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是白天的月亮(转)

天鹅是白天的月亮

南方周末    2006-02-16 15:39:05

  我的动物观
  席永君专栏
  
  最初,天鹅是和一个丑陋的形象联袂进入我的记忆的,那就是众所周知的癞蛤蟆。有关癞蛤蟆和天鹅的故事,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癞蛤蟆无法吃到天鹅肉,也几乎成了定论。天鹅和癞蛤蟆,这是两个多么极端的形象:前者代表美,而后者则代表丑。尽管天鹅的肉是癞蛤蟆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但天鹅的美也并非高不可攀。天鹅沦为天鹅肉,本身就泄露了一个天机,那就是天鹅的美是属于尘世的。如果说天鹅是仙女的话,那也是一位屈尊凡间的仙女。她一直在人间寻找着可能的董永,而董永尽管淳朴、憨厚,但也绝非癞蛤蟆之流。如此看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非是对癞蛤蟆的误读,而是对天鹅的误读。世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能吃到天鹅肉的,又怎么可能是癞蛤蟆呢?况且,常年在草丛中爬行的癞蛤蟆是有自知之明的,它早就申明过:“当天鹅美丽的身影从空中划过,我连欣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想到吃她的肉?我只吃虫虫啊!”其实,想吃天鹅肉的正是我们人类,十几年前,北京玉渊潭公园猎杀天鹅的枪声,已把我们牢牢地钉在了“想吃天鹅肉”的耻辱柱上。天鹅历来被称为“美的天使”,面对这天使,我们实在汗颜啊!
  “嗟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就连燕雀这样的飞禽都不了解天鹅的凌云壮志,更何况小小的草根味十足的癞蛤蟆。少时在读到《史记》中的这段文字时,对天鹅的高度,对天鹅的凌云壮志,我也是一知半解的。直到8年前,因编著大型画册《世界珍稀动物》,才知道了天鹅的高度,才弄懂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真正含义。那天鹅的高度是绝对的,司马迁不愧为古今第一史家。那些日子(大约有半年时间吧),整天浸淫在与动物有关的文字和图片里,仅鸟类而言,我不仅知道了许多游禽、涉禽、路禽、鸣禽、攀禽、猛禽鲜为人知的生活习性,还知道了褐雨燕飞得最快,鸵鸟跑得最快,军舰鸟是杰出的滑翔专家,乌燕鸥飞行时间最长,非洲灰鹦鹉学话最多,游隼俯冲速度最快……这些都不令我吃惊。当我得知天鹅是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时,我才真正惊奇了一番。
  那段令我惊奇的文字,是这样描述天鹅的:“秋天,天鹅在水草丛中脱下‘旧装’,换上‘新衣’,就像身披轻纱的仙女,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随着秋天的加深,它们成群结队向长江以南地区飞翔,到温暖的南方过冬。天鹅飞得很快很高,它们定期以9144米的飞行高度飞越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最高能飞17000米。”这是怎样绝对的高度啊!
  其实,天鹅,鹅而以“天”相称,已经泄露了全部的秘密。对于为什么以“天”相称,古人有三种解释:一曰大,“凡物大者,皆以天名,天者大也,则天鹅名义盖亦同此”。二曰寿,“鹄生百年而红,五百年而黄,又五百年而苍,又五百年为白,寿三千岁矣。”这固然荒诞,但说天鹅色白而寿长却是真的,假以天年,故称天鹅。三曰志,就是上面说过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天鹅的志向自然是燕雀所不能比拟的。鹅而称“天”,实乃当之无愧。
