?"
一个警官也挤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问题:"那人没事――幸亏你及时扭转车子,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这里,可以说没有受什么伤,倒是你――"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问自己的伤势怎么样,在她可爱的脸庞上,现出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挣扎着坐起来,她的声音,听来也焦急莫名:"那些鸡……怎么样?"
各人都呆了一呆――事情发生之后,鸡只满街乱飞,确然乱了好一阵子,但是救人要紧,谁会去关怀那一车子鸡只。
所以,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这一个问题。
丁真首先有反应,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赔偿,一切损失我会加倍偿还。"
丁真这么说,自然,所有人都以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几百只鸡,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这一下叫声,突兀之至,令得人人为之一怔。接着,她已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极大,因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为用力,而牵动了断肋骨的伤口,以致现出痛楚的神情。脸上,在这时沁出了细小的汗珠来。
她用力扯着丁真,以致令得丁真的脸向下,对准了她,两人鼻尖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十公分。所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还可以看到她鼻孔翕张,气息极粗。这一切,都证明她的心中,着急之极。
丁真心中负疚,所以并不挣扎,只是急道:"你别着急,我赔,我加倍赔。"
这时,温宝裕也开始帮腔,他道:"赔,一定赔,加三倍,加十倍,连车子一起赔。"
丁真也道:"是,连车子一起赔。"
由于事情发生得突然,连在一旁的医护人员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才好。
只见何可人本来秀丽的脸庞上,这时不但布满了汗珠,而且额上青筋绽起。它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致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来,她叫着:"别理车子,鸡……鸡……那些鸡。"
她简直叫得声色俱厉,而且声音听来,撕心裂肺。丁真急得无法可施,反握住了她的手,也叫了起来:"是的,那些鸡,你说怎么办,只要你说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百倍赔。"
何可人的声音更可怕:"不要你赔。"
她说了这四个字之后,是一阵急速的喘气,接着,她说的话,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复了一句:"不要你赔――你……替我把那些鸡一起找回来,一起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说了"一只也不能少"之后,她又喘了一口气,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
这时候,温宝裕的神志很清醒,一听何可人如此说,就是一怔,心想:好家伙,五百多只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要一只也不少的找回来,这可比什么都难。
他向医生看了一眼,想问医生,伤者是不是撞坏了脑子,才会不要"百倍赔偿",却要把走散了的鸡找回来。
但是他还没有问出口,已听得丁真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全找回来,五百六十只,一只也不能少,全部找回来。"
据丁真后来说,他当时虽然思绪混乱之至,但是也不至于连要做到这一点,很是困难都想不到。他之所以满口答应,是由于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了使他认为,如果他不立刻答应的话,何可人就会昏死过去,或是口喷鲜血,立时身亡。
丁真由于和何可人正面相对,且隔得极近,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据温宝裕所说,虽然不至于如此严重,可是当时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应不可。
温宝裕说到这里,停了口,向我望来。
我道:"这就是你说的'古怪'?"
温宝裕自然听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来:"那还不够古怪。"
我道:"这位姑娘,一定以养鸡为业,她辛苦养大的鸡,送到市场去,却中途出了事,当然着急,那是她的生计,怎能不紧张?"
温宝裕叫了起来:"可是已有人答应了十倍百倍地赔给她。"
这一点倒是很难解释,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对自己养大的鸡有感情,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说什么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这一说难以成立――鸡送到市场,是要来出售宰杀的,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所以我改口道:"或许,她根本不相信你们这两个油头小光棍的话。"
温宝裕"哼"地一声:"且听我说下去。"
我做了一个手势,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来之后,先问被她撞倒的人,再问她的鸡,足可证明她的精神状况,十分正常。
当时,丁真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也很感动,他的这种感动的情绪,自他紧握着何可人的双手之中,表达了出来。
任何女性,对于异性的这种"身体语言",都极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着气,一面想挣脱丁真的双手,但是她未能成功――她毕竟身子虚弱,刚才一阵激动,已使她无力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着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这时,何可人已松开了丁真的衣襟,直视着他,目光焦急,充满了对丁真的付托、期望以及请求,她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你答应了的,把那些鸡全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热,一秒钟也不考虑,就道:"是,全找回来,一只也不少。"
何可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佛她刚才付托给丁真的,是寻找她失散了的儿女一样,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诺。所以,虽然那时还一只都没有找回来,它的神态已安详了许多。
这种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鸡不可。
在场的医护人员,见扰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请出去吧!"
何可人道:"这位先生――"
丁真忙报了姓名,何可人对丁真的名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丁先生,拜托你了。"
温宝裕这时在一旁多了一句――这小子,有时真是该死。
他竟然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鸡来,我们有一个朋友,叫卫斯理,神通广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
这几句话,温宝裕在第一次向我叙述经过时,也心知不妥,所以隐瞒了没有说,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把事情揽到了我身上来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学校开幕剪彩,他保证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鸡,卫斯理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天下有情人,该同声一哭。
何可人可能连谁是卫斯理也不知道,所以她对温宝裕的话,没有特别反应。
倒是在一旁的一个警官,十分"识货",一听之下,立时道:"有卫斯理出马,没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一干人等退出了病房,那警官首先道:"丁先生,五百六十只鸡,要每一只都找回来,不是易事。"
丁真这时也想到了这一问题,问道:"已经找回了多少?"
警官道:"我去问问。"
丁真、温宝裕和一些记者,回到了丁真的病房。这时来探访丁真的人渐多,都是些大人物,警方的高层人员也来了。送花篮来的更多,房间放不下,放出了走廊,多到不可胜数。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见一斑。
丁真吩咐,把好看的几个,换上字条,送到何可人的病房去。
大约半小时后,那警察回来了,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吗?竹笼一共是二十八个,全在;有十七只竹笼并没有打开,鸡也全在;还有十一只竹笼在翻车时打开了,但也不是所有在笼中的鸡都走了出来――"
温宝裕转述那警方的报告,我听得不耐烦起来,刚想打岔,白素伸过手来,在我嘴边掩了一下,我这才忍住了没有出声。
可是,我不耐烦的神色却是掩不住的,温宝裕立时觉察,忙道:"你且听下去。"
那警官真是尽责,他续道:"走失的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只,到四十分钟前为止,已捉回来一百七十一只,还有十二只没找回来。"
丁真着急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个高级警官也在,也忙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那警官面有难色:"只怕不好找了。只差十二只,有什么大不了!"
温宝裕在一旁,觉得好笑:"没有为了十二只鸡就浪费警力之理。"
丁真道:"可是我答应了人家的啊!"
温宝裕确是滑头,立时有了办法:"随便到哪个市场去买十二只来补上就是!"
他还说了一句笑话:"记得,不要多买了一只,多了一只出来,会变成卫斯理故事。"
我以前有一个故事叫"多了一个",他自以为如此说,很是幽默,说了之后,还哈哈笑了起来。可是别人都没有跟着笑,他自觉无趣,这才住了声。
温宝裕的办法,当然简单可行,但是那警官却摇头道:"不行,行不通。"
温宝裕"哼"地一声:"我不相信那何姑娘能把五百六十只全认得出来!"
那警官道:"不但她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向那警官望去,不知他何以出此狂言。
那警官道:"我随便抓了一只来,请丁先生过目。"
他再这样一说,自然人人知道这五百六十只鸡,确然有不同之处了。
那警官叫了一声:"警员,带那只鸡进来。"
随着他的叫唤,一个年轻的警员提着一只鸡,走了进来。
鸡是准备运往市场出售做食用的,这个地域的人,只吃母鸡,不吃公鸡,所以,那是一只母鸡。
那实在是一只普通之极的母鸡。那警官接过来,母鸡在他手中挣扎着,看来他并不是很善于令一只母鸡安静下来,因此,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温宝裕首先冷笑一声:"你如何可以认出它来?"
那警官并不出声,只是伸手,把那母鸡的右翼拉长,这才道:"请看。"
各人都向那母鸡的右翼看去,这才看到,翼尖上有很是异特之处。
这"异特之处",其实也不是太异特,可是一看之下,倒也人人可以知道那警员并没夸口――那五百六十只鸡,它的确每一只都可以认得出来。
说穿了很简单,在翼尖之上,有着编号的标志。那是一种塑料制的卷标,要用特殊的设备钉上去,一般只用在服装之类的货品上,可是这时,却钉在鸡的翼尖部分。
而且,一定是在鸡还很小叫时候便钉上去的,因为这时,标志的一部分已被皮肉包没,只露了一大半在外。但在那圆形的小牌子上,还可以看得清楚刻在上面的号码,这一只鸡上的号码是:"一五九"。
那也就是说,它是一五九号,一看便知,混淆不得。
这一下,连温宝裕也无话可说了。
因为,就算找来一模一样的塑料卷标,钉上鸡翼去,那也无法冒充,因为现钉上去的,和在它小时候钉上去的,大是不同。
自然,也可以找些小鸡来,钉上同样的卷标,等它长大,但是那至少需要三四个月,时间上配合不来了。
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觉得这事情虽然滑稽,有点迹近儿戏,可是却也棘手之至,真的难以办得到。
温宝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嘿,鸡在马路上乱走,说不定有叫车子辗死的,哪里又真能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我看这位姑娘是存心在为难人。"
他总算对何可人的印象不坏,所以并没有说何可人是别有用心,出难题给人,目的是大敲一笔。
丁真对温宝裕的话,考虑了一会,很是认真地道:"我去问问她。"
温宝裕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这种特别的情形,已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各记者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大报导一番,所以也一起跟了去。但除了丁真之外,其它人,连温宝裕在内,都被医护人员挡在房门之外。
丁真进了房,各人守在门外,不一会,就听到了何可人的尖叫声:"死了?活要见活鸡,死了,我也要见死鸡!"
在这样叫了之后,丁真又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何可人又失声叫:"你骗不了我,我这五百六十只鸡,每一只都有编号的。"
在叫了之后,她的声音听来很是疲倦,但仍然透着异常的焦急。
她道:"快……要快些把它们全捉回来,不能拖,一两天,最多……两天……"
温宝裕料到何可人这时的样子,一定很是可怕,因为又听到了丁真一连串的答应声:"是……是……"
接着,丁真便走了出来,满头是汗。神情狼狈之至,一如斗败公鸡。
温宝裕说到此处,又停了一停,向我望来。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觉得这位何可人小姐,她的行为也未免太偏执了。
除非她另有理由,不然,她的这种要求,简直是不合情理之至。
我反问:"丁真准备怎么样?"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他请求在场的两位高级警官帮忙,并且出赏格,每只一万元,把那十二只鸡找回来。"
我闷哼了一声:"好家伙,这件事,至少可以成为一个月的城市话题。"
白素却道:"真有趣,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主角竟然是那一车子鸡。"
我道:"那可能只是何可人的故意为难。"
白素摇头:"不,何可人不可能预知会有车祸,她早已把那些鸡用特殊的方法编了号,必然有一只也不能少的理由。"
白素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温宝裕道:"是不是古怪之至?"
我道:"在你离开医院的时候,事情发展的情形如何?"
温宝裕道:"又找到了三只,还差九只。"
我笑了起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怕真的可以全捉回来。"
温宝裕忽然怔了一怔:"全捉了回来,那又会怎么样?"
我道:"还会怎么样,事情就此结束了。"
温宝裕大摇其头,神情大是不满,我感到好笑:"怎么,你以为在这件事中,可以发展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温宝裕想了一会,才道:"不知道,可以是任何故事,也可以没有故事。"
我忽然童心大发:"要故事不就此结束,也很容易,有一个办法――"
我话还未说完,白素已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抢着道:"不好!"
我扬眉:"为什么?只有这样,才可以知道何可人的目的,要是真的全部找回来,就没有戏唱了。"
白素道:"人家已经受了伤,再去捉弄人家,太不应该了。而且,她那么紧张,必有理由,你何必非去探索不可?"
我摊了摊手:"我不坚持。"
温宝裕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白素立时道:"听不懂就算了。"
温宝裕也没有再问,转了一个身,当他转到了面向我之际,向我眨了眨眼,大是鬼头鬼脑。
我一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中就暗骂了一声"小滑头"。他显然已经想到了我的办法是什么,可是怕白素阻止,所以才假装不明白。
我的这个办法,实在很简单――有那么多的赏格,把走散了的鸡全找回来,不是难事。要这"戏"继续"唱"下去,只消先设法找到一只鸡,藏起来,那么,便不是"一只不少",那就可以看这个何可人,还有什么花样可以玩出来了。
在那时候,我对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那自然是由于她的要求,偏执到了不近人情之故。
温宝裕显然对我的这种办法,心领神会,他没耽了多久,就道:"我再到医院去看看,有新消息,随时前来报告。"
他扬长而去,白素闷哼了一声:"天下无是生非者,唯卫斯理而已。"
我暗笑:"我可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
白素冷笑:"自有人替你的馊主意奔走――我会在适当时候揭穿之。"
原来温宝裕鬼头鬼脑向我打眼色,并未能瞒得过白素的注意。
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对此反应若斯,只好道:"那就叫小宝别那么做好了。"
白素叹了一声:"只怕阻止不了。"
我为自己开脱:"那就不能全怪我的主意,小宝自己也会想到。"
白素蹙着眉,我问:"你想到了什么?"
白素道:"这事情是有点怪……我想到了湖南广州一带的排教和祝由科,他们在施法术之际,多有借鸡只来行事的。"
我道:"是,我也想到了一下。但是那些法术,所用到的都是公鸡――公鸡血,和法术有一定的关系。但这次五百六十只,全是母鸡。"
三、还差一只
白素笑了起来:"或许是我们自己经历的怪事多了,所以疑神疑鬼,本来是没有甚么事的,也以为是什么古怪大事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白素又支头想了一会,但是没有说什么。
当时,我以为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发展,却不料白素虽然口中那样说,实际上,她却感到这件事大有不寻常之处(她的直觉)。所以她比我还留意,她竟然并没有和我商量,就自行到医院去了。
后来,白素对我解释:"我没有告诉你,自己一个人行动,一来,是为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目的是什么。我或许是想去看丁真,又或许是想去看一下何可人,又或许是想了解一下事情进一步的发展,自己也没有确切目的,自然不敢约你一起去。二来,这事的趣味性不够惊天动地,涉及的不过是一男一女和一群鸡,似乎不值得惊动卫斯理的大驾,是不是?"
当她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又发生了许多事,所以我听了之后,没好气地道:"是啊!要天崩地裂了,才能令我注意。"
这是后话。却说当时,过了一会,就不见白素的踪影,我试图和温宝裕联络,却见红绫带着她的那头神鹰,一阵风似,卷出门去。
我只叫一声:"红绫,哪里去?"
红绫人已出了门,答了我一句,说了等于没说:"有事!"
我隐约感到红绫的行动有点古怪,可是一时之间,也难以将之和什么事联系起来,所以也就算了。
到了下午时分,陶启泉忽然来了电话,道:"卫,我机构中有一个人,遇上了一些麻烦事,想请你帮忙。"
虽然我和陶启泉极熟,而且他在许多事情上帮了我不少忙,但是一听了这样的要求,我仍然提抗议,道:"贵机构有好几万人,此例一开,如何得了?"
陶启泉笑骂:"你这人,一点也不肯吃亏!这个人不同,他的脑袋对人类进步,大有贡献,可以不令他为琐事烦恼,算是有价值。"
我心中陡地一怔:"丁真,那个大发明家?"
陶启泉道:"对了,你愿意帮助他?"
我苦笑:"你可知道他遇上了什么困难?"
陶启泉笞得好:"不知道,但是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你,是不是?"
我想告诉他"不是",可是我话还没有出口,他已经道:"我叫他立刻来见你,你可别拒他于门外。"
我叹了一声,他已挂了电话。我皱着眉,走下楼去,不到三分钟,门铃声大作,我打开门,就看到了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前。
这青年人还支着一根拐杖,面目英俊,而且,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整个人也气度不凡。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就有这种自然的光彩,绝无鬼头鬼脑的猥琐之状,令人一看就心旷神怡。
我大声道:"丁真先生?欢迎欢迎。"
丁真也叫了我一声,和我用力握手。我把他迎进了屋中,等他坐下之后,我指着他的足踝,道:"我有极好的治伤筋的药,你回去一周,三天包好。"
丁真又站起来道了谢,道:"我有一件麻烦事,这事……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他的神情,为难之至,我道:"很容易,就从还差十二只鸡没抓回来说起好了!"
丁真睁大眼望着我,一时之间,错愕得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一言释疑:"以前的事,温宝裕已向我说了。"
丁真"哦"的一声,伸手在头上拍打了一下,又想了一想,才道:"那位何可人小姐,一定要把所有小鸡全抓回来,到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差一只。仅仅只有一只,还没有下落。"
我道:"成绩很不错啊,真是不容易之极了!"
丁真道:"是啊,所有的人都那么说。"
我又道:"只差一只,那位何姑娘,不必如此认真了吧?"
丁真苦笑:"我也以为如此。只差一只,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我是当作喜讯般去告诉她的,她的精神,看来好了许多――"
我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精神状态不好,是不是会使她在精神上产生一种偏执狂的倾向?"
丁真呆了一呆:"我不是心理学家,不能肯定,但是她的……偏执……却……没有改善。"
我道:"什么,真是少一只也不行?"
丁真苦笑,叹了一声:"事情是我不好,我应该补偿。我已把这最后一只鸡的赏格,提高到了十万元,真希望能找回来。"
我感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要是找不回来,那会怎么样?"
丁真一片惘然:"我不知道。"
我笑道:"那么,何姑娘不会要你填命吧?"
丁真陡然一震,我这样说,当然是开玩笑,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欣赏,反倒脸色煞白。
我快道:"你把她的情形,详细对我说说。"
丁真答应了一声,我看他的神情大是惶惑,就给了他一杯酒。
丁真连喝了几口,才叹了一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又抬起头来,道:"她是不是故意在为难我?"
我再道:"你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
丁真又叹了一声,可以听得出,他的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丁真在知道了只剩下一只鸡没有被抓回来之后,认为那是天大的喜讯,所以迫不及待,就要去向何可人报喜,当他来到了何可人的病房门口时,连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一进门,就看到何可人躺在床上,可是双眼却睁得很大,直视着天花板,神情惘然。
何可人有一双极动人的大眼睛,这时,她的这种神情,更令得她那双大眼睛中,充满了迷惑。犹如一头迷了路的小鹿,更是动人,也更是惹人怜爱。
所以,丁真进房之后,走了一步,便没有再向前走,只是恣意欣赏着何可人那种神情。
何可人一动也不动,甚至隔好久才眨一下眼,她显然是在为什么事出神;而且,那事,一定给她带来极度的困扰,这一点,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出来。
过了好久,丁真忍不住了,先开口:"你……心中有什么为难事?"
他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床上的何可人才如梦初醒一样,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向他望来,双眼之中的迷惘更甚。丁真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想去轻抚她,可是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就感到自己要是这样做,太过冒失,所以手便在半空,不知如何才好。
这时,何可人看来比他更镇定,不如他那样失魂落魄,她现出焦急的神情来,间:"那些鸡……怎么样了?"
丁真脱口道:"全找回来了。"
他这时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倒绝不是存心想骗人。而是在他的意识之中,只差一只未曾找回来,也等于和全找回来一样,所以才会这样说的。
何可人一听得他那样说,立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俏险之上,也立时现出很是安详的神情。
她先是闭上了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道:"求你一件事。"
丁真这时也知道自己"全找回来了"这句话,可能造成了某种误会,应该修正一下,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口才好。
他听得何可人那样说,只好点了点头。
何可人道:"那些鸡,全有编号,你把它们顺号放在竹笼中,每笼二十只……"
说到这里,她像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甜甜地笑了一下,才道:"然后,拿来让我过目。"
丁真当然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一些――把二十八只大竹笼,每只竹笼都装满了鸡,抬进医院来,这只怕是人类的医院史上,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
丁真略微迟疑了一下,就道:"没有问题,只不过,只不过……"
他犹豫着未曾说下去,何可人睁大了眼,带点天真地问:"只不过什么啊?"
丁真抱歉地一笑:"只不过……不能算是全捉回来了,还有一只――"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就徒然住了口,因为�x那之间,何可人的神情,变得可怕之至。一个人的神情,竟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情景,十分骇人。
只见何可人的脸上,一下子变成了毫无血色。她肤色黝黑,本来黑里透红,健康悦目,所以这突然的转变,那一片死灰色的脸容,更是骇人。
而且,她的身子,也剧烈地发起抖来。
她抖得如此厉害,以致用来吊起她打了石膏的腿的金属架子,也随之抖动,发出了铮铮的声响,宛若一场八级地震。
同时,她企图伸手指向丁真,可是她的手却抬不起来,臂骨咯咯有声;自她的喉际,更加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怪声。
一时之间,丁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双手无目的地挥动,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叫声之中都充满了惊恐。
何可人先说出话来:"你……这……你……骗我?"
