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其中味

李敖论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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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敖

我在今天三月一号的报纸上,看到一张照片叫做狗不理,这是有名的包子店,天津百年老店包子店,它因为人事包袱太重走向民营,最后呢卖给了同仁堂,这个百年老店叫做狗不理。大家大概想不到,狗不理曾经在中国台湾台北当年有个店,就叫狗不理,也是天津人开的,也是卖包子。有一次我去吃它的包子,这个老板很喜欢讲话,他给我那个碗有点脏,我就跟老板说,我说老板啊这个碗有点脏,他把这碗拿起来看了一下,他用天津话的口音,我学不像啊,他说里头干净,这个碗的里面干净,外边有点脏他也承认,他说里头干净。
我一想到这个话啊就常常给我一个启发,就是有的时候我李敖可能外面看起来很凶悍或者很无情,可是我里面内心可能很热情,就我里头跟外面啊表里不一致,这个不一致不一定是坏的,里头干净常常有这种感觉。我做这个节目,就是一个例子。 

我节目里面会讲到很多的事情,可是有的时候呢,人家会用别的方法来解释,觉得我里头不干净,所以我有的时候会表示异议。譬如说我在上一次的节目里面跟大家谈过,谈过一位观众在网站里面就谈到我,他意思是说,你李敖支持胡适,可是你奚落鲁迅,原来你在节目里面谈到你爸爸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上鲁迅的课,被鲁迅责骂过,所以你李敖怀恨在心,所以你支持胡适骂鲁迅。我跟大家说过,这位观众的说法是不正确的。

我在节目里面谈过我爸爸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没有错,上过鲁迅的课也没有错,我是告诉大家鲁迅有的时候啊,会有那种横眉冷对很扩张的现象,把那个考试的试卷一撒撒到满地,让你们捡,有这种过分的跟人不友好相处的这种局面出现。对我父亲,他们没有结任何的梁子,所以这位观众啊他看错了我的节目。然后他说我今天责备鲁迅而捧胡适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才说不要把我们看得那么小,我们里头干净,我们内心里面也是光明正大的。没有说为这么件小事情,并且是不正确的小事情,来责备鲁迅,没有的。

我跟大家讲我的重点是什么呢?就是说今天我们的国家在欣欣向荣,在走向强兵富国的这个路子,很多历史的恩怨,历史的是非要澄清,要和解。譬如说大家看这张照片,这就是胡适,这就是陈独秀,陈独秀当年是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就是文学院院长,他后来做了中国的创办人,可是因为政治路线不同,最后中国把他开除,他也坐了牢。可是坐牢的时候,被一个人落井下石,人家坐牢你怎么可以落井下石呢?那个人是谁啊?不是别人,就是鲁迅。所以我跟大家讲,我们讲那些恩怨,严格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看世道人心就可以看出来。

所以我们大家看陈独秀,他很了不起的一点就是,他最后啊说你悔过我就让你回来,他不肯写这个悔过书。他临死以前写了一个字,我给大家看,陈独秀写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看到没有,陈独秀写的,独秀书。为什么今天想到项羽,不肯过江东呢?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我不去,不肯过江东,可是陈独秀直到临死的时候,他不肯悔过,所以呢他就是很孤单地死掉了。

当时鲁迅这些人都是陈独秀提拔起来的,或者帮忙大家一起共事,一起窜起来的,陈独秀坐牢的时候,你鲁迅落井下石总是不太好吧。那时候胡适帮了陈独秀的忙,因为陈独秀的儿子就是了不起的中国的这些革命人物,两个儿子都被蒋介石,被陈独秀的敌人蒋介石枪毙了。在枪毙以前,胡适曾经跟蔡元培大家联合起来救陈独秀的儿子,都没有成功。那个时候鲁迅并没有参加。 

为什么我要跟大家谈这些问题?谈的意思就是告诉大家,当时在新文化运动的时候,胡适跟鲁迅他们的处境是不一样的,最大的不一样请大家看我这个表,胡适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身的,美国留学。可是陈独秀这些人,大家看到没有,陈独秀他是东渡日本,鲁迅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周作人日本法政大学,吴虞打倒孔家店的,早岁留日,李大钊日本早稻田,高一涵日本明治,看到没有?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健将通通都是日本留学的,只有胡适是美国留学的,代表什么?我告诉大家,最大的不同就是,胡适谈到五四时代的真精神的时候,一个德先生一个赛先生,德先生就是民主,赛先生就是科学。胡适谈的比其它的五四时代的人物深入,什么原因呢?在日本你看到什么民主啊?美国才有那个民主的基础,所以在美国留学的人对民主的认识,比在日本留学的人深刻。这是环境使然,也不是个人的天才,谈不上。