  在启蒙作家布封眼里,天鹅更是仁德造就的君王。他在《动物素描》一书中这样深情地写道:“地上的狮子和老虎,空中的鹰和秃鹫全都以善战称霸,以逞凶来统治。而天鹅统治水面则是凭借各种建立和平世界的美德,崇高、尊严、仁德等等;不滥用权威和仅仅用于自卫的意志,它能战斗并获胜,但从不主动袭击;它是水禽中爱好和平的君王,也能迎战空中的霸主;它等待鹰来袭击,却不惹它,不怕它;天鹅强有力的翅膀就是它的盾牌,它依靠坚韧的羽毛、扑击翅膀向鹰发起攻击,它的努力常常获得胜利,而且它只有这个傲慢的敌人;所有善战的禽鸟都尊敬它,它与整个大自然和平共处;在种类繁多的水禽中,与其说它是君王,不如说是朋友,它们全都服从它的统治;它只是一个太平国家的天字第一号居民……”
  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天鹅更是裸女的替代物。“这是被许可的裸露,是纯洁无辜的白色,但又是毫无掩饰的。至少,天鹅让人看它!酷爱天鹅的人就会渴望浴女。”哲学家巴什拉如是说。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无论东西方,天鹅都是一位屈尊凡间的仙女。她的鸟的面目,她绝对的飞行高度,都向我们指明了她是仙界之物。
  歌德在《浮士德》中,对天鹅有这样一段描述:“喔,美妙无比!天鹅从它们的栖息之处游来了,那姿态既纯洁又高贵;天鹅慢悠悠地漂浮过来,温柔而亲切;头和嘴摆动着,似是骄傲而且得意……其中,有一只煞似大胆,昂首挺胸,穿过鹅群驶来;它的羽毛蓬起;追波逐浪,直奔神圣的隐蔽处……”天鹅的形象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显然,在这段生动而令人困惑的描述中,我们很容易捕获到天鹅的雄性特征。是巴什拉让我们打消了这一疑虑,他及时指出:“正如在无意识中,处于行动中的各种形象那样,天鹅的形象是两性体的。天鹅在静观明亮的水时是雌性的,而在行动中是雄性的。”而“羽毛蓬起,追波逐浪,直奔神圣的隐蔽处……”这一执拗的举动,形象地诠释了那支流传后世的“天鹅之歌”——为爱情而死之歌。这一形象与作为鸟类动物的天鹅的形象也是吻合的。
  天鹅素以忠于爱情而著称,并保持着稀有的“终身伴侣制”。一旦雌雄配偶,便终身相伴,忠贞不渝。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便为之“守节”,一辈子单独生活。在蒙古草原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年深秋,一群天鹅南迁,惟有一只雄天鹅踌躇不前。原来由于雌天鹅夭折,雄天鹅终日伫立,不忍离去。待三天后,雌天鹅遗体被人取走,雄天鹅才一步三回首地悻悻离去。第二年春天,它又来此肃立默哀。”一首南朝的乐府民歌这样写道:“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哀鸣。三年失群侣,生离伤人情。”这是多么感人的场景啊:一只天鹅扶摇直上,飞向云天,半道上,却发出了哀哀的鸣叫;失侣生离已经三年了,这多么使人伤心!古人托物言志,借天鹅倾诉了失侣人生死离别的悲哀,反之,天鹅也成了“生离伤人情”的象征。
  天鹅是落日的神话。天鹅失偶、天鹅之死更是西方艺术中常见的母题。柴科夫斯基的舞剧《天鹅湖》描写的就是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静悄的湖面上夜幕降下,啊,犹如梦一样迷惘;明月在水波上闪着鳞光,啊,天鹅默默游在水面上……”圣·桑的《动物狂欢节·天鹅》,把我们带入一个如诗如梦的意境。这两支乐曲早已风靡全球,历久不衰。凡喜爱古典音乐的人,无不赞赏这天鹅的形象。这是天鹅所能达到的又一种高度,这殊荣是其他禽鸟从不曾享有的。
  天鹅的高度是绝对的。天鹅就是月亮,是白天里月亮的替代物。德国作家让·保尔在《土星》中,为我们提供了这一崭新的艺术形象:“月亮,这只天上的美丽天鹅,用它的维苏威山的白色羽毛在天空之巅抚摸着……”法国诗人茹勒·拉福格在《传奇寓意》中为天鹅的形象贡献了更加传神的一笔:“天鹅展开翅膀,庄重而新颖地颤动着,腾空而起,全速飞起,不久便隐没在月亮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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