丁真则急于分辩:"只差一只,我不是骗你,只差一只,一定会找回来的。"
何可人尖叫:"一只也不行,少了的那一只,一定就是那一只。"
当时的情形,丁真来找我的时候,详细叙述给我听。当他说到何可人尖叫时,他也逼尖了喉咙,以求真实。我一听到这里,就立刻觉得这句话大有问题,忙道:"且慢,你再说一遍。"
丁真呆了一呆,把当时何可人尖叫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道:"这句话很难理解,你懂它的意思?"
丁真又呆了一呆:"我没有仔细想……没有想过,她的意思是……少了那一只……有特别的意义?"
我也很是疑惑,也没有什么确定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特别,若不是另有含意,就是何可人在情急之下的语无伦次。
我问:"你如何响应她?"
丁真又喝了一口酒。
丁真当时的反应,很是直接:"就是差了一只,不管是哪一只,总要把它找回来。"
何可人双手震动,这一次,丁真双手伸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何可人陡然吸了一口气,却已渐渐镇定了下来,她也用力反握着丁真的手,道:"丁先生,要快,已过另一天了,在一天之内,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丁真也自慌乱之中,定过神来,柔声道:"应该可以找得回来的,何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可人已急速地道:"别问为什么,总之,一定要找它回来。"
她说了之后,松开双手,转过脸去,表示这个问题再无讨论的余地。
丁真本来想问她,何以对一只鸡,如此紧张,但这时,他已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何可人又道:"请你告诉我……还没有找回来的那只,编号是几号?"
丁真道:"我不知道――这很容易,我这就去查。"
丁真出了病房,才连叹了几口大气。
他立刻要求警方做这件事,一小时之后,有了结果,他再去看何可人。
他进了病房,就道:"是三六五号。"
何可人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凝思,像是想起那只编号三六五的母鸡是什么样子的,这自然是徒劳无功的事,所以她只是道:"原来是它。"
接着,她又道:"得快点找它回来。"
丁真答应着,离开了病房,就见到了温宝裕。
温宝裕向他做一个询问的神色,丁真苦笑,把何可人听到只少了一只鸡之后的反应,告诉了温宝裕。
温宝裕听了,也呆了半晌,这才道:"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你得去找一次卫斯理了!"
就是这样,丁真前来找我的。
却说当时,丁真是在出了病房之后,才见到温宝裕匆匆走来的。若是温宝裕早来半分钟,丁真还没有出病房,那么,温宝裕一定直闯进病房去――如果是这样,那么,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可能有改变。
因为,病房之中,另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丁真不认识,也根本未曾留意,所以当他和何可人有那么一段对话之际,他根本未曾觉察还有人在。何可人也未曾对那人留意。
可是,若果温宝裕进了病房,却一下子就可以认出那个人来。那么,以后事态的发展,当然会有所不同了。
这个在病房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素。
白素穿了一件医生的白袍,早丁真一步,进了病房。在医院和病房之中,有医护人员进出,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了,所以丁真进来时,根本没有留意,只是一心喜冲冲地向何可人报告"喜讯"。
所以,丁真和何可人之间的这一幕,白素亲身目击。
当然,在丁真走了之后,白素和何可人之间,也发生了一些事。发生的事,对这个故事来说,相当重要,下面会尽快叙述。
且说丁真对我说了经过,望着我,等我的指点。我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想,问题其实很简单,这位何小姐,一定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偏执狂,只消告诉丁真别再去理睬她就可以了。
可是,我却不能如此说。因为看丁真的情形,这位大发明家,对这位养鸡何小姐,绝不是只为了心中的歉疚那么简单,他当然是对何可人已有了感情,这才如此出口答应替她找回失鸡的。
要是我直接说了,他非但不会接受,而且,还会大大责怪我。
同时,我心中也很不以为然――这位大发明家,不是才因为失恋而借酒浇愁,这才出事的吗?怎么一下子又那么快对另一个异性产生感情了呢?
在这没出声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中,丁真已迫不及待地问了三次:"卫先生,你看怎么办?"
我冷冷地道:"怎么办?全在你自己了。"
丁真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忙道:"一定,我一定会把那最后一只找回来。"
我再冷笑:"那样最好,就大团圆结局了――可是,找不回来呢?"
丁真着急:"卫先生,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才来找你的啊!"
我摇头:"我不能解决,你自己才能。"
丁真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神情颇为迷惘地望着我,我委婉地道:"你不觉得,何姑娘坚持要把所有的鸡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是小题大做,无理要求吗?"
丁真回答得很是认真:"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她的神情,每次都这样骇人,这……证明她一定有理由,只是我不知道。"
我道:"那你就该去问她。"
丁真的神情大是犹豫――这使我颇为冒火,又不是叫他去上刀山下油锅,只是叫他去问一问,他就现出这种样子来,真是窝囊之至。
我闷哼一声:"如果问一问也那么困难,那么,没有人可以帮你了!"
丁真支吾了一会,才道:"卫先生,你不能设想一下她的理由?"
我立刻回绝:"对不起,我没有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就算有,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丁真听我口气不善,一时无语,我索性又道:"要是你想找精神医生或是类似人士,我倒可以介绍几个给你去见他们。"
丁真苦笑,叹了一声,他总算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又摇了摇头,倒是说了一句心里话。他道:"不知怎的,明知她的要求是无理取闹,可是看到她那焦切害怕的样子,总觉得自己要尽一切心力,让她安心,这才能令我自己也安心。"
我挥了挥手,也懒得开口了。
这时,我想到,这最后一只鸡,要是真落到了温宝裕手中,扣了起来,以观察会有什么事发生,还是劝温宝裕赶快罢手的好。不然,丁真知道了,只怕会找他拚命。
丁真坐立不安,自言自语:"要是出了十万元奖金,还找不回来,那是真的找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温宝裕有没有得手,就问他:"你见到温宝裕的时候,他有说什么没有?"
丁真摇了摇头,看他这失魂落魂的样子,我心想,就算温宝裕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是听而不闻的了。
我道:"你现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去问何小姐,那一只编号三六五的鸡,要是找不回来,会怎么样。"
我连说了三遍,丁真才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又是叹几声,依然答不出一个"好"字来。这等不爽利的人,确然罕见,我想,他以前的女朋友,只要稍微性子急一些,他确然非失恋不可。
我想到这里,就转换了话题:"丁君,你以前的那位恋人,令你失恋的那位,性子很急?"
丁真愕然:"你怎么知道?在研究所中,她有一个外号,叫'霹雳火'。"
一个女子,外号如此,性子之急,可想而知。我见自己料中了,不禁呵呵而笑,丁真显然不知道我笑什么。我又道:"那只鸡,要是警方找不到,重赏之下也找不到,那么我也一样找不到,我能给你的意见,已经再三说过了,你照着办吧!"
丁真苦笑,起身告辞,我在他走了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和这样的人相处,如同全身黏满了浆糊一样,不自在至于极点。
我那时,并不知道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在医院里,确然有事发生了。
温宝裕在支使了丁真去找我之后,也匆匆离去,并没有进病房去,他始终未曾见到在病房中的白素。
白素听到了丁真和温宝裕在门外的对话,她的判断是,温宝裕尚未得手,只是想要丁真来见我。
白素这才开口叫了何可人一声。
她刚才目击何可人和丁真的对话,对于何可人的言行,也感到疑惑之至。
因为她看出,何可人是真的极其急切地想把"所有的鸡一只不少"地找回来。
她那时的想法和我一样,这个看来健康美丽的女子,心理状态极不正常,因为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如此偏执一只鸡的得失。所以,她要从心理上去攻破这一点,使何可人放弃坚持。
四、能屈能伸
白素叫了何可人一声,何可人向她望去,略现出惊讶的神情来,白素直截地道:"那一只鸡,找不回来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的也好,我要看到它。"
白素摇摇头:"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处,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动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可是她显然智能甚高,当即反问白素:"你怎么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识判断――警方尽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万元的赏格,要是仍找不到,那么,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摇头:"不,丁先生说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她对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颇令白素意外,白素只好道:"要是找不回来了,会怎么样?"
这句话,正是我要去问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致,认为这问题具关键性。
何可人睁大了眼,盯着白素,�x那之间,她的神情充满了疚意。
这一点,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来,何可人所说的话,却又令得白素莫名其妙。
白素在医院的这番经历,是她在离开了医院,见到了我之后,立即对我说的,一面说,一面也曾进行过讨论。所以我在转述的时候,也可以把我们当时的讨论夹在一起说。
当时,何可人冷笑一声:"找回来了!我把它斩成八块,也不会给它跑掉。"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更是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为在何可人俏丽的脸庞上,这时所现出来的恨意,很是骇人,绝对出自内心,不是造作。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脸容,变得带有八分狰狞,可怕得很。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她绝无法设想为何走失了一只鸡,心中便会那么恨。
她只是道:"你要有心理准备才好,只少了一只,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何可人盯着白素,语音冰冷:"为什么你一再说找不回来?"
白素道:"我只是想知道,找不回来,究竟会怎么样?"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白素向病床走去,她才一来到床边,床上的何可人,陡然撑起身子,右手疾伸,五指就向白素的脸上抓来。
何可人的这一下子行动,突兀之极,白素当然不会给她抓着。可是据白素说,若是换了常人,非给她抓得脸上皮破肉绽不可。
当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极了白素,手腕被抓,五指仍然在伸屈,看来可怖之至。
这何可人的性子,当真强悍之至,她正在伤中,一发不中,由于出力太大,她自己的伤处,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际,她咬牙切齿,另一只手又来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敌无数,可是明明对方和她强弱悬殊,却还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样,这样的对手,她倒也没有遇到过。
是以,一时之间,她大是骇然,一松手,身子向后退出,同时疾声道:"你干什么,我决不是你的敌人,你快躺下来!"
何可人竟欲挣扎着来追袭白素,所以白素才会叫她快些躺下来。
这时,何可人显然不是为了听从白素的劝告,而是她实在没有能力起身,所以离不开床,但是她仍然将一张床摇得咯咯直响,神情更是可怖。
当白素讲到这一处,说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时,我原谅了丁真――能令白素也感到恐惧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当下白素又极诚恳地道:"何姑娘,你别误会,我想帮你,不想与你为敌。"
何可人这才急速喘着气,失声道:"你能帮我什么?帮我把那只鸡找回来?"
白素听她来来去去都是为了那一只鸡,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问:"那一只鸡,究竟有什么重要?"
她一问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阵发抖,然后,她紧闭了眼睛,可是眼皮却在不住地跳动,显示她的心情极其激动。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声道:"告诉我,你心中有什么秘密?"
白素不再问何可人那只鸡有什么重要,直接问她心中有什么秘密。何可人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白素又道:"或许,你把秘密说了出来,有助于把那只鸡找回来。"
这句话,令得何可人有了强烈的反应,她睁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会,但是她却又哼了一声:"我不会上你当,我什么也不说。"
她只说了一句话,又闭上了眼睛。接着,不论白素说什么,她都不再开口,也不睁开眼。
本来,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应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发狂,所以有些话也不可以说。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当成是友非敌,唯一的办法,看来就是把那只鸡找回来――她对丁真的信任,也基于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不如先离去再说。
她先轻叹了一声,然后道:"要人家帮助你,你总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人家,不然,人家如何能帮助你?"
何可人的反应是几声冷笑,白素又等了一会,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医院门口,遇见了愁眉苦脸,在门口打转的丁真――丁真不但不敢走进何可人的病房,连进入医院,也视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绍了自己,又问他见了我有什么结果。
丁真苦着脸:"卫先生叫我去问何姑娘――"
他把经过说了,白素忙道:"这问题……不适宜去问她。"
丁真如释重负:"是……是……我也是这样想。"
白素把刚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说了,丁真当然听温宝裕讲过我们夫妇两人的事,所以他问白素:"卫夫人,你看她心中有什么秘密?"
白素摇头:"我不知道,她对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问她。"
丁真惨叫了起来:"什么慢慢问她,还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只鸡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总可以有点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天,你不妨把赏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万元。"
用一百万元的奖金,目的是为了捉一只鸡回来,那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可是,才经历过何可人那种疯狂行为的白素,却觉得很应该,她连连点头:"好,你立刻去宣布!"
丁真对我的意见,也不敢太轻视,他又问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问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点头:"是……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适宜接受这个问题。"
丁真叹了一声,恰好有一位高级警官走过来,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于与我会面,就赶了回来。
所以,在丁真离开之后不多久,还不到一小时,白素就出现了,把她在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她自然要问我的意见,我的回答,直截了当之至:"她是一个神经病人!"
白素侧着头:"从表面上看,她确是如此。"
我笑:"从本质看,她是一个动物的保护者。"
白素不理会我的讥讽:"应该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鸡运到市场上去卖,这似乎又说不通。"
若是换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讨论了,因为我认为何可人这个人,简直无聊透顶,不知所谓,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让她为了一只鸡去发神经好了。
不过看在白素却很有兴趣的份上,我也只好略微发表一些意见。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并不在乎那只鸡的生死,只是在乎……那鸡是不是找得回来――即使找回来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这种心态,说明了什么?"
我随口敷衍:"这倒有点像缉捕大盗的赏格:不论生死,只要捉回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她绝对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对我的话,却又考虑了一会,甚至点了点头:"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把那只鸡抓回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无法作出推测。
白素又自言自语:"她的行为,如此激动,一般来说,女性只有在面临执着的感情时,才会有这样激烈的表现。"
我怔了一怔,一则是惊于白素的认真,二则也感到白素的话太过诡异。
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她爱上了一只鸡――而且还是母鸡?"
白素却不理会我的责问,仍在自言自语:"她为什么肯定是三六五号那一只呢?她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说出来。"
我笑道:"那有两个办法,一是把她捉了来,严刑拷打,令她吐实。二是我们自己去调查。"
白素对我的调侃,并不生气,反倒睁大了眼望着我:"是'我们去调查',不是我一个人去调查。"
我一时失口,说了一个"我们",白素这样追问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从何开始啊?"
白素笑:"看来你有点不情不愿,这样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岂止"有点"不情不愿而已,简直是大大的不情不愿!
我叹了一声:"好,请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只鸡,不会是普通家庭养出来的,一定是养鸡场的出品。你先找到那个养鸡场,从而在那里了解一下何可人这个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当悲苦,因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务;所以,我那一声"得令",也说得有气无力之至。
白素却不肯放松:"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没好气,拖长了声音:"喳――老佛爷。"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门口。在门口,一声长叹,那自然也是叹给白素听的。
也就在那一声长叹之中,我有了偷懒的办法,我直赴警察总部,去找特别工作室主任黄堂――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许多。
到了黄堂的办公室外,只见进出的人很多,而黄堂的咆哮声,自办公室中传了出来,他在骂人:"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有钱人吃饱了没事做,爱怎么就怎么,可是不能拿警队开玩笑,全撤回来,我的命令,全撤回来,一个也不能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粗话。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时,只见几个警官狼狈而出。我趁办公室门打开之际,向内挥了挥手,只见黄堂满面怒容,见了我,有点意外,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去,轻松地道:"惹黄主任生气的,一定是头等大事了。"
黄堂"呸"地一声:"屁,气死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酒,两只杯子来:"你来得正好,看到你,心肠也开朗一些。"
我接过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谁还能给你气受?"
黄堂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你且听听,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然有人出十万元的花红,找一只鸡。"
我怔了一怔,心想这倒好,事情都凑到一块来了。
黄堂又愤然道:"而且,要动员警务人员去找;这下可好,连休假的警员,也全找鸡去了。"
他说着,瞪着我道:"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灵通,花红已经提高到一百万了。"
黄堂呆了一呆,恰好一个警官进来,喘着气报告:"主任,那……家伙把赏格提高到了一百万,很多人不顾命令,我们……都劝不住。"
黄堂脸色了白,青筋暴胀,我忙道:"由得他们去找,找到了,叫先来报告,有可能得到比一百万更多。"
黄堂盯着我,我又忙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
黄堂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鸡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黄堂吸了一口气,就照我所说的发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离开。我敢说,他也必然会去参加那找鸡的行列。
黄堂一叠声道:"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说了一遍,黄堂听了之后,闷哼了一声:"我看,不单那个何可人是神经病,那个发明家也是神经病,你――"
我不等他批评,说道:"我的意见和你一样。可是白素十分重视这件事,其中自有道理。"
黄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来:"鸡送到市场去贾,不过几十元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动:"是啊――鸡送到市场,一定脱不了被斩杀的命运,何可人不在乎那只鸡死了,只是不要它活着不见了。"
黄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到养鸡场去了解,请你给我一些数据,我直接进行。"
黄堂先答应了,接着苦笑:"卫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干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如今只为了一个养鸡女子,这是从何说起?"
我也感到别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紧。"
黄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说,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发掘出一桩古怪之至的事来,这件事,也有这个机会?"
我吸了一口气:"这件事,一开始已经够古怪的了――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状况正常的话,那么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在。"
经我如此一说,黄堂总算松了一口气。由于不少警务人员纷纷去找那只悬有重赏的鸡,黄堂大发雷霆,他早已把一切数据调了来,也有何可人的个人数据,他把一份文件给我,道:"你看。"
我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来,确然是一位美丽可爱,青春热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间,有一股英爽之气,很具巾帼英雄的气概,颇惹人喜爱。
至于她的个人数据,很是简单。
她是孤儿,自小在一间教会主持下的孤儿院中长大,也在教会主持下的中学求学。不过在这一部分,从孤儿院到学校,对她的评语,都不怎么样。除说她活泼好动之外,都说她好生事,太活跃,与人相处不是很融洽,常制造事端等等。
总之,这样行为的人,可以统称为"麻烦份子"。
我对这些评语,很不以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视为"麻烦份子"。其实,青少年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行为未能尽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归入"难以管教"这一类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这一类人,尤其教会的管教加倍严格,所以何可人在"无心向学"之下,中学没有毕业,就进入了一个养鸡场工作。直到如今,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在养鸡场工作了八年。
这一段时间中,何可人的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想来绝不会有"九时熄灯,不得讲话"等规章制度拘束她了。因为那养鸡场只有一个老年场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一个人身上。
可以想象,一个女子单独管理一个养鸡场,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显然很满意辛劳的工作,她把养鸡场管理得很好,所生产的鸡只,很受市场欢迎,那老场主也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样。
若不是有了丁真这样的冒失鬼,因为失恋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令得她运鸡的车子出了车祸,那么,何可人就和许多普通人一样,绝对不会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当时,我一面看数据,一面确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后来,白素却不同意,她道:"你没想到她很美丽吗?在大城市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不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都会冒出头来,各自精采的。"
白素说的话,我无法不同意,因为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可惜我没有生花妙笔,不然,效法曹雪芹,为这些由于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传,倒也是可以流传千古。
却说我看完了数据,黄堂问我:"你准备如何着手?"
我吸了一口气:"你密切注意那只鸡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别给丁真和何可人知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鸡场去走一趟。"
黄堂现出很是同情的神色,点了点头。
不但黄堂同情我,连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什么事没做过的卫斯理,到一个小小的养鸡场去,会有什么发现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于白素的态度很是执着,而我对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养鸡场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条勉强可以行车的路通过去。到了门口一看,却很令人意外,不见破败,大是整齐,有一道拱门通进去,拱门之上有招牌,写着"何氏鸡场"四个字。
那四个字,居然苍劲有力。我在门口停了车,推门而入,一面大声叫"有人吗",一面向内走去,打量四周围的环境。
只见鸡舍整齐,反倒是要来住人的几间房子,相当残旧。我才一走近鸡舍,便听得鸡声嘈杂,极之震耳,且令人有心惊之感。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鸡只也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声响,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试着推开一间鸡舍的门,只见鸡舍中上千只鸡,个个发出怪声,简直如同一群妖魔一般。
而且,在笼中的鸡,一见了我,动作也大是异常,竟然一面发出怪声,一面争先恐后,向前扑来!
五、鸡场老人
看那情势,若不是有铁线笼子阻挡着,只怕上千只躁动的鸡,会把我活埋了。
那种情景,说不上恐怖,可是却诡异之至。
我只在门口站了一站,立时退了开去,又大声叫:"有人吗?"