所以我再告诉大家,当陈独秀说唯物史观是科学的时候,他搞错了,唯物史观是玄学,不是科学,所以当时提倡了说是德先生赛先生,陈独秀把科学都搞错了,你怎么样提倡赛先生?说提倡德先生和民主,鲁迅反对议会政治,如果你反对议会政治就无法推动民主,这是表示说,鲁迅反对表示他对民主政治完全陌生。这就我所说的,当时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他们的水平的确有高下的不同。胡适在他们的圈里面是比较优秀,优秀的原因是因为他受到美国系统的影响,并不是说美国都不错,而是说美国人跟日本人在谈到民主和科学的时候,美国这个环境所出身的留学生,比日本这个环境所出身的应该是更内行,如此而已。所以我谈的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告诉大家整个情况就这样子。

我曾经谈过鲁迅,我说鲁迅的文章写的并不好,为什么不好?大家看,这是清朝人,看到没有,这些妇女往下看,看脚,缠着小脚,这小脚穿着鞋,脱了以后这个脚就变成畸形到这个样子啊,好可怜啊。胡适和鲁迅他们都承认一点,就是他们是学文言文出身的,所以他们这些学文言文的人出来写白话文,就好像这小脚放大,就不再裹它了,那个鞋也塞点棉花,好像穿的是正常的鞋一样,可是基本上她有小脚的那个结构,那个白话文写起来搞不好就被文言文掐住了,鲁迅的白话文很明显地被文言文卡得很紧。所以我说他的白话文写得不好。

第二个原因他受了日文的影响,日文的结构啊啰啰嗦嗦。大家看英国的首相,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丘吉尔,在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里面,有一段话骂到日本的文字,他说日本的文字啰啰嗦嗦,它作为情报的转换的时候,比我们英文慢,所以他们吃亏。所以鲁迅一方面受了文言文的影响,脱胎换骨,小脚放大没放好,一方面受了日文的影响,所以他双重的影响使鲁迅的文字其实写的不好。

我李敖讲这种话没有乱说,我现在活得超过鲁迅了,我七十岁了,鲁迅都没有活过六十,今天我写的书量也超过鲁迅了,我写了一千五百万字。我在这里好像在说别人不好,我告诉你,鲁迅的古典的研究,中国小说的研究,真的一级棒,他的《阿Q正传》写得也是一级棒,他没有长篇小说。所以鲁迅严格说起来,无法成为响当当的文学家,为什么?你怎么没有长篇呢?他没有长篇小说。所以我认为对鲁迅的捧场捧过头了。

我拿一句话给大家看,鲁迅手稿选集,大家看看《门外文谈》,这鲁迅写的,大家看这句话,“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阁楼里的邻人也都出来了。”请问这是什么中文啊?你不念起来很别扭吗?大家再看一遍,“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阁楼里的邻人也都出来了。”好好的一句话不好好说,这是什么中文啊?我必须跟大家讲,这是很烂的白话文,可是鲁迅这种句子很多很多。所以我才说,今天我们内地凡是肯定鲁迅在文字方面优秀的人,表示他的中文没有进步。

你们看鲁迅,我再讲一遍,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他的《阿Q正传》都是极好的东西,可是他的杂文,一般我们说赞美鲁迅的杂文的,鲁迅的杂文写得不好,为什么不好?他的杂文里面没有料,你把他那种感情的语言,煽动的语言,悲愤的语言,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语言,都把它像筛子一样把它筛掉,剩下什么?剩下什么都没有了。