我的叫声被鸡群的嘈杂声,完全遮掩了,所以我来到那一列房子前,又叫了几声。
这才听到,自一间屋子中,传出了一个苍老而又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反问:"什么人?"
我循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在陈设简单的屋子中,有一个老人正吃力地挣扎着,想借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张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着,不碍事。"
那老人在问"什么人"时,我已听出他的话中带有浓重的胶东口音(山东省东部,胶州湾一带的方言),所以我也用同样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听,一松劲,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抬头向我望来。
只见他眼眶深陷,双眼混浊,颧骨高耸,皱纹满面,双手之上,更是青筋盘虬。一望而知,是已临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他望着我,喘了一口气,才道:"你是――"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老人的身子,陡然发起抖来:"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行动不便,也一天多没水没米进口,那些鸡已饿了……"
他愈说愈是有气无力,我这才明白何以鸡一见人就如此躁动的原因,原来是由于饥饿。看来,这里除了何可人一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打理;要是我不来,非但鸡群会饿死,连这个老人,只怕也难以幸免。
我知道现在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忙道:"你先什么也别说,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却道:"你……劳你驾……也喂喂……鸡……可人这孩子怎么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车翻了,受了伤,在医院,没大碍。"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杂粮去喂那些鸡。
我估计,鸡场之中,至少有五千只鸡以上。我一生中古怪经历颇多,甚至曾接近过上万只小蝙蝠的尸体,走向通往阴间之路,可是也未曾面对过几千只饥饿的鸡只。
等我把近二十大包鸡粮倒进食槽,退了出来之后,一头一脸,都沾满了鸡毛,几乎使我疑心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鸡。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手指在耳中转动,好把鸡群的聒噪声驱走。
我要把接下来和那老人的谈话,简化一下,因为那老人的话十分噜苏――这是一般老人的通病。
那老人姓何,照他说来,他本身也可以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是军人,且官拜中将军长,打内战,打日本鬼子,再打内战,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之后,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还幸他有远见,早准备了一个鸡场,这才得以有生活的依靠。
何可人由社会福利机构介绍来,一直在鸡场工作,照老人的说法,何可人能干之至,鸡场的大小事务,全是她一人负责。近几年来,老人行动不便,便由何可人负责照顾。
所以,老人在这一天多时间内,焦急无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一再强调,他和何可人可以说情如祖孙,所以很关心何可人的伤势。当然他在谈话之中,也说了许多他往年的辉煌大事。
我听了之后,觉得很不是味道。
因为何可人在出事之后,只记挂着那五百六十只鸡,发了疯一样,要把它们一只也不少地追回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鸡场之中,还有一个饮食起居都无法自力完成的老人。
要不是我来,饿死了几千只鸡事小,活活饿死了一个老人,却是人间惨事了。
这何可人不知是什么心肠,若说她忘记了有老人的存在,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当下,我没有把这个不满的情绪说出来,在老人殷殷询问何可人的伤势之际,心中暗叹。
鸡场没有电话,我又问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发现老人对何可人根本不是怎么了解,只说她工作十分勤力,一个人打理一个鸡场,何可人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更别说娱乐了。
老人一再说何可人十分爱鸡,天生是管理鸡场的,每次运鸡到市场去,她都会难过好一阵子,舍不得鸡给卖到市场去宰杀。
老人又说,何可人在鸡群之中,挑了几只出来特别饲养,当宠物一样,爱惜无比。那几只鸡,不必被困在鸡舍之中,可以在鸡场之中,自由来往,所以,特别肥壮可爱。
那几只鸡,何可人宝爱之至。有一次,老人说这样的鸡好吃,想杀一只来吃,才提出来,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场。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间唯一的一次冲突,所以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问我,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几只自由自在在走动的鸡,我却并没有注意――就算看到了,在一个鸡场中见到几只鸡,也不会放在心的。
我答应老人,我一离去,立即设法找人来照顾他和鸡场,临走时,我问了一个问题:"鸡场中所有的鸡,是从小就在翼尖上钉上号码的?"
老人对我这个问题,瞠目不知所对,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在离去时,经过鸡舍,随便抓起几只鸡来看看,翼尖上都没有号码标志。由此可知,那一车子五百六十只鸡,是鸡场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个老人和几千只鸡外,对事情进展一无帮助。
在我离开之前,我又到何可人的住所看了一下,倒是很有点值得记述之处。
何可人住在老人后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观,也很是残旧,推门进去,屋子里收拾得干净之极,陈设也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共是两间房间,外的一间,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椅是一张泛着光的竹椅,看来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只杯子,还有三大叠书,书也堆放得很是整齐。
我走近去看了看,书的种类很难,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说笔记,还有一些也大都是记述一些奇异事件的杂书。
想不到一个养鸡场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保持着阅读的习惯。
进了里间,陈设也简单之至,一床一几而已。床上的被铺,折得齐整,有一顶发了黄的蚊帐;在床头之旁,也堆着好几叠书。
我走近去,顺手拿起一本来看,却是《白蛇传评话》,是把《白蛇传》这个故事,说书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这何姑娘的兴趣,可真广泛。
见没有什么发现,我转身出了屋子。
离开了鸡场,一面驾车,一面和黄堂联络,告诉他鸡场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门联络,立即派人来。
黄堂苦笑:"派人照顾老人,没有问题;派人去养鸡,那只怕全世界都没有如此的福利。"
我也觉得黄堂所说有理,就道:"说得对,我去找大发明家。"
黄堂这时也想到了,他道:"这位何姑娘,确实古怪,难道她忘记了鸡场中有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来,黄堂又道:"说来,这老人和她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我闷哼了一声:"当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会流落何处。"
黄堂皱着眉,好一会不说话,我问:"你在想什么?"
黄堂道:"我在想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有什么不对头之处。"
我没好气:"我全是照实说的,会有什么不对头之处?"
黄堂道:"就是奇怪,我……觉得很不对头,可是却又说不出原因来。"
我知道黄堂并非无中生有之徒,所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黄堂伸手在额角上轻轻敲着:"好象是和我记忆中的一件什么事有关连,可是却又想不起来了。"
我只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请立刻告诉我,嗯!"
黄堂点头答应――这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到那鸡场去,经历平凡之至,在卫斯理故事之中,简直不值一提,连记述出来也属多余,竟会有意外之至的发展。世事之奇,真有无法预料者。
黄堂问:"你去找大发明家?"
我道:"是,我看这大发明家,对那位何姑娘颇是迷恋,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他找人去鸡场,那再好不过了。"
黄堂也没有异议,于是我又到医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费时间干甚么,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来去去,真是无聊之至。我已决定,就此一次,再不理会了。
到了医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护士抿着嘴笑:"丁先生在何姑娘处。"
我闷哼了一声,走向何可人的病房。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个妙人儿,那当然就是何可人了。虽在受伤之后,可是俏脸英爽之气迫人,一看就会叫人暗叫:好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这种美,不是艳,也不是媚,另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尽管这时她的浓眉微蹙,大眼茫然无神,但仍不掩其秀丽。
她双眼睁得很大,望着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也不知道她在出什么神,她的这种神态,看来很是动人。难怪坐在病床边的丁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和她一样,都一动也不动。
我曾听白素和丁真描述过何可人的样子,此刻一见,才知道这位何姑娘,可以说"别有系人心处",另有一股与别的美女不同的韵味,就算丁真对她迷恋,也不算是情理之外的事。
但是她弃一个老人于不顾,这种行为,无论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称。
我一想到这一点,就用力咳嗽了几声,破坏了静默的气氛。
可是我发出的声音,对这一男一女来说,却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仍然一动不动。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头上,推了一下,丁真这才陡然震动,向我望来。他一见是我,口唇掀动了几下,欲语又止,我提高了声音,喝道:"别向我提那只鸡,有一件事,你立刻去办。"
我这一说话,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过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我,眼神依然茫然,我冲她瞪了一眼,发出了"哼"地一声冷笑。
我的行动,可算突兀,我估计她多少会有一点反应。可是她却视若无睹,只是望了我一眼,重又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去了,倒像是在那天花板上,有什么世界可以令她久久欣赏。
这时,丁真总算认出我来了,他语音干涩,问我:"我该去做什么事?"
看他这种沮丧的神情,我倒可以知道,那"最后的一只鸡"还没有找回来。这时,我当然不会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疾声道:"那位老人,你立刻派人去,照顾他。不然,他就要死了!"
丁真现出极其迷惘的神色来,反问道:"什么老人?"
丁真的反应,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本来就不知道有一个老人在何氏鸡场之中。可是何可人听了我的话之后,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在看她的天花板,这就令人气愤了――除非她撞车撞昏了头,不然,如今这种情形,她可说是冷血了!
所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问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问道:"卫先生说要我去照顾一个老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留意何可人的反应,只见她在听到了"卫先生"之后,除再向我望来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行动,等丁真问完,她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卫先生。"
丁真又向我望来,我已气往上冲,若不是对方是女性,我才不理会是不是受了伤,早就一把提起来了。
我盯着何可人,冷冷地道:"我才从鸡场来,你的鸡场。"
我特地在"你的鸡场"上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何可人果然震动了一下,可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摸不着头脑。
她失声道:"啊!它回去了?"
我一怔:"谁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只鸡,那只还没有找回来的鸡,它回家去了?"
听得自它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至少使我肯定一点:何可人的精神,绝非处于正常的状态之中!
因为她只是牵挂着那只鸡,而不理会那个老人!
我盯着她,可是却发现她的神情之中,一点也没有作伪或掩饰的成分,反倒是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电转,心想:在遭到了翻车的意外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倒也可以理解,甚至暂时性的失忆,也大有可能。
所以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只鸡有没回去,我不知道――鸡场中有上千只鸡,我也无法在其中认出特定的一只来。"
听得我这样说,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着,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医院里,那么多鸡没有人喂,饿得发慌,我去喂它们的时候,它们几乎想冲出来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扬眉,有讶然之色:"怎么会呢?"
我大是恼怒:"你以为那些鸡可以多少天不必进食?"
何可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责备,居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没有忘了我那些宝贝,不过,自动喂饲器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会不断把饲料喂给它们,我离开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我正准备一等那只鸡找到了,我就回去――你为什么要去喂它们?"
她倒反而责问起我来了,我真是啼笑皆非,这种情形,我始料未及,所以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丁真这时也道:"可人对我说了鸡场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工人,在她未能操作之前,去鸡场帮忙。"
听丁真的话,竟也有点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许不必请工人,那老人就可以负责工作。"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努力在想,鸡场中有"自动喂饲设备"吗?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鸡场残旧,虽然管理不错,但是绝不现代化,若是有这类设备,我一定可以知道。而且,事实是,那几千只鸡在我去的时候,由于饥饿,几乎**了,哪里有什么自动喂饲设备:何可人这样说,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当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问道:"什么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没向你提及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时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问道:"什么老人?"
我倒抽了一口气:"鸡场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鸡场工作的,你忘记他了?他无法照顾自己,七十二小时,他要饿死了,或许,你也为他准备了自动喂食设备?"
我一口气说下来,只见何可人的神色变得怪异之至,她几次想要撑起身子来,又几次想要开口,但却未曾出声。等我说完,她才尖着声问丁真:"这人……就是卫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声道:"正是区区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异之极,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只手,丁真忙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推开,一个警官喘着气,闯了进来,大呼小叫:"卫斯理!卫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黄主任有电话来,十万火急,请你立刻去听!"
我没好气:"什么事?"
那警官道:"黄主任说,半秒也不能延误,请你快去通话,请!"
我虽然等着何可人的回话,但是黄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什么事。
所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满意的答复",何可人陡然叫了起来:"你说老人,何伯……是什么意思?"
我道:"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出来多久,他就饿了多久。"
那警官见我还在说话,竟急到来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几步,才听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发出了一下怪异之至的叫声。
我跟着警官到了一辆警车旁,只见黄堂自警车之中探出头来,叫我:"卫斯理!"
我一看是黄堂自己来了,并不是他有电话来,就怔了一怔:"你在搞什么名堂,鬼头鬼脑的!"
黄堂又叫了我一声:"卫斯理!"
他连叫我两声,却又不说别的什么,这已经奇怪之至了。我正想发作,却见他望定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难以言宣,像是我的脸上有着什么五色缤纷的图案一样。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怎么啦?"
黄堂再叫了我一声,这才问:"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没有?"
他不但神情紧张,而且说到后来,声音竟然在微微发颤,此情此景,真是怪异之至。
我没好气:"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来了。"
黄堂竟然"�H"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她……听了之后,反应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气,哼了一声:"她竟然反问我什么老人。"
黄堂第三度叫我:"卫斯理!"
我忍无可忍,气往上冲:"有话请说,有屁请放,别像招魂一样,不断地叫我。"
黄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应该在鸡场中见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真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瞪着他,他摇着头,神情更是怪得难以形容:"该如何说才好呢?"
六、见鬼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知道他不是行事颠三倒四的人,如今情状如此古怪,那使我可以肯定,必然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定下神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黄堂吸了一口气:"你来向我说在鸡场中的情形,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等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想起,三年之前,有一件案子曾到过我的部门――"
他讲到这里,我心中已是疑惑之极,黄堂的部门是"特别工作室",专处理"疑难杂症",那和我的鸡场之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望着他,他续道:"三年之前,何氏鸡场出了命案,鸡场主人,何正汉,七十二岁,原本是军人,死得离奇。我的部门,曾插手调查。"
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鸡场中见到的何姓老人,就是三年前离奇死亡的何正汉?"
我的问题,可以说够古怪的了――由于黄堂的神情如此异特,我才这样问的,其中也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成分在内。
可是黄堂听了,居然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是,就是他!"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黄堂大是骇然,说起话来也有点结巴,他道:"我,我可……不敢那么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我看他紧张成那样,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不会是那样!天下有的是曾当过军人的老汉,总不成死了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了。"
我这样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年前的命案是一回事,我在鸡场之中,见到了一个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黄堂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的神态,仍然怪异之至,他岔开话题,又问:"那……何姑娘,她怎么说?"
我有点恼怒:"我也告诉你了,她竟然反问我'什么老人?'"
黄堂"�H"地一声,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你是不是要看看当年命案的……档案?"
我没好气:"有必要么?"
黄堂坚持:"应该有点帮助。"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黄堂这样说有什么用意,就道:"好,拿来!"
黄堂立时向我递过一只厚重的活页夹来,我打开,就先看到了一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就陡然一呆。
那是一张死人上半身的照片,黄堂说曾有过命案,那当然是命案发生之后拍的了。令我发呆的原因是,这死者,赫然就是我在鸡场中见过的那老人!
虽然一活一死,容貌多少有点差异,但是两者同是一人,殆无可疑。
在那一霎间,我的脸色一定变得难看之至,所以黄堂在间我的时候,声音大是有异,他颤声道:"就……是他?你说的老人……就是他?"
我勉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年前命案的死者?"
黄堂点了点头。
我再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刚才在鸡场见到的,就是他。"
黄堂道:"不可能,除非你是――"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骇然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我"活见鬼"!
我刚才自己也说过这三个字,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的。同样是一句话,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和真正认真的说,感觉大不相同。因为这句话并不普通,它是"活见鬼"!
我摇头:"这不必争,只要再到农场去,就可以明白究竟。"
黄堂道:"若要快一点知道,可以去问何可人。"
我有点恼怒:"我正在问她,是你硬把我拉出来的,为什么你不进来找我?"
黄堂的回答,又是一个意外,他道:"因为当年命案发生之后,何可人曾被当作主要的嫌疑来调查,但终于因证据不足,无法起诉。"
我呆了好一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我还是很快有了决定:"问她去。"
黄堂道:"怎么问?"
我又呆了一呆,一面向内走去,一面道:"该怎么问,就怎么问。"
黄堂跟在我的后面,两人一起推开病房门,只见房中情形,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仍是何可人望着天花板,丁真望着何可人。
我重重关上门,大声叫:"何姑娘!"
何可人淡然向我望来,倒是丁真吓了一大跳。
我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才从何氏鸡场来。"
何可人的反应很冷淡:"你刚才说过了。"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转移,望向我身后的黄堂。当她一看到黄堂的时候,�x那之间,现出了怪异之至的神情,可是一闪即过。
我忙向黄堂看去,只见黄堂望着何可人的眼神,也颇为奇特――只有有经验的警务人员,望着一个明知是犯了罪,可是却又无法证明的人时,才会有这种眼光。
一般来说,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之下,有罪者会因为心虚而避开去。
可是这时,何可人却和黄堂对视着,绝无规避之意。而且,还是她先开口,"黄主任,我们又见面了。"
黄堂也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他们虽然只讲了两句话,但是我也可以知道,三年前,在鸡场命案发生之后,何正汉老人被杀的案件,黄堂作过调查,并且和何可人见过面。
那就说明,三年之前,真的有一个叫何正汉的老人,在鸡场死亡。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禁在心中暗暗自责:怎么啦,当然曾有过这件凶案,那个叫何王汉的老人,也早已死亡。我在鸡场中遇见的那个姓何的老人,我并不知他的名字,虽然三年前的死者,照片看来和我遇到过的那个老人很相似,但人有相似,也算是一个巧合,并不说明别的什么。
我那时的思绪,相当紊乱,由于事情有我难以估计的怪异,所以想什么都不是很抓得住中心。
何可人说了一句之后,又道:"那只鸡……还没有找回来,我想不到这事竟会劳主任的大驾。"
何可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很是冷静镇定,也可以看出,她和黄堂这次见面,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我心中的反感,又增了一分,因为她来来去去,都是提那只没找回来的鸡,仍然不提到在鸡场之中,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黄堂冷冷地道:"卫斯理是我的朋友,我是陪他来证明一些事的。"
何可人竟像是对黄堂所说的话,全然无动于衷,又转回头去望天花板。
我哼了一声:"何姑娘,有些事是要你来证实的。"
何可人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也"哼"了一声。
丁真在一旁道:"她受了伤,有什么事非要问她不可?"
我大喝一声:"闭上你的鸟嘴!没有你这蠢人的事。"
给我一喝,丁真满面通红,何可人大是爱怜地望向他,又冷冷向我望来:"我根本不认识你,有什么可以给你证明的?"
丁真给何可人这一望,立时如沐春风,神采大是不同。我又道:"我才从你的鸡场来。"
何可人冷笑:"这蠢人一直在夸说卫先生你的神通如何广大,可是这句话,你已说了三遍了。"
我心中暗自恼怒,可是除了用这句话作开始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
何可人讽刺我,我只好忍下来,道:"在鸡场,我帮你喂了鸡――"
何可人道:"你也说过了,我也答过了。"
我提高了声音:"我还弄了食物给一个饿了两天,行动不便的老人,那老人姓何,是鸡场的主人,你当年去鸡场工作,是他收留你的。"
我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瞪着她,何可人向黄堂道:"黄主任,这人……"
她没有说出我怎么样,可是不说出来,也摆明了她在说我是神经病。
黄堂叹了一声,我又道:"那何老人,我见过的,是三年前的死者的什么人?"
我这样问,基于两点:一、我确实在鸡场见了一个何姓老人,与之谈话,并煮食给他吃。二、又同何可人表明,我知道三年之前何正汉的死亡事件。
何可人对我的态度,一直是冷漠和不屑,直到听得我如此问,她才惊讶之极,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道:"是你要我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的:那个何姓老人是什么人?"
何可人皱着眉:"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一个姓何的老人。"
我沉声道:"在鸡场的那个――"
我接着把那何姓老人所住房子的方向位置,说了出来。
我一路说,何可人的脸色一路变,等我说完,她脸色死灰,又惊又怒,不问我,却向黄堂道:"黄主任,这是什么意思?你至今还认为我是杀人凶手,所以才约了人编一个无聊的故事来吓我?"
黄堂高举双手:"不关我事,几个小时之前,卫先生确曾到过鸡场,见过一个行动不方便的何姓老人,并且和他谈话――"
我道:"至少谈了大半小时。"
丁真则在一旁紧张地叫了起来:"杀人凶手?什么杀人凶手?"
不过没有人理会这位大发明家,何可人喘了几口气:"没有,我的鸡场没有这个人――"
她指着我:"你说的那屋子,以前是何老伯住的,何老伯死了之后,一直空着,你……你……"
看样子,她也想说"你见鬼了",但是她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我还想说什么,但黄堂在我的身后,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这里和何可人争,是没有意义的事。鸡场又不是南极,去看一次,很是容易。
所以我只是闷哼了一声,转身向外就走,丁真叫:"卫先生――"
我觉得这个大发明家的行为,类同白痴,所以也懒得理会他。
一出了病房,我沉声道:"她为什么耍赖得一乾二净,什么都不承认?"
黄堂道:"我看她也不是抵赖――"
我火向上冲,厉声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我活见鬼了!"
黄堂却道:"我们立刻去,一到就可有分晓。"
他话中竟大有不相信我在鸡场这段经历之意,我扬起手来,想给他一拳,但他和我熟了,颇能知我心意,我还没有出手,他就一个箭步,跳了开去。
我一直用凌厉的眼光瞪着他,一直到他讨饶:"你再这样望着我,我无法驾车了。"
我这才闷哼一声,把责备他的目光收了回来――车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由他驾车,在上车前,他甚至曾暗示我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可能不适宜驾车,这才令我火上添油的。
不一会,车子就到了何氏鸡场的门口,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那块招牌――
那块招牌!
那块招牌上写的还是"何氏鸡场"四字,可是刚才来时,招牌上油漆剥落,很是残旧;但现在看来,却相当新净,一点也不旧。
各位看倌,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很多小说中出现过,就算在卫斯理故事之中,也不新鲜,在有关气体人的那个故事之中,就有过类似的�x那之间,环境起了根本性变化的情形。
但听人叙述这种情节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这种情形,又是一回事。
我一看到招牌变了样,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奔向门口,门也变得不同了,而且上着很坚固的锁。
我大叫一声:"不是这里,你来错地方了。"
黄堂来到了我的身边,才道:"就是这个地址。"
我摇头:"那就是我上次找错了地方,恰好另有一个何氏鸡场――"
我说了一半,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那只不过是我在极度惊诧之时,没有话找话说的想法。
要弄开那锁,自然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其时却思绪紊乱,哪有心思。我耸身攀越围栏,跳了进去。黄堂也学着我,追了上来,他大声道:"卫斯理,镇定一点,你经历过那么多怪事,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闷哼了一声,真的,是小事一桩,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认为要我参与这样的小事,真是一种侮辱;却再也料不到,会有这种异峰突起的变化出现。
我向内冲,两排房舍依旧,鸡舍却新了许多,且不闻鸡只的骚动声,取而代之是一种"轧轧"的声响。我先奔到鸡舍之前,推门一看,只见鸡舍之内,整洁得很,食槽之中,有管子缓缓泻下食物来――自动喂饲设备!
我上次来的时候,若是有这样设备,我断无看不到之理。
而且,我根本曾拖下每包重五十公斤的饲料,倾倒入食槽之中,这一切都不可能是我在作梦。
我陡然转过身来,由于黄堂一直紧跟在我的后面,所以我一转身,几乎和他鼻尖对鼻尖相碰。
他又想开口说什么,我一挥手:"你别开口,我要好好想一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黄堂点了点头,我又道:"我的意思是,把这件事的性质,分一分类。"
黄堂又点了点头,我向他说了我上次来到鸡舍的情形,黄堂的神情,也怪异之至。
我向外面那排房舍指了一指:"那何姓老人的屋子,就在那里。"
我们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推开门,陈设一模一样,可是床上无人。而且,也不像是才有人住过的样子。不过虽是空屋,却又打扫得甚是干净,显然空屋也有人不时打扫之故。
我吸了一口气,在屋中呆立了一会,又向黄堂讲了我在这里和何姓老人谈话的经过。
黄堂神情更是怪异,又不住点着头。
我又向外走去,进了何可人的住所。
何可人的屋子之中,变化相当大,有了电视机等音响设备,书也多了许多。
我走近去,看到有两盒"白蛇传"的录像带,一盒是长篇电视剧,一盒是京剧。
我一面摇头一面道:"这位何姑娘,对《白蛇传》像是特别有兴趣。上次我来的时候,一本《白蛇传评话》正放在床头。"
黄堂指著书架:"这一本?"
他已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取了出来,向我扬了一扬。我道:"就是这本。"
接着,我就道:"我没有来错地方。但是两次前来的时间,只隔了几小时,一切的变化,却像是已隔了好几年。"
黄堂沉声道:"两个可能。"
我示意他说下去,他道:"一个可能是,上次当你来到这里时,有一股力量影响你的脑部活动,使你的脑部受了误导,看到了,听到了,或自以为做了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黄堂的分析很有理。人的一切感觉,皆由脑部活动决定,若是脑部活动受了误导,就会产生各种不同的感觉――我之所以不用"不真实的感觉"这个词,是因为我认为,感觉没有什么"真实"或"不真实"之分,一切全是脑部活动的结果。脑部有这样的活动,就有这样的感觉,有那样的活动,就有那样的感觉。感觉就是感觉,无分真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
这种想法,自生以来就有,也被不少哲人大大发挥过,但却未曾和脑部的生理活动联系在一起。
脑部的活动,确然可以被外来力量所影响,而产生种种感觉。一些药物可以达到这种情形,还有更多来历不明的力量,也可以造成这种情形。
关于脑部活动受外来力量的影响,而衍生出来的故事,我过去有一个故事"茫点",曾经十分详细地记述过。
所以,我可以接受黄堂的这一个分析。
我不由自主抬头四面看了一下――自然,即使有这种力量存在,我也是看不见的,那只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我道:"第二个可能呢?"
黄堂道:"第二个可能是,你上次来的时候,无意之中,通过了时光隧道,回到了三年多之前,那也会产生了这种情形。"
我也正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由衷地鼓掌:"还有第三个可能吗?"
黄堂摇头道:"有是有,可是……不想说。"
我一摊手:"无非是想说我活见鬼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见鬼,但说无妨。"
黄堂吸了一口气:"但人鬼殊途,你要是见鬼见得如此实在,这……着实骇人听闻。"
我踱了几个圈,除了这三个可能之外,我也想不出再有什么可能来。
黄堂又叽咕了一句:"那何正汉死得怪……死了之后,也有可能作怪。"
冤死的人,鬼魂特别容易作怪,这本是鬼传说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听了之后,心中不禁一动。黄堂曾把当年的凶案数据交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一看到了数据中的照片,就和黄堂发生了争执,对于凶案的经过并不知道。
黄堂如此说,可知凶案大有蹊跷,而且,何可人又会被当作疑凶――当我说在鸡场见到何姓老人时,她还以为我是和黄堂串通了,编了个故事去吓她的。可知其中必然还有许多曲折在。
我就问:"三年前的凶案,有什么怪异之处?"
黄堂道:"怪在凶手使用的凶器,和死者致死的原因。"
我道:"肯定是被杀?"
黄堂有点骇然:"你以为凶案和如今的事有关连?"
我苦笑:"谁知道――最初,不过是要找一只走失了的鸡,已经由此而发生了怪事,我自然要尽一切可能去追查真相。"
七、死得离奇
黄堂道:"说得是――我也很想能找出凶手来,数据全在,你可以仔细看,我一时也说不明白。"
我点了点头:"我们分工,你去留意何可人,我看她大有古怪――那只走失的三六五号的鸡,要是找不回来,看她会怎么样。"
黄堂一直表示极喜欢和我合作,所以闻言,大是兴奋,大声答应。
我们走出去,看到有几只母鸡跟在一只大公鸡之后,那大公鸡大得异乎寻常,几乎高到人的腰际。顾盼之间,神气活现。
黄堂指着那公鸡道:"考一考你,知道这公鸡是什么名堂?"
经黄堂这一问,我再仔细打量那头公鸡,觉得它确然有不同凡响之处。当我向它走近去的时候,它非但不避开,反而额上羽毛起伏,大有战斗的格局,看来更加神气得很,雄骏异常。
我道:"我对鸡的品种没有研究,这公鸡是什么名堂?"
黄堂道:"这鸡的名称是'九斤黄',原产地是中国江苏省的一个叫浦东的地方,听说是在上海附近。"
我笑道:"多承指教。想不到你对鸡的品种,如此有研究,只不过你的地理常识差了点,那浦东不是小地方,和上海隔江相对,有好几道大桥连通,大大有名。"
黄堂挥了挥手:"我也是三年前调查凶案,才知道这公鸡是异种。"
我大奇:"查凶杀案,和了解鸡的品种,会有什么关系?"
黄堂苦笑:"万事皆有牵连――你回去看数据,就会明白了。"
我们一直在谈论那公鸡,那鸡也像是知道我们在谈论它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一群十来只母鸡,围着它咯咯乱叫。
而且,它还侧着头,用它那亮如点漆的眼睛,看着我们,顶上的鸡冠高耸,其红若血。
我看得有趣,伸手,想去它的额上摸一下,手才伸出去,黄堂就叫:"小心!"
一时之间,我还不明白黄堂叫我小心什么,那鸡的头一侧,竟避过了我的手,向我的手背直啄了下来。那鸡的鸡喙艳黄,看来锋利无比。我忙一缩手,总算及时避了开去。
我反应快,顺着那一避之势,五指伸屈,已然向鸡头直抓了过去。
这一下变势,乃是中国武术小擒拿手中的一式"翻云覆雨",就算对方是一个武林高手,也未必避得过去,何况只是一只公鸡!
果然,我一出手,五指一紧,便已捏住了鸡颈,手臂一振,把鸡直提了起来。
那鸡虽然名叫"九斤黄",但想来其后曾经品种改良,体重又有增加,一提在手中,便知份量,怕有十五六斤重。
我才一将鸡提了起来,准备顺手摔出去,又听得黄堂叫道:"小心!"
又是随着他的叫声,那鸡双翼张开,向我脸上��来,同时,双爪齐出,抓向我的脸,不但攻势快疾,而且,很是有力。
若不是我一提起它,就想把它摔出去,早就有了发力的准备的话,等到它攻来再发力,只怕已来不及,已给它抓中不可。
这时,它抓过来,我发力,恰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手臂一振,已把它摔了出去,撤下了漫天的鸡毛。那公鸡咯咯怪叫,自半空之中扑向地,立时站定,略抖了一抖身子,立时引颈高啼,啼声嘹亮之至。
它并不逃走,啼了两声,仍然凝视着我。
在那一霎间,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曾和不少高手交过手,也曾和一只三千年老猫拚过生死,却再也想不到,有一日会和一只公鸡过招,而且一招之下,不分胜负。
我也凝立着不动,和那公鸡对峙着,黄堂这才气咻咻道:"这鸡大是古怪,是年老成了精的,别再惹它。"
我盯着那公鸡:"要是连一只鸡都不敢惹,那还有什么可干的?"
黄堂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根本没有必要去惹它。"
黄堂一早就大喝要我"小心",这时又如此说,我心中一动,问:"是不是你曾惹过它,吃过苦头?"
我虽然在和黄堂说话,但是仍然盯着那只鸡,绝不放松。因为我感到这只公鸡在和我过了一招之后,并不肯就此干休,随时可以扑起来向我进攻,以报我刚才"一抓之仇"!
黄堂喘了几口气:"我倒没有,但是有几个警员,见它神高马大,想抓住它看看;又有的看中了它的尾翎,非但没能抓到它,还被抓得……受了伤,其中一个,且眇了一目!"
我听了黄堂的话,不禁有心惊肉跳之感,失声道:"那还容它活着?"
黄堂道:"警员老想去抓它,此是侵犯私人财物,是警员的不对。当时,何可人护着它,说是谁要是杀了它的鸡,非把事情闹大不可,所以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当时,我就觉得这鸡场充满了妖气。"
我再吸了一口气,此时,那鸡离我约有三公尺远近,看来神定气闲,大有高手风范。我心念电转,心想,它有双爪一喙,我只有双手。除非是想把它打死,不然,想活捉它,颇有困难。因为我很难在同时,用双手抓住它的一喙双爪,只要它有一喙一爪可以活动,即使我抓住了它,在近距离,它就可以向我攻击。
自然,若要杀死它,那就容易得多了。
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且看我活捉它!"
黄堂道:"你跟一只鸡呕什么气,我们有事在身,别节外生枝了。"
我道:"你不是说它积年成精了吗?我倒要看看它有如何厉害!"
我一面说,一面已抽出了腰间的皮带来。
为了对付一只鸡,我卫斯理居然要出动武器,真是胜之不武之极了。可是这鸡一直盯着我的目光,极其妖异,使我觉得它凶心甚盛,非给它吃点苦头不可。
黄堂道:"你要小心,这鸡不但伤人,还可能杀过人。"
我一怔:"此言何意?"
黄堂道:"何正汉老人死于喉间受伤,气管断裂,可是法医一直不能肯定凶手是用什么凶器成凶的,我看了伤口之后――"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只感到了一股寒意冒上来,失声道:"你以为是给鸡啄死的?"
黄堂道:"是,可是我连提都不敢提。"
这一点,我倒可以了解。黄堂是赫赫的特别工作室主任,要是追查命案,说死者是被鸡啄死的,只怕立刻会被人说他是神经病!
我沉声道:"你也不来和我商量一下。"
黄堂苦笑:"这等小事,怎敢来劳你的大驾。"
我怒视他一眼:"那你既然有怀疑,至少也应该抓住它,看看是不是和伤口吻合,以证明自己的设想!"
黄堂也有点恼怒:"这种想法,想过就算了,如何能来真的!"
我冷笑:"别推搪了,你根本抓不住它。"
黄堂也有了怒意:"好,看你的了,古人说杀鸡焉用牛刀,现在是'抓鸡要看卫斯理'!"
我一声断喝:"就看我的!"
说着,我以皮带作鞭,直上直下,一下就向那公鸡挥击了过去。
"唰"地一声过处,那公鸡一跃而起,闪避了过去。
畜生毕竟是畜生,我要的就是它这一避!
这一来,它双脚离地,我就可以下手了。当下,我手腕一转,皮带已向它双足缠去――只要一缠中,一抖一拉,再伸手抓住它的脖子,它再凶,也难以逞恶了。
我出手极快,可是忽略了一点。
我忽略了鸡本来是飞禽,虽然被蓄养年久,飞行本领已经退化了许多,但是它毕竟是会飞的!
就在我皮带挥出之时,只听得那公鸡"喔喔喔"一声长啼,双翅展开,腾空而起,飞起了五公尺高下的空中。只见它在半空之中,益见巨大,彩尾飘飘,颈毛抖动,好看之极。就算是传说中的凤凰,飞在空中,也至多不过如此而已。
它一腾空,我这一击,自然落空。
像这样的公鸡,腾空飞翔的景象,并不多见,所以一时之间,我也不再出手,只是盯着它看。
它在半空中一个盘旋,又腾高了五六公尺左右,这才斜斜落下地,却不再向我攻击,而是远远地落了开去,落地之后,又是一声长啼。
我只感到,它一定在这一声长啼之中,想表达些什么,但我当然无法了解它的意思。
它既然有那么高强的飞翔能力,我再要抓它,自然不是易事,除非令它受伤,但我又不想如此做。
正当我在踌躇间,黄堂道:"你不感到,它不想和你再打下去!"
我奇道:"何以见得?"
黄堂道:"它刚才在半空之中,并未向你凌空下击,只是飞了开去。"
这时,那一群母鸡又已向它围了过去,它昂首阔步,带着母鸡们离去,竟不再理会我。
我呆了片刻,在�x那之间,我体会到了黄堂刚才所说,"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妖气"是什么意思,确然真有这样的感觉!
我和黄堂看着那群鸡进去,这才离开了鸡场。一上了车,黄堂又把那一夹子数据给了我。
我手按在夹子上,迟疑道:"你会怀疑到那鸡啄死人,也真是匪夷所思之至了。"
黄堂道:"现在看来,不单那只公鸡有问题,连别的鸡也有问题。"
我骇然:"有何根据?"
黄堂道:"何可人坚持要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就大有古怪。"
我点头:"是,何可人知道一切。"
黄堂也道:"是,可是她不肯说。"
我伸手在夹子上敲了一下:"她不说,我们自己查!"
黄堂大是高兴:"有你参加,说不定三年前的疑案也能破了。"
我苦笑:"别期望太多,别忘记,我连一只鸡都对付不了。"
黄堂忽然大生感慨:"人本来只有在对付自己同类的时候,最有办法;对付其它生物,即使小如蚊子也束手无策,比起历史上的人类大屠杀来,逊色多矣。
我也不禁默然半晌,才道:"你去密切留意何可人的动态――我估计,那只三六五号的鸡,多半找不到了,且看她有什么剧烈反应。我去看数据,同时也和白素商量一下。"
黄堂没有异议,在医院门口我们分手,我驾自己的车回家,白素却不在。
我到鸡场去,全是由于白素的坚持,这时她却又不知去忙什么了。
我定了定神,就开始看三年前,在何氏鸡场发生的那件命案。
花了约莫两小时左右,才把所有数据看完,当然也明白了何以一桩命案,会到了黄堂这个特别工作室主任手中的原因。
命案确然有特异之处。
首先,是死者陈尸的地点。
死者被发现时,是在鸡场附近的一个排水渠的建筑工地上。
那工地上堆着大量巨大的水泥趸柱,每一个都有两公尺高,一公尺见方,自然其重无比。
每五个或六个水泥柱堆在一起,每堆之间,留有十分狭窄的空隙,人要侧着身才能挤进去,身子稍胖一点,只怕也难以通过。
在那工地上,总共有数十堆这样的水泥柱,所以,也形成了一个极窄的"迷宫"。平时,工人都是在水泥柱的顶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人挤进柱堆中的信道过。
何正汉的尸体,就在这一大堆水泥柱的中心部分被发现。
由于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如此特别,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死者何正汉一定是自己挤进去的。
数据中有水泥堆的照片,也有自上而下拍摄的,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水泥柱堆中窄窄的"信道",只有三十公分阔左右。
不论从哪一边进去,要到达陈尸之所,至少要侧着身子,挤着行进五十公尺左右。何正汉行动不便,看来至少要四十分钟的时间。
于是有了疑问之一,他费那么大的劲,挤到水泥柱堆的中心部分去,是干什么去了?
警方肯定发现尸体之处,正是凶杀现场,是由于若是他死在他处,根本没有可能把他的尸体搬进那么狭窄的信道,到达陈尸地点。
人死了之后,身子变得僵硬,还会有些微发胀,所以尸体被发现之后,要大费周章把水泥柱移开,足足两天之后,才能把尸体弄了出来。
起初,在尸体还未搬出来之前,派了一个身形瘦削的警方人员,挤进去看过,肯定人已死了,但是却未曾发现死因。所以,最早的猜测是,何正汉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挤进了窄缝,却由于行动不便,挤在里面,出不来了。所以,是饿死在里面,或是焦急之下,心脏病发死在里面的。因为事先,警方曾接获过何正汉的失踪报告。
报告何王汉失踪的人,是鸡场的经理,和何正汉一起经营鸡场的何可人。
何可人是在一次出市区到市场送鸡之后回来,发现何正汉不在鸡场之中,由于何正汉久已行动不便,根本不可能离开,所以何可人立即报警,警方也立即受理,作了调查。
调查并没有结果,鸡场之中,绝无劫掠过的迹象,就是老人不见了。
在调查失踪的过程中,警方已深入地了解了何正汉和何可人之间的关系,数据上全记录了下来。
我在看这部分数据的时候,心中一直有一团寒意在打着转。
因为那何姓老人,跟在床上一面吃着我为他煮的面,一面唠唠叨叨跟我说话的,一模一样。
由此可知,我见到的那何姓老人,正是三年前离奇死去的何正汉!
(活见鬼!)
也有一些数据,是我所不知道的,重要的一点是,在何正汉死前一年,他已立了遗嘱:在他死后,他的一切全归何可人所有。
处于偏僻郊区的一个鸡场,本来也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来说,却是可以安身立命之所,重要之至。
所以,即使是在调查失踪期间,警方也对何可人有所怀疑。
由于鸡场只有他们两人,何可人的话,也就是唯一的数据了。
尸体是失踪五天之后被工地的工人发现的。
好不容易,把尸体移出来之后,立时发现何正汉老人不是饿死的――死因一看就明,在他的咽喉处和太阳穴处,有两个明显的伤口。
咽喉处的那个伤口,穿透了气管;太阳穴上的那个,更不必说了,那是致命的所在。
法医检验的结果是,伤口由一个尖利的锥形物体所造成,两处伤口的深度,都是三公分。咽喉处的那个伤口较深些,太阳穴的那个穿了头骨,简直是匪夷所思。
大家都知道,人的头骨坚硬无比,医学上,为了要解开人的头骨,不知经历过多少的研究。
当然,若是用利器硬要在头骨上穿一个洞,也可以做得到,但必须要有很大的力道,譬如说,一根凿子,再加上一柄锤,用力在头骨上敲进去就可以达成。
但是,在陈尸地点的那个空间之中,根本没有供凶手发力的空间,人挤在里面,连转个身都难,如何扬起手来发力伤人。
当然,若有一柄手枪,要在人的头骨上开一个孔,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检查的结果,那个小孔是利器所形成的,绝非子弹孔。
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案子才转到了黄堂主持的特别工作室来。
黄堂的调查堪称全面。他又找来了法医,重新检验,仍然确定伤口是由"某种利器"所造成。而且估计,要在人的头骨上,造成这样深度的一个伤口,至少要有一百公斤左右的撞击力,才能达成。
就算是一个壮汉,挥动大铁锤要发出一百公斤力道,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是在一个根本无法发力的狭窄空间之中。
于是,黄堂又设想,何正汉是在他处被谋命,再移尸到水泥柱去的。
可是经过了严密的环境调查,发觉无此可能,因为堆放水泥柱的空地上,并没有任何搬运尸体的痕迹留下来。相反地,找到的几个脚印都是何正汉的,可知何正汉是自己走进去的。
死人当然不会走路,也由此可以证明,何正汉是在水泥柱的窄缝被杀的。
除了脚印之外,还有何正汉使用的手杖,点在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从那些痕迹看来,何正汉当时并不是以正常的步伐向前走。
他是相当急促地在赶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有什么必要急急地赶着,挤进水泥柱中的窄缝中去呢?
那根手杖一直握在何正汉的手中,握得很紧,尸体移出来之后,要费一番工夫,才能从他的手中取下来。
所谓手杖,是自己用树枝制造的,很是普通,可是在手杖前半端,却有好几处新近才砸伤的痕迹,像是用手杖敲击在什么硬物上造成的。
这一点,也很快地查明,因为在那堆水泥柱的外缘,有一堆水泥柱上,沾有手杖的木屑――由此可知,黄堂的工作,做得如何仔细。
这个发现,可以知道,何正汉在来到水泥堆前时,曾举起手杖来,猛烈地敲击着水泥柱。以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能令手杖的木质受损,那一定是倾了他的全力。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黄堂提出了问题,但是没有答案。
然后,数据之中,就提到了何可人。
由于有何王汉的这份遗嘱,所以何可人有了嫌疑,但何可人有充分不在现场的证据――何正汉失踪那天,她一整天都在市区,而且,现场也根本没有她的脚印。对于何可人,黄堂有一点私人意见。
八、入魔
黄堂的私人意见,并不算是正式的档案,只是他以现任特别工作室主任的身分,对案件的看法,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却可以供后来对这案件有兴趣的人参考。
他的私人意见,分为两点。
其一,他认为这件案子,不可解释的因素太多,但若撇开所有不了解的因素不提,视那些全是障眼的迷雾,只把它当普通案件来看,那么,嫌疑最大的,还是何可人,因为只有她有动机杀死何正汉。
其二,黄堂对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他一再说明,何可人给警方的口供,虽说没有说谎,但只是冰山一角。以他的办案经验来看,还有许多事何可人绝口不提,隐瞒着。所以,他以为何可人虽然年轻貌美,但却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
对于黄堂的第二点意见,我也有同感。目前的情形就是如此,何可人坚持要找回所有的鸡只,彷佛少了一只,就会大祸临头。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行径可恶得很。
黄堂又在私人意见中表示,那许多不可解释的现象,可以提供丰富的想象力,例如行凶是人类以外的某种生物等等。
我知道他在写下一些意见时,已经想到了"鸡杀人"的可能性。
但是由于这种想法实在太怪诞,所以即使是在私人意见之中,他也不敢随便明写出来,唯恐给人家作笑柄。
我看了他这个意见,倒觉得黄堂的说法并不可笑,反而很值得进一步去探讨,死者的伤口,确实可以是鸡啄所造成的。
问题是,一只公鸡,就算是"九斤黄",体型庞大,但要一下子在人的头骨上开一个孔,致人于死,也未免叫人难以接受。
我此时的困惑,比黄堂当时更甚百倍,因为不但这个案子是一团迷雾,我还见到了案中的死者,与之交谈,还煮了面给他吃。
这是奇上加奇,奇到了难以设想的地步!
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中,我就一直在这奇上加奇的事上动脑筋,可是不得要领。
一直到了午夜时分,白素、红绫居然都未回来,连温宝裕也没有消息。
我并不为他们担心,只是难以想象他们干什么去了。看看时间渐近午夜,我想到,何可人定下的找那最后一只鸡的时限已经到了,黄堂那里怎么也没有消息?
正想着,电话铃响起,我一接听,正是黄堂打来的,他语音急促:"何可人坚持要出院,现在,丁真正在和医院交涉。"
我沉声问:"理由是什么?"
黄堂道:"没有理由,她吵得天翻地覆。我想,真正的理由是,限期到了,那三六五号的鸡,还没有找回来!"
我又问:"丁真的意思是――"
黄堂道:"丁真同意她出院,医院不同意。"
我想了一想,一般在这样的情形下,若是病人坚决要走,医院最后也必然无可奈何。
所以我道:"她一走,就跟踪,二十四小时,密切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黄堂的声音大是迟疑,他问:"目的是什么?"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位姑娘的行为,很是异特,所以要监视,你别因目的不明而忽视,要动用最好的人和最先进的仪器。"
由于我说得很是严重,黄堂也不敢怠慢,连声答应,道:"我会用最好的设备和人员,设法拖延何可人返回鸡场,以便我可以先去布置。"
我忙道:"这样最好。"
当时,我也只不过是对黄堂的部署顺口赞许而已。那时,真想不到黄堂的布置,竟会如此精密,令得监视工作进行得无懈可击,当然对解开整个谜团,起了相当重大的作用。
事后,每当我提起这点,由衷地表示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中,(不到一小时),作出这样的布置,真是了不起之际,他就回答:"当然,卫斯理下了进攻令,我这当小卒的,能不拚了命打冲锋吗?"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当时,我放下了电话,心中在想,何可人不顾自己的伤势,坚持要回鸡场去,不知是为了什么?她腿骨断折,若是手术之后的护理不善,很可能由于骨骼生长不好,而形成跛脚,那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性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她竟连这一点都不顾,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电话却又响了起来,接道,对方还没有出声,我就有这个直觉,知道那是白素打来的,所以我立时问:"你到哪里去了?"
果然是白素,她道:"我在小宝的大屋,有一些有趣的事,你快来。"
我道:"我这里发生的事更有趣,且怪异莫名。"
白素道:"好,来了一起说。"
在这两句话之间,我听到电话中有一些古怪的声音传来,可是,一时之间,又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白素已挂上了电话。
我一秒钟也不耽搁,立时飞车前往。一进了大屋的大厅,我就知道刚才在电话中听到的,难以辨认的是什么声音了。那是一只母鸡发出的声音,那只母鸡在不断地急急走着,一面走,一面就发出那种声响。
白素正盯着那只母鸡看,不单有白素,还有温宝裕和红绫。
那母鸡的行为很古怪,它不住地在左冲右突,像是想冲出一个牢笼,可是在它的四周,却又没有什么东西拦阻着它。
我正在疑惑间,红绫先叫了一声:"爸!"
随着她这一叫,我看明白了那只母鸡何以不断如此惶急不安地不住走动的原因了。
原来,红绫的那头鹰,正居高临下,停在头顶的一根构梁之上。
鹰是鸡的大敌,何况那鹰又是非同凡响的神鹰,所以它根本不必有任何动作,只要转动目光锐利的眼睛,望到哪里,那鸡就逃到哪里,但逃来逃去,都逃不出神鹰目光注视的范围。
神鹰的目光,所能笼罩之处,等于是一只无形的大牢笼。
这情形,一如令狐冲根本不必动手,只须目光注视,便令得武当派的两大高手不住左闪右避,腾挪跳跃,如大祸临头一样。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道:"用一只神鹰来欺负一只母鸡,太不公平了吧!"
红绫道:"爸,这母鸡狡猾极了!"
我向红绫望去,示意她进一步解释"狡猾"的意义。红绫道:"若不是神鹰,根本找不到它,也抓它不住。"
这时,我已留意到了那母鸡的一边翼尖上,有一个小小的标志牌,我"呵"地一声:"这是编号三百六十五的那只,是你们抓了来?"
温宝裕道:"我这主意不错吧,叫神鹰出马,去找一只走失了的鸡,那是万无一失的事。"
我道:"是在哪里找到的?"
红绫道:"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这鸡藏得极好,可是到底给神鹰抓了出来。"
我道:"先让它安静下来,这样不停地动,只怕它会力竭而死――至今为止,我们还不知道这……这些鸡有什么古怪。"
温宝裕和红绫齐声问:"会有什么古怪?"
白素则问:"鸡场之行如何?"
我只回答白素的问题,道:"鸡场之行,见到了一个三年前被谋杀的人。"
这句话一出,温宝裕和红绫也一起静了下来。
我把我的经历说了一遍,温宝裕一面听,一面大呼小叫,发表意见。
他的意见,倒和黄堂所说的差不多,说一定是鸡场有一股力量,影响了我脑部的活动。
被外来的力量影响脑部活动,从而有了根本不存在的经历,这种事,白素曾经历过,她也倾向于这个可能,温宝裕更发挥想象力:"飞禽的粪便,会使人产生幻觉。蝙蝠的粪便,就有这能力,甚至会使人发疯。"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没有发疯,蝙蝠也不是飞禽!"
温宝裕无话可说,知道自己举错了例子。
我道:"由于这只鸡没找回来,何可人坚持要回鸡场去,会发生什么事,由黄堂负责监视。"
这时,也不知那神鹰用了什么方法,那母鸡不再慌张地扑来扑去,伏在地上不动。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不等我开口,就知道我要问什么,她道:"我仔细看过了,看不出这只鸡有什么特别之处来。"
就在这时,我突如其来地,想起了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提到过的问题,脱口道:"你看着它的时候,它是一只鸡,谁知道没有人看到它时,它是什么?"
温宝裕骇然:"会是什么?"
我摊了摊手:"我只是有这样的一个问题,并不代表我有答案。"
我一面说,一面向那只母鸡走过去,蹲下身子来,盯着它看。
母鸡却在这时闭上了眼睛――这令得我心中一动,白素在旁道:"看起来像是它不屑和人对望。"
我陡然道:"是不屑和人对望,还是不敢和人对望?"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由于我和那只大公鸡,曾在鸡场之中,有过对望的经历。当时,和一只鸡对望,说起来是很无聊的事,但其实我却一点也不轻松,反倒有妖异之感。
由于曾和公鸡对望,所以此时母鸡闭上了眼,我产生了它不敢和人对望的感觉,因为我确知在鸡的眼神中,也会有一些什么表达的。那公鸡在和我对望之际,就有着明显的敌意。
白素沉声道:"它怕被人看穿心意?"
我道:"或许是。"
在我和白素作出如此怪异的对话之际,红绫睁大了眼,好奇之至。温宝裕则不断打自己的头,表示对我们的话不能接受。
白素皱着眉:"不知道有什么方法,使它至少可以睁开眼来。"
红绫道:"叫神鹰命令它!"
我和白素一起摇头:"不行。那样,在它的眼中,只会看到恐惧,看不到其它。"
温宝裕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喂,你们――"
我和白素都不理会他,我叹道:"要是公冶长在就好了――历史上,能通鸟语的人,好象只有他一个!"
我这样说的时候,斜睨向红绫。红绫一拍胸口:"神鹰说什么,我就听得懂。"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笑道:"要是鸟类也有共通的语言,那就好了!"
我苦笑:"你说什么'也有',连人类都没有共通的语言,何况鸟类。"
白素扬眉:"人类未必比鸟类进步,至少鸟类会飞,人类就不会。"
在我和白素说话期间,红绫已向神鹰发出了一些古怪的声音,神鹰也回以同样古怪的声音,显然他们是在彼此交换意见。
红绫对我们道:"神鹰说,它只听得懂鸡只逃命时叫的话,以及母鸡下了蛋之后告诉别人的话。"
我不禁失笑:"那我也会听!"
红绫道:"不过神鹰说,就算它不会听,他知道母鸡会听他的话。"
我不禁大奇:"有这等事?"
我的奇怪,并不在于"鹰的语言"、"鸡的语言"这一方面――任何生物皆有自己的语言,甚至蚂蚁也有;有些生物的语言,甚至已进步到不必发出声音,只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沟通。甚至连植物,也各自有它们自己独特的语言,鹰和鸡,自然会有语言。
我所奇怪的是,神鹰不是普通的鹰,它曾追随旷世奇人天工大王,见多识广,足可当那个"神"字而无愧。
自然,那也不能要求它懂得所有鸟类语言,它不识鸡语,不足为怪。可是,那只母鸡,只不过是一只鸡场中养大的鸡,自从蛋中孵化以来,只怕未曾离开过鸡场,它有甚么能耐?就算它是一个天生的语言天才,它又有什么机会学会鹰的语言?
这时,不但我心中大奇,连白素和温宝裕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们都望向红绫,望她作进一步的解释。
红绫忙道:"我不知道,是神鹰说的,神鹰告诉我,这母鸡极狡猾,不是好东西,该把它送到市场去宰了,不应该留着!"
当我听到一半时,我已开始留意那母鸡,只见它曾迅速地睁开眼又闭上有两三次,这算什么?是表示它的害怕?它又何以会害怕?它是听懂了红绫的话。
这母鸡,不但听懂鹰的语言,而且,还听得懂人的语言!
我一想到这一点,走过去,一伸手,抓住了那母鸡的双翅,把它提了起来――用手抓住鸡只的双翅近身体部分,这是标准的抓鸡方法。
在我出手的时候,我已准备它反抗――在经过了鸡场之中,和那公鸡的一役之后,我再也不敢对区区一只鸡有任何轻视。
我一提起它来,那母鸡却一点反抗也没有,反常的是它双脚并不缩起,反倒软软地垂了下来。它仍然闭着眼,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你是豁出去,不怕死了?"
温宝裕忙道:"你别叫自己入了魔,它只不过是一只鸡。"
我听了之后,心中一凛――此时,我简直已把那母鸡当作是人,才会这样对它说话的。
我自己不觉得怎样,可是旁观者却已感到我的行为"入魔"了。
我吸了一口气,仍然盯着那只母鸡,对温宝裕道:"不是入魔,对付异常的事,就要用异常的办法!"
这时,被我提在手中的母鸡,一动也不动,闭眼垂脚,看来像死了一样。
我又道:"你看到了没有,它在装死。"
红绫、白素、温宝裕一起围了过来,白素沉声道:"这母鸡的情形,如同很多年前,我们遇到过的那只老猫。"
对于白素这个问题,我也想到过了――在卫斯理故事之中,《老猫》是一个很普遍为人知的,所以不必再作介绍了。
我摇头:"情形只怕不同,我不以为它的体内,有一个外星人的灵魂侵占着!"
我一面说,一面抖动了两下,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提在手中的鸡只,一定会挣扎几下,发出叫声的。可是此际,在我手中的那只,仍然一动不动。
我向各人望了一眼,各人也都诧异之至,红绫道:"神鹰早说过,这母鸡狡猾之至。"
我闷哼:"真的,一日之间,叫我遇见了两只怪鸡,公鸡凶猛无比,母鸡狡猾异常――"
由于这种事实在太怪,所以我话说到了一半,竟然无以为继,难以说下去。
这次,轮到温宝裕自己入魔了,他道:"小说笔记之中,颇多异物成精的,有没有鸡成精的?"
白素居然并不驳斥小宝的这种想法,道:"《聊斋志异》之中,有一些鸟类成精的记述,鹦鹉、秦吉了等等,不过没说有鸡。"
这时,我脑中很是紊乱,忽然想到,我在鸡场要对付那公鸡之时,黄堂曾说那公鸡是"积年成了精的"。黄堂这样说,自然只是说那公鸡不好对付,不是说那公鸡真的"成了精"。
"成精",在传说中,有一个特定的公式,不论是什么生物,甚至不是生物,都有可能成精――"扫把精"如此著名,扫把就不是生物。
成精有一个特定的过程,或吸收日月精华,或积年累月,或受了高人点化等等,但是所有的记载都含糊不清,没有说出一个最重要的重点:为什么世上那么多狐狸,绝大多数都没有成精,只有少数成了精,可以在大显神通之余,被人尊崇为狐仙呢?
固然,成精要经历一个过程,但是最早的契因,又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提及过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人探讨过这一点。
在成了精之后,不论原来的形体是什么,公式化的,一律可以化为人形,以人的外形进行活动。人类除非有照妖镜之类的法宝,又或者是有特异功能的高人,不然,无法觉察。
在人的面前,成了精的一切,以人的形态活动;在人看不见的情形之下,成了精的东西,有时会现出他原来的形体来。
我思绪杂乱地想到了此处,突然又想到了故事一开始时就提到的那个问题来了。
我不禁苦笑,因为这问题不会有答案。
成了精的物体,现出原来的形体,这种情形称作"现原形"或"现身"――这个词,早被广泛地应用在语言和文字之中,通常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时,温宝裕提出了这问题,白素又应和,我把鸡提高了些:"你们的意思是这鸡成了精?"
白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突兀地道:"你且放它下来。"
我道:"怕它逃了。"
白素道:"不妨,有神鹰看着,逃不了。"
我点了点头,故意把手再提高了些,才松手。
那鸡直跌向地,落在地上,才抖了抖身子,仍然伏着一动不动。
如果鸡只也有身体语言,那么它分明是在说:"我豁出去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红绫和温宝裕齐声道:"真有点怪!"
刚才,我把它提起来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看到,它翼尖上钉上去的标志有着号码,正是三六五号。我在想,何可人特地把这五百六十只鸡,钉上号码,不知是有什么用意?
总之,这件事发展到如今,每一个情节,表面看来,都是平平无奇,普通之至。可是深一层探索,却又是扑朔迷离,全不可解。
红绫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我们总不能一直看守着它啊!"
我知道红绫口中的"我们",是指她和神鹰而言,并非指她和我们等人。我还没有响应,温宝裕已经找出了一捆绳子来,我道:"只怕绑不住它,得去找一个铁笼!"
温宝裕道:"有铁笼,我去拿!"
他一阵风也似,卷了出去。
九、监视
温宝裕的巨宅,是陈长青留给他的,规模极大,上下五层,还有地窖,里面什么都有,有铁笼,也不足为奇。
我仍然盯着那母鸡看,它仍然一动不动。我思绪紊乱,不免又有"入魔"之想:"这怪鸡,要是真的成了精,幻化人形,不知会是什么样的?"
白素笑道:"当然是一个美女――大多数的妖精都是美女,要不然,妖精怎么在某些女人的语言之中,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词了呢?"
我又道:"何可人她――"
我只说了一半,就被我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所以住了口。
白素也怔了一怔,这才道:"你的意思是,何可人她,她……她……"
白素也无以为继,因为这种事,平时在生活中都不会出现,自然用语言也较难表达。
我却已明白了她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用力点头。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发现了那些鸡全成了精?"
我自己也感到那太荒诞了,所以反问:"你看有这个可能吗?所以她才把它们都编了号,把它们送到市场去宰杀,又不让其中有一只漏网!"
白素在思考我提出的这一点假设,这时那母鸡忽然站了起来,又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发出了一串古怪的声响,听来竟然有点像是冷笑。
不管怎样,那母鸡这时的动作,是对我和白素对话的反应,应无疑问。
白素也注意到了这情形,两人互望,都有骇然之色,我道:"它如能懂得鹰的语言,那么,也就有可能懂人的语言。"
白素立即同意了我的说法,她已在向那母鸡问:"你懂我们的话,是不是?你表示一下,懂我们的话,相信对你本身有好处。"
同样的话,白素连说了三遍,可是那母鸡十分可恶,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回忆起当年我和白素一起对付那只老猫的往事,就冷冷地道:"别理它了,等它自己考虑,它要不作表示,一宰了之。杀鸡拔毛,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每天被杀的鸡成千上万,谁在乎它这一只!"
我这话,在恐吓程度上也够高的了,可是那鸡仍是一动不动。
一个人不肯说话,或者还可以有办法,可是一只鸡不肯有反应,有什么办法?
我用足尖轻轻踢了它一下,它顺着我踢的势子,滚动了一下,就像是一堆烂泥。
这时,温宝裕已提了一只铁笼子来,也不知那原来是干什么用的,此时用来关鸡倒绰绰有余。温宝裕还拿来了一碗水、一碗米,把那只母鸡提了一起放进笼内。
然后,他站起来问我:"放在哪里?"
我心中一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就向外走去。温宝裕很是机灵,跟在我的后面,出了大厅,我还转过了一个走廊的弯角,才道:"你可有自动监视设备?"
温宝裕怔了一怔:"有!监视谁?"
我道:"就是那只母鸡,置它于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之下,要有不断的录像。"
温宝裕大奇:"不能给红绫母女知道?"
因为我要他出来,才对他说这几句话,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我道:"不是!不要给那母鸡知道。"
温宝裕不但现出了古怪之极的神色,连喉间也发出了古怪的咕咕声,他那时的情形,看起来就真的像是一只怪鸡。
我不等他开口,就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照我的话去做。"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还是问了一句:"那……母鸡会是什么?"
我摊了摊手,转身走了开去,温宝裕仍然跟在我的后面。一进大厅,白素就向我望去,我就点了点头――白素自然知道我去布置什么,红绫就未必明白。
温宝裕提起笼子来向外走去。那神鹰忽然居高临下,飞了下来,在铁笼上停了一停,才再飞向红绫,停在她的肩上,又发出了一阵声响。
红绫道:"神鹰说,那母鸡狡猾,小心别让它逃走了,只怕难以再抓回来。"
温宝裕答应着,我向神鹰看去,问:"它一再说那母鸡狡猾,可有进一步的说明?"
红绫摇头:"我也问过了,没有,神鹰说这鸡和普通的鸡不同。"
我心中想,这鹰,虽然还不至于幻化人形,可是和成精的程度,也相去不远了。
而且,它和鸡是同类,互相之间,自然更易了解,这使我感到自己的布置,不算是什么空穴来风,自然更不能算是入魔。
红绫见自己不用看管那母鸡了,感到轻松自在。我看见她在跳跳蹦蹦,她一跳,肩上的鹰就展开双翅,以求平衡。
我心中一动:"说不定还有劳烦神鹰之处啦!"
红绫有点紧张:"要叫它去干什么?"
我道:"放心,对它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这时,我想到的是鸡场的那只大公鸡,若是由神鹰去对付它,只怕大公鸡再凶猛,也要俯首就擒了,但此际我还想不出有什么要去对付那大公鸡的理由,所以暂时不说出来。
红绫只是怕我派神鹰去冒险,听得我那样说,也没有再放在心上。
不一会,温宝裕回来,做了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我们也告别离去。
回家途中,我和白素都不说话――通常,遇到了事情发生,我们都会好好讨论。但是讨论也要先有设想,但这件事,我和白素都难以作出任何设想来,试问作何讨论?自然只好不出声,各自思索。
红绫一直望着车外――神鹰不在车厢中,只是随着车子在飞,红绫就是在看它。
白素首先开口:"你想要神鹰去对付那只公鸡?"
我道:"应该说,如果我再到鸡场去,又会面对那只公鸡,我希望和神鹰在一起,那么,比较容易对付。"
红绫笑了起来:"岂止容易对付,简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手到拿来。"
她近来在温宝裕处学会了不少粗言俚语,使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白素点了点头:"是需要这样――你想,你上次在鸡场,见到了那何姓老人――"
我忙道:"那是不知什么力量使我见到他的。实际上,没有那个人,那个人早已死了。"
白素皱着眉:"见到他是幻觉,可是你做的那些事,也是幻觉?"
我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那些你做过的事,只是你以为做过了,还是真的做过?"
我不禁呆住了,则声不得。
上次在鸡场中,我曾把大包的饲料拆了开来喂鸡,也曾煮了面,做了不少事,对我来说,在感觉上,全是"真"的做了。
可是,事实上,我"真"的做了吗?还是那一切,也全是我的幻觉?
如果那一切,全是我的幻觉,那么,在我感到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我真的在干什么?如果一旁有人看到我,当时我是什么样情形?是呆坐着不动,还是真的有所动作,可是手上却一无所有?
这种怪异的情形,实在令人颇感寒意,白素又道:"不能肯定?"
我苦笑:"完全不能!"
白素叹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什么力量若是能支配你的行动,那太可怖了!"
我陡然吃了一惊,以致车子也不正常地跳动了一下。白素所说的情形,不是不可能出现,也确然可怕之至,我自言自语:"是什么力量,竟然能令我产生……这样的幻觉?"
白素沉声道:"所以,一定要去弄清楚。"
我点头,问红绫:"你要不要先回去?"
红绫笑:"刚才不是说要神鹰助阵吗?我怎能不趁这热闹?"
我扬了扬手,表示同意,转了一个弯,直赴郊区。
我一面驾车,一面在思索,略有所得,我道:"许多难解的事,其实只是一件。"
白素"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道:"在那鸡场之中,有一种古怪的力量在作怪。"
红绫听了,"咭"地一声,笑了出来,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红绫忙道:"对,不过说了等于没说。"
这世界,反驳父亲的,往往便是亲爱的女儿。我道:"什么说了等于没说?确定了方向,只要把这股力量找出来,就可以解决问题。"
白素倒同意我的见解:"这股力量,不但能使人产生幻觉,而且,还可能杀过人!"
红绫大声道:"我不同意'产生幻觉'这个说法!"
我也顾不得正在驾车了,转头向她望去,白素也正在望向她。
红绫道:"要一个人产生幻觉并不困难;但是,产生的幻觉,也全是这个人脑部原来记忆的组合变化。不可能像爸那样,见过从来未见过的人。"
她说了之后,忙又更正:"可能见过从来未见过的人,那是记忆中见过的人的组合变化而成,可是不会在幻觉中见到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
红绫的话,听来有点复杂,但也不难理解。
我道:"那么,我的情形是――"
红绫道:"是一组特定的'事实',输入了脑部所形成的。"
我呆了一呆:"你是说,有人设定了一定的情节、会发生的事等等,输入了我的脑部,使我产生有那些事发生过的记忆。"
红绫道:"大致的情形如此。"
我又问:"什么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
红绫道:"很多,好的催眠师也能做到这一点――那人明明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过,可是一个催眠大师却可以使她以为自己已神游万里。"
白素对红绫的说法,也感到好奇之至:"可以使人产生任何……经历?"
红绫道:"应该如此。人之所以会有种种经历的记忆,全是基于脑部活动,譬如说,一个人登上过阿尔卑斯山,他的记忆之中,就有了这段经历。但如果他看过登山的纪录片,他也知道登山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那记忆是看纪录片得来的。如果把他看纪录片的记忆删除,那么,他只有登山的记忆,就会以为自己曾登过山。"
红绫不厌其烦地举例,说完之后,又道:"我只是举例说明,人可以把没有发生过的事,当作是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只要使他的脑部,产生有这样的事的记忆就可以了。"
我和白素都吸了一口气,我们都知道,红绫在和她妈妈的妈妈接触之中,学会了不少知识,她那样分析,自然可以接受。
可是,问题是,什么人在运用这种力量?
而且,使我有了和何姓老人的这一段经历,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红绫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就发生的现象提出分析――黄堂的两个假设,都没抓到中心。"
我不禁搔头:"要是何姓老人的阴魂不息,那么他应该告诉我谁是杀他的凶手,可是他却又什么都没说。"
红绫道:"最好到了鸡场之后,有力量影响我的脑部活动,或许可以抓住它。"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这时,车子转了一个弯之后,遇到了一个警方所设的路障,我得下车,一个警官走近来,看到了我,大是惊奇:"卫先生,黄主任正打锣在我你呢!"
他一面说,一面已激活了通讯仪,向黄堂报告。我曾要黄堂到鸡场去监视何可人的行动,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大阵仗。
那警官报告完毕之后,向我道:"黄主任请你去相会,请!"
他向左首一条小路指了一指,示意我驾车驶进去,驶进了那小路不多久,车轮辗过荒草,发出异样的声音,那地方荒僻之极。
不一会,就看到前面停着一辆中型警车,黄堂正在车前,挥动双手。
我驶近去,大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黄堂答道:"奉你的命令,监视何可人的行动啊!"
我道:"这里离鸡场――"
他抢着回答:"一点三公里,是最理想的监视地点。"
我还想说什么,白素已经碰了我一下:"仪器。"
我"哦"地一声,因为我实在未曾想到黄堂会做如此周全的布置。我下车向前走去,白素和我一起,红绫下了车之后,抬头向天看,发出了一下尖啸声,立刻就有一股风扑下,那鹰也已飞到了。
黄堂吁了一口气:"可找到你了!"
我忙问:"有什么发现?"
黄堂道:"难说得很,总之很怪异。你先来看看现在的情形,等一会,再让你看早些时的录像。"
我骇然:"你究竟动用了什么仪器?"
黄堂道:"我在鸡场中,装置了九支微波传递讯息的摄影机,监视处共有九点,相信够了。"
我本来想笑黄堂太小题大做了,可是继而想到种种事情之怪异,也就不觉得太过了。
登上了警车,只见车中有一组仪器,一个警官正在操作。那组仪器的主要组成部分,是九幅对角线约有三十公分的电视萤光幕,正显示鸡场中的九处被监视点的情形。
我看了几眼,已辨出了有鸡舍、有何姓老人的住所等所在。
自然,主要的监视点,是何可人的住所,有从三个不同角度的监视。
这时,我看到的情景,乍一看,很是平常,但看多几眼,却又感到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说不上来的令人感到不自在。
看到的画面是,何可人半躺在床上,其时已是凌晨二时,可是何可人并没有睡,俏脸之上,颇有怒容,正在发脾气。她发脾气的对象,却是那举世闻名,早在十多年前,名字已上了世界名人录的大发明家丁真。
她在对丁真道:"你怎么还不去睡?"
丁真的回答是:"我不想睡。"
何可人道:"你不想睡!我可想睡了!"
丁真道:"你管你睡好了。"
何可人道:"你这样睁大眼,守在我的床前,我怎么能睡得着?"
看到这里,黄堂插了一句:"一字不易,同样的对白,他们已说了十次以上。"
我道:"这丁真也真怪,就算你喜欢人家,也不能整晚不睡,瞪着人家看。"
黄堂点头:"何可人说得对,在那样的情形下,谁睡得着。"
何可人改为软言相求:"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明天一早再见好不好,隔邻有空屋,你就过去休息吧!"
丁真却也苦苦哀求:"就让我在这里陪你有什么不好?这里荒山野地,你一个女孩子,也亏你在这里生活,太孤寂了。"
何可人想发作又忍着:"不孤寂,有那么多鸡陪我。"
丁真叹了一声:"唉,鸡怎能了解你的心事!"
我咕哝了一句:"肉麻庸俗,兼而有之。"
何可人在床上撑了撑身子,丁真忙过去扶她,何可人喝道:"你快走开!不然,我真恼了!"
丁真被何可人一喝,连连后退,返到了门口,背靠着门,可是并不离去。
黄堂在一旁说明:"这种情形,也出现五次了。"
白素道:"看来何可人对异性防范得很严。"
黄堂道:"此时此际,何可人必然已知道了丁真的身分,还有什么好防范的。"
黄堂此言一出,我就知道必惹白素反感,果然,白素闷哼一声:"知道了身分又怎么样?难道凭丁真的身分,就可以来一个梅龙镇游龙戏凤了?"
黄堂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我忙打圆场:"你监视了多久?没有别的发展?"
黄堂道:"接近两小时,除了他们刚回来的时候有点不同之处,一直都是如此。"
我道:"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你为什么急着找我?"
黄堂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你没注意到屋中有不该有的东西?"
我呆了一呆,这房间我到过两次,堪称熟悉。尤其第二次去,和黄堂一起,还曾仔细留意过。不过,刚才确然未曾特别留意。
这时,经黄堂一提,我正待看仔细一点时,红绫已然道:"房间里,有一只大公鸡!"
她说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房间中有一只大公鸡!
我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大公鸡就是曾和我交过手的那只。说出来有点荒谬,但我的确是从它那种异样的眼神之中认出来的。
这里是鸡场,鸡场主人的房间之中有一只公鸡,虽然古怪,但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这只公鸡所处的位置,却不应该是一只正常的鸡所在之处。
它蹲在蚊帐的顶上!
准确点说,它是在帐子的一角之上。
床上的蚊帐是方形的那种,四角要由竹竿来支撑。这公鸡的体重,估计有六七公斤,若是它停在帐子的中心,帐顶会承受不住它的体重而下陷,所以它拣了帐子的一角,那里有竹竿支持,它的身子就不致下坠。
那公鸡停在帐上不动,只是不时转动一下它的头部,但是却一直侧着头,盯着丁真看,从它的眼神看来,大有敌意。
一看到了这样的眼神,我就吃了一惊:"丁真知不知道有一只公鸡在?"
黄堂道:"可能不知道,他扶着何可人进来之后,视线似乎未曾离开过何可人,那鸡又没有动过,所以他可能不知道。"
白素问道:"那鸡,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在屋子之中了?"
黄堂道:"是,就是这个位置。"
我皱着眉:"怪极,何可人急着要出院,回来之后,却又什么都不做。"
黄堂道:"只是表示要休息,要丁真离去,而丁真则不肯。"
十、异样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丁真的处境,相当危险,这公鸡要是临空下击,我看丁真未必躲得过去。"
黄堂立时应道:"正是,我一见了这等情形,就想起了何正汉老人!"
我本来就有一股寒意,一听黄堂这样讲,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何正汉老人陈尸之处,十分特别,那里又是行凶的现场。狭窄的地方,很难想象凶手如何发力以利器伤人。但如果是一只鸡凌空下击――
我向黄堂看去,黄堂神色异样,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沉声道:"要不要去警告丁真,他在危险中?"
白素道:"不必,有何可人在,不应该会有事发生。"
白素说得很是肯定,我不禁诧异:"有什么根据?"
白素道:"看来这公鸡和何可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何可人若不想丁真有危险,就不会有。"
我听了之后,略想了一想,全身寒毛都有倒竖之感,失声道:"那你的意思是,何可人和那公鸡之间……和那公鸡之间,有着……有着……"
我平时也可以算是口齿伶俐的人,可是由于此际想到的事,实在太过于异常出格,所以竟也结结巴巴起来。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我结巴了片刻,才道:"他们之间,存在着可以沟通的……关系?"
白素瞪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红绫和神鹰之间,不是也有这种关系?"
我伸手在头上拍了一下:"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可是我总觉得何可人和公鸡之间的……关系……有说不出来的妖异和暧昧!"
白素可以明白我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
这时,监视到的情形,又有了发化,只见何可人闭上眼,对丁真不瞅不睬。丁真搔耳挠腮,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心痒难熬的表情,可是却渐渐在向床前移近。
等到他到了床沿,我就注意到,在帐子一角上的那公鸡,向下伸长了颈,一副不怀好意,准备偷袭的样子。
我轻轻推了一下白素,白素仍然很镇定。
何可人也就在此时,倏然睁开眼来,尖声道:"你有完没完,走不走?"
这一喝,把丁真吓得运退了三步,口中唯唯,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见何可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继续在斥责:"难怪你会失恋,原来你这个人这样讨厌,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像你这样的男人,你给我滚!"
这话说得很重了,何可人一面说,丁真的身子一路后退,返到了门口。
何可人用尽了全身气力在叫,叫声连我们听了,也觉得耳鼓发震,她叫的是:"滚!滚!滚!"
这一连串的"滚"字,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力,丁真大叫一声,打开门,就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丁真一出房间,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另一组的监视设备,立时把他摄入了镜头。只见他背靠门站着喘气,接着,走开了几步,双手抱着头,蹲了下来。
看情形,这里要是有酒吧的话,他又会去买醉,然后在大雨中站在马路中心了。
在房间之中,只见何可人喘了几口气,抬头向帐角望去……这证明她是早知那公鸡蹲在帐角的。
一霎间之前,她在怒斥丁真之时,还是怒容满面,甚至脸上肌肉扭曲。可是此际,却完全换了一副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略带三分娇嗔,却又有两成怨恨,眼波流转,如倾如诉。
我看了之后,全身皆起肉痱子,失声道:"这算是什么表情?"
黄堂沉声道:"一般来说,妓女向恩客卖弄风情,会用这种表情……她就只差齿咬下唇了……"
正说着,只见何可人上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就真的轻轻咬住了下唇。
我叫道:"不得了,这人和这鸡之间……这人……和这鸡之间……"
我叫了两次,可是这人和这鸡之间究竟怎么了,我还是说不上来。
白素沉声道:"看下去……"
后来我问她:"你说'看下去'的时候,期望会看到什么?"
白素道:"很模糊,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总感到我们看下去,应该可以有新发现。"
白素那样说,和我当时的想法也一样。
我忽然加了这一小段,大家当然也可以明白,在看下去的时候,有了意外。
是的,确然有了意外。
那时,只见何可人眼波流转,那神态,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人对着一只鸡所应有的,她低声地道:"还不下来。"
那公鸡双翅略振,自帐角上扑了下来,站在床前。它身形高大,在床边一站,比床高出许多,也可以和何可人面对面。
何可人那时扬起手来,不知道想有什么动作,那公鸡已飞快地在它的手背之上,轻啄了一下。
这还罢了,接下来的情景,更叫我、白素、红绫和黄堂等人,看得目定口呆!
只见那公鸡头一昂,蜡黄发光的鸡喙,斜斜向上,又腾身飞了起来。
突然之间,画面之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了一只鸡喙。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是那公鸡飞了起来,用喙去啄窥伺监视设备的镜头。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那公鸡又落了下来。我们又看到了何可人也斜眼向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挥了挥手,那公鸡就走到屋内,引颈伸动几下,也伏了下来,何可人则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变化,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可是我们所感到的震撼,少说也维持了两分钟之久。
黄堂竟然脱口骂了一句粗话,才道:"它……发现了有监视设备!"
红绫则道:"它还告诉了何可人!"
我道:"是,它的用意是叫何可人小心,不可以任意做什么说什么。"
白素沉声道:"他们原来准备做什么、说什么?"
我向黄堂望去,黄堂忙道:"布置监视设备的,全是久经训练的专家!"
我叹了一声:"不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只鸡在作反监视。"
红绫怒道:"把那只该死的鸡抓来,叫神鹰去!"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继而一想,把它抓了来又怎么样呢?没有可能在一只鸡的身上,逼出什么来的。
白素低声道:"在鸡身上逼不出什么来,在人的身上,却是可以逼出来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鸡和何可人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是抓住了鸡,以之要胁何可人,何可人会有可能说出些什么来。
同时,我也想到了另一点,我道:"不能积怨,要示恩,少不免弄些狡狯。"
红绫心直,不知何意,我道:"要在何可人不知情的情形下,弄走那只鸡,等何可人发现它失踪了,再由我们出面去帮她'找回来'。在这个过程之中,要何可人说出她心中的秘密来。"
红绫扬眉:"骗人?"
我笑:"是的,骗人!"
红绫侧着头,过了一会,方点头,表示同意。
白素道:"别以为容易进行,看来她和那鸡寸步不离,如何分开他们才好?"
黄堂道:"利用丁真!"
他说了之后,又道:"这事,交给我来办好了。"
多半是他也感到此计虽然大妙,可是也欠光明正大,所以才全揽在自己的身上。
红绫却道:"我和你合作……神鹰只听我的话。"
在这时候,九幅画面上所见到的情形,全是静止的。何可人看来也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一丝很是诡异的笑容显露。
那只公鸡一动也不动地伏着,也闭上了眼睛。
在门外,丁真也找到一处地方,半躺了下来,看来也已倦极而睡,其余各画面之中,也皆不见异象。
我哼了一声:"为了要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何可人发了多大的疯,可是现在肯定还欠一只,她不知道落在我们手中,却倒忽然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白素摇头:"不,她采取了行动。"
我和黄堂都愕然:"什么行动?"
白素道:"她坚持要由医院回鸡场来,这就是她采取的行动!"
我冷笑:"那只三六五号关在笼子里,她回到鸡场来,那母鸡就能逃走?"
白素很是平静:"我想她之所以要所有走散了的母鸡全抓回来,目的是要那些母鸡,没有一只能回鸡场。当她知道还有一只没找到时,她就要回来,守着,看那只是不是逃回鸡场了。"
黄堂不明:"为什么,她和那些母鸡有仇?"
白素对于黄堂的这个问题,居然并不轻视,反倒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黄堂惘然,我倒是朦朦胧胧地想到了一些什么,红绫却像是全明白了,吁了一口气。
我不禁大奇……有什么事,是红绫能先我明白的,真是大不了解。
后来,白素解释道:"红绫的目光、胸襟都和我们不同,她的基础教育,来自'成了仙'的她的外婆,所以她有宇宙胸怀,和我们只有地球胸怀大不相同。许多观念,在地球胸怀而言,荒诞而不可思议,自然而然加以否定。可是在宇宙胸怀而言,却是理所当然,简单之至。"
我们不明白:"你未曾说到问题中心点。"
白素道:"譬如这件事你不能理解,她能,就是由于她的知识领域是宇宙性的,所以明白什么样的生命都同样存在,有对等地位的道理……佛说:众生平等。你却以为人才是生命。"
我仍是不服:"那你呢?你何以就先我而觉察到了这一点?"
白素笑道:"这,你羡慕也没有用,这是凭我女性特具的直觉。"
这是后来的讨论,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而且特别需要指出,一些所谓"哪有这种事"、"不可能"、"太荒谬了",以至看来有权威的"不科学"等等的说法,只不过是持这种说法的人,知识领域太过狭窄而已,岂有他哉。
却说当时,我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是想了一想就算,我道:"难道她在这里,等那母鸡逃来?"
白素"啊"地一声:"这倒提醒我了……放那只母鸡回来,或许会出现一些混乱,让我们有所发现。"
黄堂不明所以:"那只母鸡……"
我把情形对他讲了一遍,他道:"此计大妙,看看这些人鸡之间,究竟有什么古怪。"
我道:"那么,是不是迟一步对付那只公鸡?"
白素和红绫也都同意,我叹了一口气:"为了对付那两只鸡,我们竟用了那么多的心计!"
白素道:"既然那公鸡可以识破监视装置,也就值得用心计。"
我忽然想起:"既然对方知道了有监视设备,也就不会在监视设置之下,有什么异动。"
说到这里,我忽然举了一个例子:"就像是所有成了精的妖孽,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形来。"
白素听了之后,反应也很特别,她突然问了一个听来像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问:"你说何可人……她像是对《白蛇传》特别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是,我有这个印象,你这样问,是想到了……"
我顿了一顿,白素道:"《白蛇传》的女主角,是白蛇精和青蛇精,它们幻化了人形在人间活动,其中白蛇还和一个人谈恋爱……"
我挥手:"岂止谈恋爱,还成了婚配。"
白素道:"后来,白蛇不慎服了雄黄酒,在端午节那天,现出了原形,是一条大白蛇,吓坏了她的丈夫许仙。"
我接口:"那全是那个法海和尚多事。若不是法海搬弄是非,许仙不知道妻子是蛇精,日子过得何等美满。蛇精又不会害她丈夫,后来,还为了丈夫去盗仙草,证明她的爱情伟大坚贞。"
《白蛇传》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家传户晓,无人不知。白素这时忽然提了出来,我也隐隐知道她必有所喻。
我道:"不过,《白蛇传》的故事,和眼前的事,怕扯不上有联系。"
白素道:"何以扯不上?"
我道:"现在的情形,就算何可人和那公鸡之间……有点不正常……"
我才讲了一句,白素就道:"这就是了,人和鸡,与人和蛇,基本上是一样的。"
黄堂听到这里,才叫了起来:"什么啊?你们在说什么啊?这人……和鸡,你们是说,何可人和公鸡之间,有,有……爱情关系?"
我和白素没有直接回答,白素道:"至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不正常。"
还是用《白蛇传》的故事,比较容易说明,我道:"不同,那公鸡并未曾幻化人形,也无所谓有原形,它本来就是一只鸡。"
黄堂骇然:"这……这是心理变态现象的一种,称之为恋物狂!"
我当然早已想到过这一点,所以我才认为目前的情形,和《白蛇传》不同。《白蛇传》中,是蛇精幻成了人,许仙不知情,这才谈起恋爱来的。
如今的情形,何可人面对的,明明是一只公鸡。如果她对那公鸡有恋情,那就是可怕的,严重的心理变态,属于恋物狂的一种。
恋物狂到严重的程度时,确然很是可怕,心理变态者不但可能爱上任何生物,甚至可以爱上任何物体,更甚至连死尸都可以成为恋爱的对象!
何可人的行为,即使从最宽容的角度来看,也不可以说是正常。现在发现了她和那只公鸡之间,情形如此暧昧,她是一个严重的心理变态者,似乎可以肯定了。
黄堂的话,对我来说,很起当头棒喝的作用,我忙道:"正是!"
我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重重地顿了一下足。
这件事,从头开始到现在,虽然只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可是伤的脑筋却不少,不知作了多少设想,却偏偏没有向最简单的方面去想……何可人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失心疯!
在一切恍恍惚惚,像是有不少奇特的事隐藏在背后,这本是极引人入胜,值得不断探索的事。但是,如果那一切,只是一个心理变态的疯子所为,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这实在是很令人沮丧的发现。
黄堂也咕哝了一句:"无趣之至!"
对于我们两人的强烈反应,白素并不表示意见,我望向她,她却望向红绫。
我心中疑惑,知道她必有用意,难道红绫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红绫见我们向她望去,就道:"等一会儿,我已派神鹰到鸡场去了,等它回来之后,听听它的意见。"
那鹰本来在车中,自车窗中钻进钻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红绫派走的。
白素道:"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很是尴尬的处境之中,由于监视设置已被对方发现,所以我们不可能在监视设备中得到什么。没有了监视设备,我们更加得不到什么,也就是说,无法得知真相了。"
我点头:"在这种情形下,派神鹰去监视,应该是最佳办法了。"
黄堂在白素提到如此先进的监视设备,由于被那公鸡发现而失效时,神情愤然,这时他道:"那鹰就算见到了什么秘密,只它知道,我们又怎能得知?"
我别想告诉他,红绫和神鹰之间可以沟通,红绫自己已开了口。
红绫的话,比我想说的话实在得多,她道:"我和神鹰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沟通,当然,沟通的程度有限,不能像鹰一样和它交谈,例如它告诉我那只母鸡很狡猾,我就不知道狡猾在何处,或许是它没说,或许是它说了我也没听懂。"
红绫最后的结论是:就算这样,也比我们全被蒙在鼓里的好。
红绫的结论,我们大家都同意。黄堂道:"如果那只是一个疯子的异常行径,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继续追查下去的了!"
我摇头:"至少三年前的神秘命案,也许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总结。"
白素道:"我始终觉得事情不止如此简单,疑点极多,没有一个可接受的解释,'疯子的异行'也不能解释全部。"
黄堂吸了一口气:"好,明天一早,我就把所有监视设置全部撤回,一切让神鹰担当。"
正说话间,只见车窗外黑影一闪,那鹰已穿了进来,抖动羽毛,一如征人远归。
红绫忙发出一阵听来很尖利的声响,神鹰也回以同样的声响,听起来一样,我们自然莫名其妙。
红绫用心听着,隔了一会,她才道:"神鹰刚才到了那屋子的顶上。"
她说着,向画面上何可人的房间指了一指,何可人正在熟睡,那公鸡也没有动。
我性急,就问:"那它能看到些什么?"
我心想,除非它能在屋顶弄破一个洞,不然,它也根本无从监视。
可是红绫却道:"它不必看到什么,它的感觉很敏锐,它可以感到什么。"
我还想再问,白素已经以眼色阻止了我。
红绫续道:"它感到在那屋子里,也就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画面上,有两个极可怕的敌人。"
我们都呆了一呆。
要知道以神鹰的能耐而言,成为它的敌人,已经非同小可,更何况令它也感到"可怕"的敌人。
我疾声道:"两个敌人,还很可怕,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是隐形的?"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红绫睁大了眼,白素沉声道:"问神鹰,是不是房间中的那一人一鸡。"
我怔了一怔……是的,一人一鸡,也可以合为"两个敌人",可是,那又何可怕之有呢?
那公鸡还可以说很凶猛,但那鹰要是连一只鸡都对付不了,还算什么神鹰?至于何可人,更不应在神鹰的眼中列为可怕。
十一、变妖精的定律
我指着画面,请神鹰指证一下,它认为可怕的敌人,是不是我们看到的一人一鸡。
红绫现出大大不以为然的神情:"它看东西的方式,和我们不同,它有天然的强烈感应力,尤其在对敌人的感觉方面……其实,除了人之外,所有的生物都有这种感应力,那是生物的生存本能。"
红绫说到这里,指着萤幕画面:"在我们看来,这上面有些东西,但是对鹰来说,却一点意义也没有,它必须接近实物,才能有感应。"
我锲而不舍:"那么,请问它,它所说的'两个凶恶的敌人'是什么?是不是一人一鸡?"
红绫皱着眉,和神鹰互相之间,发出了一阵怪声,然后才道:"不知道,它说不知道。它只知道它在屋顶上,屋顶下有两个可怕的敌人,和它的距离极近,只不过隔着一个屋顶。那两个可怕的敌人,其中有一个更是可怕,它说若是与之为敌,失败了,就连逃走的机会都不会有。"
红绫说得极其认真,而且,忧形于色。
因为,下面既然有敌人,神鹰就大有与他们对阵的机会。若是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那岂非是要死在敌人之手?
别说红绫和神鹰形影不离,就是我们,也不舍得。
所以,红绫的忧心,大有道理,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眉心打结,并不出声。
她一听说有两个可怕的敌人,就说是屋内的一人一鸡。
但这时,她也显然并不认为何可人和那公鸡,可以令得神鹰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算他们合力,也难以做到这一点……老实说,就算我和白素合力,要对付神鹰,也必然难占上风。
可是此际看神鹰时,竟然大有害怕的神情,可知所说非虚。
那么,这两个可怕的敌人,难道在监视镜头之外?
我向黄堂望去,黄堂摇了摇头,我道:"会不会体积很小?"
黄堂不出声,操作仪器,只见画面之上,何可人的脸部迅速放大,甚至连寒毛都可以看到。
然后,三组镜头,就满房间扫移。在扫到那公鸡时,看得更是清楚之极,只见那公鸡的眼睛,似开非开,似闭非闭,竟然令人感到很是阴森。
如此这样约半小时,除非是在床下面之类的隐蔽处,不然,屋中就算有两只苍蝇,也看到了。
黄堂摊了摊手,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苦笑:"隐形怪物?"
白素道:"我们在这里猜,没有用,要神鹰把那两个'敌人'引出来!"
红绫立即向神鹰表达了这个意思,刹那之间,只见它表现得很是不安,自红绫的肩上下来,出了车窗,在地上来回跳去。
红绫也很着急:"它要是不肯,别勉强它。"
我道:"这当然,但不妨告诉它,我们只是要它引那两个敌人出来,我们会对付。"
黄堂道:"我可以动用强大的火力。"
我本来想说:"如果那敌人是什么超级怪物,只怕手提机枪也没有什么用处,"但又怕伤了黄堂的自尊心。
过了好一会,神鹰才又自窗中穿进来,发出了一下声响。红绫道:"它答应了。"
我又重申:"请它放心,不会令它受伤害。"
红绫道:"说也没用,它也不会想自己有伤害。"
红绫一面说,一面轻抚着神鹰,神鹰在开始时,大有骇然之色,但是渐渐地,恢复了英气迫人的神态,虽是禽鸟,但大有人性。
黄堂道:"我们若有行动,先得分开那傻乎乎的大发明家。"
我道:"是……那也很容易,就告诉他那三六五号母鸡有了下落,叫他去拿。为了讨好何可人,他自然会立刻就去,我吩咐温宝裕,尽量拖住他。"
黄堂笑:"此计甚妙。"
红绫伸了一个懒腰:"找个地方睡一会!"
对她来说,那太容易了,草丛中树梢上,什么荒山野岭之外,她都可以睡得酣畅。
她带着神鹰,离开了车厢,白素仍专注着监视所得画面,我和黄堂去闲谈。
时间在感觉上过得甚慢,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黄堂感叹:"要是当时把那只公鸡赶开,不让它知道我们正放了监视装置,这一夜监视下来,肯定可以看到很多东西。"
白素忽然应了一句:"你期待看到什么?"
黄堂摊了摊手,说不上来。
白素又道:"其实我们收获也不算少了!"
我和黄堂讶然:"这怎么说?"
白素道:"至少给我们看到了一只公鸡,竟然知道有人安装监视设备。"
黄堂道:"此事确然如此……"
白素又道:"想想,别说是一只鸡,就算是一个人,普通人看到安装的过程,也未必料定那必然就是监视装置吧!"
黄堂道:"那鸡的智力……"
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头:"那已经不是一只鸡的智力范围之内的事了。"
黄堂盯着我半晌,在车厢中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的神情,看来怪异之至。他道:"那你是说,我们见到的不是一只鸡?"
我一字一顿:"我们见到的是一只鸡,可是它实在是什么,我们却见不到。"
黄堂道:"这太奇了,难道又有什么外星人进入了这鸡的脑子?"
我也曾想到这一点,也不觉得黄堂这样说有讥讽之意,不过我觉得眼前的情形,和以往的经历,有相异之处,不能同一而语。
所以,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暂时只能说,这公鸡……有通灵的能力,有人……甚至比人更高的智力,我看它的智力,在神鹰之上。"
我这样说了之后,吸了一口气:"我要找一个朋友,了解一些情形。"
说着,我指着车上的通讯设备,黄堂道:"全世界都可以通话。"
我按下了一连串的号码,我要找的那位朋友,是一个禽类学专家,他的研究,另辟途径,包罗万象。凡是禽类,他都有兴趣,而且更着重于禽类的行为。不多久之前,我的住所被一种受过训练的猛禽"海冬青"监视,我们利用神鹰驱逐。可是结果,一举一动仍然被人所知。后来就是他告诉我,海冬青雄的看来刚猛,雌的身体甚小,看来毫不起眼,更是凶悍无比,是禽鸟类中,最是机灵凶恶的危险份子。
他也曾对红绫的神鹰作过评语,他的评语是:"这鹰,只怕世上不超过十只,不可以说是一个品种,那是两种猛禽杂交的结果。照说没有生存的机会,但居然活了下来,这是异数。我早年曾见过一次,也曾对它的来源,它的双亲,进行过研究。"
这位朋友的禽类知识丰富,世上无人能及,此时,我虽然不知他所在之处是什么时间,但迫不得只好吵他一吵了。
就这样打电话给他,找到他的机会,大约只有十分之一。我运气好,电话一通,就听了一个浓重的鼻音,报出了姓名,那是他的习惯。
我忙也报了姓名,他讶道:"真难得!"
我开门见山:"有事请教:我女儿的那头神鹰,你有印象?"
他道:"深刻之至。"
我道:"它的大敌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有什么是会令它感到害怕的?"
那位朋友"唔"了一声:"好问题。这问题你去问外星人也答不上来。"
我知道自己问对了人:"请告诉我。"
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就大是叹服。他道:"这种鹰,称之为神鹰,绝不为过。它最怕的是一种虫子,这种虫子有剧毒,一吞下去就死,可是美味无比,对这种鹰来说,有强烈无比的诱惑力,明知会死,也非吞了它不可,那是它最怕的!"
我之所以大为叹服,是由于这几句话,听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实情,因为蓝丝上次在一见这头神鹰之际,就拿出了一只虫子来,神鹰一见,身子就发抖。蓝丝训练了它,令它以后可以抵抗那诱惑,替它免去了日后可能发生的灾劫。
当时,我还曾感叹,别说禽类,连人有时也明知走这一步,必然是死路,但由于诱惑力太大,难以抗拒,而去就死的。
这种事,冷门之极,那位朋友居然一下子就道出,可知他真有才学,非同小可。
我忙道:"是,第二件呢?"
他大是奇怪:"怎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你一听就相信了?"
我把蓝丝训练这鹰的经过告诉了他,听得他欢呼连连:"真是一大收获。"
接着他道:"第二,这鹰怕另一种鹰,你可曾听说过羊鹰?"
我道:"听说过,羊鹰极大,可以在沙漠之中,轻而易举地抓起五七十斤重,疾驰中的黄羊。"
他道:"羊鹰之中,有一种最大的,学名就叫大羊鹰。大羊鹰双翅横展,可以达到八公尺,它的爪,能够抓裂牛皮:它的喙,长达十五公分,坚硬无比,乃大无穷。大羊鹰在一九二三年之后,就没有被发现的纪录,可以说已绝种了,但是我却相信,还有极少数生存。"
他一口气说下来,我心中也暗暗吃惊,盼望神鹰不要遇上大羊鹰,不然,它再神勇,毕竟大小悬殊,当然凶多吉少。
那位朋友的话,白素和黄堂也都听得到,所以当他说出神鹰所怕的第三样时,黄堂大有讶异之色。
那位朋友说的是:"第三样,它怕的是一种蛇!"
黄堂忍不住道:"鹰怕蛇干什么?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就算怕它,远远避开就是。"
黄堂的话,那位朋友也听到了,他冷冷地道:"在一旁插口的是什么人?好像对生物界的事,不是知道得很多。"
我忙向黄堂传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口,黄堂不服,咕哝了一句:"是没有道理么?"
在这时候,我自然没有空去教训黄堂,但是心中仍不免责备了他一句:"不懂就别开口!"
鹰和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来互不相干,但是在自然界中,确实是死敌。这个仇恨是如何结下来的,也难以深究,大抵是鹰要啄食蛇,而蛇又会吞鹰蛋之故。
而且,在鹰和蛇的生死相拚之中,也不一定是可以翱翔在空的鹰占上风,鹰一旦叫蛇缠上了,也是麻烦事。
不但在自然界的生活中,情形如此,即使在神话传说之中,鹰和蛇,都变成了神,鹰神和蛇神,也仍然是死对头。在亚洲不少国家的古老传说之中,都有鹰神和蛇神生死相拚的故事,很是惨然。
所以我向那位朋友道:"鹰和蛇确是天敌……是所有的蛇呢,还是特定的一种?"
那位朋友道:"是特定的一种,那种蛇,叫纳塔……古老传说中的蛇神,就是这种蛇变的,在神话故事中,它有七个头,曾保护过释迦牟尼……他当然只有一个头。"
我吸了一口气:"神鹰应该是蛇的克星,何以竟会怕这种蛇?"
那位朋友道:"纳塔的鳞片,又硬又滑,用刀砍斧凿,也未必会受损。身子又细又长,能以尾尖文地,暴起迎敌,而且,剧毒无比。专食鹰卵,鹰为了保护下一代,无法不和它争斗。"
我明白了,这种叫纳塔的蛇,鹰本来是可以避免和它相遇的,但是蛇要吞蛋,鹰又岂能袖手旁观?必然与之起冲突,于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的冤家对头,就非碰面不可了。
那位朋友听我好一会没有反应,就道:"不过,纳塔很少见到,连是不是已经绝种,也难以肯定。这种蛇,在印度、泰国一被发现,就被人奉为神明,是要向它顶礼膜拜。"
最后,他的结论是:"照说,只要是生物,都有天敌。神鹰忌惮的那三种,和它本身一样,都是稀有之极的生物,照说相遇的机会,微之又微。可是大自然的安排,就是这样微妙。它们相遇的机会,不根据或然率来决定,而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会安排它们相遇。究竟那是什么力量,人类对之,一无所知。"
我感叹:"或许这也和人一样……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那位朋友连连道:"正是!正是!"
我忙道:"那神鹰有没有什么理由,怕一只鸡……一只是'九斤黄'品种的大公鸡!"
他哈哈笑了起来:"那你等于是问我猴子会不会怕一只桃子……一见到就拿来吃了,哪有时间去怕。"
我又解释:"这鸡极大,非比寻常,而且,有着极其奇特的智力。"
他感到兴趣:"到什么程度,你详细说说。"
我把那公鸡的情形说了,当真说得很详细。
那位朋友的反应,愈来愈是惊讶:"你说的那只鸡,是人扮的?"
我苦笑:"当然不是,真是一只鸡!"
他道:"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我以为他有了结论,大喜道:"请说!"
他道:"第一个可能是'不可能'。第二个可能是,这已是玄学范畴内的事,不是科学范围的,所以我一无所知。"
我听得他提及"玄学上的事",也不禁思绪紊乱,他说他对玄学上的事一无所知,我呢?我又怎么样?玄学上的事,我有种种设想,千百种,但真的要说有所知,却也是一无所知。
他问了两次:"还有什么问题?"
我道:"以你对禽类的知识来看,有什么事发生在那公鸡身上。"
他也想了片刻,才道:"照你形容的情形来看,那根本不是一只公鸡,所以也不在禽类学的研究范围之内,我无可奉告。"
我嚷起来:"可是它明明是一只公鸡啊!"
那位朋友道:"可能它有着和公鸡一模一样的外形,但是决定一种生物是什么,并不由外形来决定,而是因行为来决定的……它外形是一只公鸡,可是内在的、真正的它是什么,谁知道?"
这话,听来已经很玄了,我苦笑:"你的意思是,它是不是什么东西化成了公鸡的形状?"
这一次,轮到他嚷叫了起来:"我绝未如此说过,我只是说,不知道它真正是什么。"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又问:"还有什么问题?"
我向白素和黄堂望了一眼,他俩都摇了摇头,我就道:"暂时没有了,如果以后还有,少不得来麻烦你。"
他连声道:"随时欢迎。"
我中止了通话,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那公鸡不是公鸡!"
黄堂摇头:"你这话,比白马非马更难懂。"
我感到有点无可奈何:"那是说,这公鸡原来不知是什么。"
白素道:"不论它原来是什么,如果它能有幻化成一只公鸡的能力,它为什么不幻成一个人?在地球上,做公鸡有什么好,怎比得上做人的活动空间大?"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
白素道:"公鸡还是公鸡,它本来就是一只公鸡,外形上还没有来到可以幻化其他生物的能力,可是已经达到了摆脱公鸡固有的智力程度。"
我望了她半晌,才道:"也就是说,一只公鸡,如果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修炼成精,那么,这只公鸡是在半途中,还未成精变人,却已不再是普通的公鸡。"
白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思绪也十分乱,大抵如此!"
黄堂被我们的对话,弄得有点神经兮兮,以致说话也显得结结巴巴:"什么……成精?当真有异物……成了妖精的事?"
我闷哼一声:"你说眼前这公鸡不是成了精,你如何解释它的行为?"
黄堂震动了一下:"那得趁它尚未成气候,就把它宰了。"
我冷冷地道:"只怕你已很难宰了它。"
黄堂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真要送它上西天,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当然,我也不信如果黄堂用一把自动步枪去对付那公鸡,会对付不了它。
白素忽然叹了一声:"传说之中,妖精若是作恶多端,轮到要被伏诛时,总会苦苦哀求,被哀求者,也每每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念汝修为不易……'之类的话,这公鸡就算快要成精了,它可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白素那样说,是在为那公鸡求情了。
黄堂深深吸了一口气:"它,是杀害何正汉的疑凶!"
白素一笑:"有宰了疑凶的道理吗?"
黄堂大摇其头:"还未成形,已经杀人,要是它变了人还会有什么好事做出来,这叫防患未然。"
我用力一挥手:"这是怎么啦,真的肯定那公鸡是一个快成气候的妖精?不然,争什么呢?"
白素反问我:"若那公鸡不是快成精,你怎么解释这些现象?你怎么反倒忘了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理论是:事态只有一个可能时,不论这个可能是多么荒诞不经,也就是唯一的可能。"
我叹了一声:"我不是不以为那公鸡是'快成精',而是我无法明白'成精'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黄堂眨着眼,答不上来,白素徐徐道:"最简单的说法,可以说成是:生物的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先由内在开始,变得使它具有高超的智力,接着,这种变化由内向外扩展,使形态也起改变,而且这种外型的改变,可以随心所欲。"
我道:"好,这可以说是'妖精定律'。不过我有一些更正,不一定是生物才能成精,非生物也可以。扫把精就是扫把变的,扫把本来没有智力。由此可知,'成精'的最开始,智力是突然而来,并不是在原有的智力上发展出来的。所以,'成精'不错是一种变化,但这种变化,开始时是一种突变。"
我们这时在讨论的课题虽然怪诞……竟把"成精"这种现象,用现代言语制造出一个"定律"来,但是我们的态度,却都很认真。
我说完之后,白素连连点头:"正是如此。至于是什么因素引起这种突变,甚至可以使非生命变得有生命,这就……"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无法说下去,因为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黄堂有点胆怯地问了一句:"那公鸡正是成精了?"
十二、纳塔莎
我道:"根据我们刚才设定的定律,那公鸡已经过了开始的突变,如今正处在变化阶段中。"
黄堂顿足:"那就是说,我刚才的提议是对的,趁它修炼尚未完成之际,先把它消灭了!"
白素叹了一声:"这一切,毕竟只是我们的假设,我们的行事,还是从实际出发的好。按计画进行,先把丁真调开去,让他到温宝裕处去取母鸡,我们等他一走,就去开门见山,不必再在暗中监视了!"
我大声道:"对!暗中监视,那本来应该是妖精的行为,我们做了,反给妖精识穿,真没面子。"
黄堂并无异议,我们决定天色大明之后行事。我和白素下车,有警官送上热辣辣的咖啡,我们捧着,踱到了红绫酣睡之处,只见那神鹰缩在红绫的怀中,像是在依靠红绫的保护。
我低声道:"鹰所怕的一样东西,我们并无发现,不知躲在何处?"
白素道:"羊鹰的身体极大,无可躲藏,神鹰已度过一劫,不怕那种小虫,剩下来的,只有'纳塔'了。"
此际,已将是破晓时分,天地之间,格外昏暗,看出去一月朦胧。一条蛇,躲在甚么地方都可以,只怕除了神鹰之外,谁也找它不出。
我们并肩站着,不一会,东方出现了一线曙光,黄堂已在召集部属,部署行动。等到天色渐明时,红绫也醒了过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把昨晚的讨论对她说了,她摇头:"我也不知这种'突变',是什么力量造成的。"
我道:"我们估计,这里不会有羊鹰出现,所以请神鹰先在空中进行观察。"
红绫摇头:"不,以防万一,我和神鹰可以暂时先不出面。"
我点头:"也好。"
说话之间,天色大明,黄堂已带一队警员出发,我们也跟着前往。
在鸡场之外,黄堂和警队先进去,不一会,就看到一辆警车送丁真离去,我们进了鸡场,红绫找了一处可以俯视何可人住所之处,停了下来,我和白素迳自向何可人的住屋走去。
这时,住屋前很是热闹,有许多警员在。才来到屋前,就听到何可人在怒斥:"你太胡作非为了,你侵犯了我的生活!"
黄堂居然不否认:"是,因为我认为有此需要!"
何可人怒骂:"你是什么东西?"
黄堂反骂:"你又是什么东西?"
这种互相咒骂的话,本来很是普通,可是这时,我和白素听了,心中都不由自主一凛,立时停步,互望了一眼,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我们互望时,都感到有话要对对方说,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只听得黄堂一声怒吼,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黄堂自屋中倒撞了出来,来势虽快,可是却看得出很是狼狈。
紧跟着的是一团红影,扑了出来,追向黄堂,竟然就是那只公鸡!
看这情形,是黄堂在向何可人说话期间,那公鸡突施偷袭,黄堂不知受伤没有?
这时,一退一退之间,黄堂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身子还未站稳,已一脚踢出。
那公鸡身子一腾,避开了黄堂这一脚。
黄堂未收回脚来,已经拔出了佩枪来,他早有消灭那公鸡之心,这时,只怕手下会不容情。
也就在这时,只见人影一闪,何可人已经柱杖而出,站在门口,那公鸡竟然在空中扑翅,一个转折,躲到了何可人的身后。
这几下变化,当真是兔起鹘落,迅疾无伦,看得人眼花撩乱。等到何可人一出,本来掣枪准备射鸡的黄堂,手中的枪,变得对准了何可人。
而且,他显然是一拔枪,就准备射击的,所以手指扣在扳机上,已扣上了一半时,当真是险到了极处。
刹那之间,由极动变得极静,何可人冷笑道:"干什么,要杀人吗?"
何可人的指责,很是严厉,但是黄堂却绝不退缩,喝道:"你让开,我要杀这鸡!"
何可人冷笑:"这鸡是养熟了的,是鸡场最宝贵的财产,你有什么权利杀它,杀了它,你这个主任赔给我,我也不要!"
这时,我们才看到,黄堂左手的手背之上,有几道抓痕,正在隐隐沁血,显然是那鸡抓出来的。
我和白素一起走向前,还没有开口,何可人已咄咄迫人:"卫先生,你看到了,这警察如此横行霸道,请你主持公道。"
我道:"这鸡暴起伤人,也不是善类。"
何可人道:"鸡是我养熟了的,性护主人,你没见刚才他欺人的气盛,鸡又有什么错了?"
黄堂缓缓松开了手指,何可人连连冷笑:"人间还有法律,少不得法庭上见!"
白素忽然冷冷地道:"法律,那是人类行为!"
何可人一扬眉:"正是,难道黄主任不是人类?"
这何可人很是伶牙俐齿,说起话来,针锋相对。白素笑了一下:"黄主任是不是人类,也很难说,我并未见过他的原形,不敢肯定!"
何可人轻哼了一声,像是不明白白素的话。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样,对何可人的"来历",已起了疑心。
说起来,确然骇人听闻:我们怀疑何可人不是人!这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事,"莫须有"之至……她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可是,我和白素确然又有这样的怀疑!
不过,怀疑归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人"或是"你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还是难以问得出口。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如何应对,何可人也冷着脸,双方僵在那里。
我正想再攻击何可人的弱点,但还没有开口,就徒然听得那公鸡一声长啼,声音嘹亮之至,简直有点震耳欲聋。我们一起向那鸡看去,只见它全身羽毛,几乎都竖立了起来,昂首向天,神态威猛之至。
何可人也抬头向着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只见在那一霎间,她俏脸煞白,白中泛青,那种脸色,可怕之至,竟带有浓厚的死亡气息!
她和公鸡都向天上看,我们不必看就知道天上有什么,因为一下又一下,连接三下,嘹亮的鹰鸣声,传了下来,当然正是神鹰现身了。
随着神鹰的鸣叫,那公鸡又啼了两下,两种禽鸟的叫声,听来各擅胜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因为就生物相生相克的习性来说,鹰是鸡的克星。那公鸡见了神鹰,竟敢长啼示敌,因此可知,必然不易对付。
神鹰要对付普通的鸡,当然没有问题,但那公鸡,我们推测它已然是在"成精途中",有了"道行"。不知神鹰的程度如何,是不是能对付得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鹰鸣鸡啼之声,兀自在耳际萦回,只见一团黑影,已凌空扑下。
此际,我、白素和黄堂所站之处,离何可人和公鸡不是太远,那神鹰下扑之势,迅疾无伦,猛恶无比,我们都不由自主,疾身后退。
身形尚未站稳,却见红影飞舞,那公鸡竟然向着下扑的神鹰,疾迎了上去。
一只公鸡,就算它会飞,飞翔能力也必然无法和鹰相比。可是那公鸡腾空而起之势,也非同小可,卷起了一股劲风,令地上的砂石四下飞溅。
公鸡腾高约有三四公尺,已在半空之中,和下扑的神鹰相遇。
两者之间,动作都快绝无伦,实在没有法子看得清。只见一团黑影,一团红影纠缠在一起,迅速无比地在翻滚,身上羽毛纷纷四散诋落,宛若下了一天的花羽。然后倏忽之间,红影向下,黑影向下,陡然分开,鹰鸣鸡啼,同时发生。
那公鸡落在地上,神鹰飞上天去。
在那片刻之间,由于刚才的恶斗实在惊心动魄,所以我自然而然关心神鹰的安危,先抬头向天看去。
只见神鹰一飞冲天之后,在天空中盘旋,显然未曾受什么伤害。
我这才低头去看那头公鸡,只见它落地之后,抖了抖羽毛,仍然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
直到此际,在半空中撒落的羽毛,才纷纷飘落在地。虽然是鸡毛多,鹰毛少,但是一鹰一鸡,在半空中相斗,公鸡竟然能令神鹰的翎毛,也损失了若干,这也就骇人听闻之至了。
看那公鸡的神态,显然还在准备第二回合的恶斗。我大是紧张,屏气静息。这时,听得何可人厉声问道:"这鹰是你们的?"
白素很是镇静:"是,是小女的好友。"
何可人脸色铁青,刹那之间,连声音也变得难听之至了,我心中忽然没来由地想:丁真若在,见到她如今的情形,爱恋之心,必然大减。
只听得她道:"那鹰是你女儿的朋友,这鸡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你们非对付我和这鸡不可?"
这个责问,可说是有力之至,真不好应付。
黄堂这时冷冷地道:"这鸡,我怀疑它杀过人!"
何可人一声冷笑:"一个堂堂的高级警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谁会相信一只鸡会杀人!"
黄堂也一声冷笑:"若有人指使,那便不同!"
何可人扬眉:"说来说去,你仍然当我是凶手,看来不能破案,是你的一大心病。"
黄堂还想说什么,何可人已经道:"阿大,别和他们多废话!"
她的那一声"阿大"叫的是那只公鸡,她话一说完,就转身进入了屋子,那公鸡紧跟在她的后面。一人一鸡的动作配合得极好,而且行动也快。
正在其时,神鹰已再度自半空之中,俯冲而下,但何可人和那公鸡进了门之后,门立时关上,神鹰也不再下冲,只在低空盘旋。
这时,红绫也奔了过来,神鹰落下来,停在她的肩上,红绫吸了一口气:"神鹰说,它可以敌得过那只鸡。"
何可人率鸡退避,这已使我们知道神鹰可以敌得过那只鸡。问题是,现在何可人和鸡躲在屋内,我们却不能把她赶出来。
当然,我们可以破门而入,可是却没有采取如此激烈行动的法理根据。
红绫又道:"神鹰又说,它起先以为那鸡可怕,但现在知道,可怕的是鸡身边的……那个……那个……"
我心中一凛:"那个什么?何可人?"
红绫道:"神鹰只说是鸡身边的那个……"
她这样说的时候,又侧头去看了一下鹰,鹰发出了几下怪声,红绫道:"应该是说那个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白素,白素虽然一向镇静,但这时也不禁神色骇然,她向屋子扬声道:"何姑娘,其实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我想你也知道,不能再靠遮遮掩掩过日子了。"
白素的话,是很严重的挑战,何可人应该立刻就有回应才是。
可是,屋中却静得出奇。
白素又道:"你打算怎么样?你可以全身而退,当然也可以奋力一战。但换了我是你,一定不会那么傻,因为情势对你很是不利。"
屋中仍是没有反应。
我知道白素必然是已经肯定了什么,才会如此说的。
白素又道:"我们谈谈如何?"
她问了三遍,才听得何可人道:"好,你一个人进来,别人都后退,不得骚扰。"
我和黄堂齐声叫道:"不可!"
白素和红绫却道:"不妨!"
我有点恼怒,望向红绫,红绫道:"她没有恶意。"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反手拍了一下肩上的鹰:"神鹰说的。"
我望向鹰,心知动物的感觉有时比人来得灵敏,可是人对人,难道感觉还不如别的动物?
我还在迟疑间,白素已走向门口,在门口站了一站,我忙道:"有事,出声!"
我们就在屋外,白素进入了屋子之后,如果有意外,一出声,我们就可以进去……我总觉得事情有说不出的诡异,屋内只有一人一鸡,照说白素绝无对付不了之理,可是我就是感到不安。
白素向我挥了挥手,推门而入。
门关上之后,屋中一点声音也不传出。黄堂来回踱步,我心中焦急无比,每隔一会就大声喝问,幸好白素每次都有回答:"我很好!"
这样过了约有半小时,才看到门打开,白素走出来,何可人拄着拐杖相送。
一看到了她们,我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两人的神情告诉我,她们之间,相处得很是融洽,绝无敌意。
白素步出屋来,何可人却另在门口,向我略点了点头,重又回到屋内,立即又把门关上。
白素不等我们发问,就道:"回去吧,这里没有事了!"
黄堂大是不满,叫了起来:"卫夫人……"
白素道:"我会向你解释,何姑娘已把鸡场送给了我,她会离开。"
别说黄堂莫名其妙,我也摸不着头脑,黄堂又道:"那命案……"
白素忽然道:"看,大发明家来了!"
只见丁真兴冲冲地抱着一只母鸡,奔了过来,直趋屋前,叫:"可人……可人……那母鸡找到了!"
何可人的声音自屋中传出来:"随便放在哪里,我很疲倦,别吵我。"
丁真答应着,白素伸了一个懒腰:"我也很疲倦了,我们回去吧!"
黄堂还想抗议,我在他身边道:"先回去再说,白素会有解释的。"
黄堂虽然老大不情愿,也只好一面下令撤退警队,一面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等待解释。
回到了我家中,红绫像是对事情已不感兴趣,一转眼就不见了,我、白素和黄堂三人,进入书房。白素先斟了三杯酒,黄堂一口喝乾,自己又斟了一杯,瞪着白素,不言不语。
白素道:"何可人叫我进去,先告诉我,那何正汉是衣冠禽兽,她初进鸡场,以为他是恩厚长者,可是日子一久,就渐渐露出了原形,威迫利诱,甚至持刀相胁,落迷药害人,想要玷污她。"
黄堂沉声道:"那也罪不至死,而且,她也不能私下处理。"
白素忽然说了一句话,令我和黄堂都错愕之至,她道:"何正汉兽欲不遂,在一次强迫行动中,把何可人杀死了。"
我和黄堂都恰好举杯欲饮,一听到了这样的话,手僵在半空之中,难以再有任何行动。
白素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公鸡目睹一切过程,就啄死了何王汉,为何可人报了仇。"
黄堂先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叫,但在这一霎间,我灵光一闪,先叫了起来:"现在的何可人,不是原来的何可人,是……是什么东西顶了她的身体,在继续生活?"
白素点了点头,黄堂本已张口待叫,但听得我如此说,便再也叫不出来,厥状甚是滑稽。
我疾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白素的回答令我气结,她道:"我没有问……怎可以直接问人家的原形是什么,不是太没有礼貌了吗?"
我暗暗顿足,白素已经证实了如今的何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她竟还要优雅到讲礼貌。换了我,就算要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手用拳敲对方的头顶,也要将之弄出原形来,至少,也要追出原来是什么东西来。
白素无视我瞪眼吹须的神情,继续道:"她和那只公鸡是一双情侣,那公鸡的道行还未够,够了之后,也可以变成人……"
我思绪紊乱,大声道:"等一等,那公鸡怎么变人?是找一个人的身体顶上去,还是自己幻化人形?"
白素道:"都可以……它是可怜何可人死得冤,又很喜欢何可人的身体,所以才顶替了的。"
我闷哼一声:"我们人类,是不是还应该感激她的大恩大德?"
白素道:"那倒不用,但至少也不必视她为敌。"
说到这里,黄堂已一阵风也似向外走去,白素叫道:"黄主任,你这下赶去,他们早离开了!"
黄堂要离去,自然是想赶到现场去,被白素一言道破,他站定了身子。
白素又道:"黄主任,你放心,你有的是机会去鸡场,何可人把鸡场给了我。本来我不会接受,可是她说,那鸡场十分奇特,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能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剧烈的变化。她是受了这股力量的吸引,才万里间关,去到这鸡场的。那公鸡和若干母鸡,则是在鸡场的这个特异的环境之中,起了变化而改变的……那五百六十只母鸡,处在改变的初期,她不敢保证它们在改变完成之后都安分守己,不为祸人间,所以把它们编了号,全送到市场去……作用和黄主任的想法一样,趁未成气候,把它们宰了!也所以走失了一只,她就紧张。"
黄堂咕哝了一句:"她倒心肠好!"
我失声道:"还剩下了一只……"
白素道:"何可人说,那只既然逃过大劫,必有因果,就留下来供我们研究。"
我骇然:"你……要养一个……妖精!"
白素悠然道:"等到养成了,谁会知道它的原形是什么?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有不在人前显露的原形,你又知道他们原来是什么?"
我不禁为之语塞。
白素又道:"还有,那鸡场的环境异特,造成异特的力量,也待我们去探索,那股力量不但可以改变生物的生命形式,也可以令时间倒流,你在鸡场的怪遭遇,相信就是恰好赶上了时间倒流的漩涡在运转之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暂时也接受了这个解释。
黄堂喃喃地道:"是,特殊环境容易使生物成精,例如荒废已久的大宅、花园或是荒山野岭,就容易有花木鸟兽成精。"
看来,黄堂也接受了白素的话。
我始终耿耿于怀:"你就没有问,她原来是什么?"
白素笑:"我问她:'你顶替了何可人的身子,也用了她的名字,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呢?'她笑着回答:'我叫纳塔莎也。'"
我呆了一呆。
纳塔莎!
那是斯拉夫语系中普通之极的女性名字,一如汉语系中的秀玲、美娟。那是"纳塔"的阴性变语。
纳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