你看我李敖的文章,你把我这些语言筛掉以后剩下的是资料,纯的资料,我会搞出些资料来,加油,加酱,加辣椒,然后炒作,那些感情的语言我会放进去,可是这些东西全部筛掉的时候,我剩下是资料。鲁迅的文章剩下的很少资料,感情的语言一筛掉没有了,这就是告诉大家我们不同。我也会加这些语言,而这个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也会,可是文章筛掉了以后,这个货比鲁迅他们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今天不太看得起那一代人的白话文。如果我们今天写不过他们,我们就不要混了嘛,证明我们没有进步嘛,证明八九十年来我们没有进步嘛。

至于说三十年代的文章更烂,三十年代的文章还赶不上五四时代的文章,什么原因呢?受了这些外国文的影响,那些别扭的文章都是用中文写英文的结构,英文的句子,英文的思考模式,用中文把它写出来,都是好长好长的句子,很烂的中文。这就是我跟大家所说的,讲起来好像很自负,不太看得起别人,可是我讲的道理给大家听,为什么他们的文章不好,那胡适的文章也算是清清入水,还算是写得清楚而已,不像鲁迅他们的文章那么别扭,只是说多好也没多好。这是今天我在这里狂言,讲了一段话。

那胡适给我的印象跟鲁迅不一样,胡适他是很客气、温柔敦厚的这个类型的,对你笑嘻嘻的,对每个人都友善,对大家都礼貌,不像鲁迅这些人,有这种中国文人的那种傲气,就是待人接物上的傲气,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

我跟大家比较一个照片,大家看,这当年雷震搞《自由中国》时候的一个照片,胡适坐在这里,大家看这胡适啊,这是聂华苓女作家,后来嫁给洋人,后来拼命骂胡适的这个很不公道的一个女人,这个胡适坐在这里,后面呢站个大汉就是雷震。这个雷震的造型啊像是个黑社会老大一样,蒋介石关他关了十年,这个人很有气魄的。我们再看啊,这边呢,看到一个很矮小的人,看起来其貌不扬,这个人就是殷海光。

你们看了殷海光的样子啊,我曾经在我的纪念他的书里面描写他,描写我的老师,这个人长得其貌不扬,其貌不扬呢还要觉得自己啊长得很神气或者很有气魄,就好像硬把自己撑起来,撑自己要爆炸一样。我曾经用一个很刻薄的话来挖苦我老师的造型,他好像台北市博爱路,就邮政总局门口有一个特殊的环境,就那个门口啊,常常有很多人在卖这些春宫画,那些卖春宫画的人都是鬼鬼祟祟的,我的老师殷海光长得就像那些卖春宫画的这些小贩。我曾经这样描写过他,当然是这话很刻薄,可是描写的很逼真。

你看到殷海光这个样子,虽然他口口声声谈自由民主,可是他的性格是很独裁的。你再看雷震,也是满口自由民主,可是他性格呢是很自大的。这时候我们再谈到胡适,我见到胡适啊,我觉得他什么样一个人呢?他是一个旧式自由民主国家里面的那种民选出来的好好先生的那种总统,他待人很亲切,尊重人的地位,从来没有对别人恶言相向,可是同样谈自由民主的像殷海光,像雷震,他们给人家的造型就是一点也不自由,一点也不民主,就看起来不搭调,有这种感觉。

我觉得鲁迅也是这个问题,鲁迅他给我们的造型过分的愤世嫉俗,过分的横眉冷对,看不到多少笑容,我觉得这是不太好的。可是鲁迅他在做人的深处,他是很世故的,这种绍兴师爷式的做人方法是很世故的。所谓世故我一再讲过,你有没有看他骂过日本人?他不骂日本人,他跟那个内山书店的内山完造那么好的关系,最后的临死以前的那封信还是写给内山完造的,不是吗?鲁迅临死的时候还在拿国民党政府的钱,不是吗?中央研究院蔡元培做院长的时候,每个月还送钱给鲁迅,照拿啊。

所以我告诉大家就说鲁迅的那种世故的一面大家不知道,而这一面被他那种横眉冷对式的性格给遮盖了,说他以为鲁迅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战士,其实不然,此公,这位老先生在做人上面相当的圆滑。

我讲的话没有恶意,只是告诉大家,我们知人论事不要那么单纯,所以至于说鲁迅跟我父亲结什么梁子,告诉大家,没有,我父亲也没有资格跟他的老师鲁迅结梁子,我李敖也不会为了有什么梁子到今天在节目里面来谈鲁迅骂他。我讲的鲁迅是诉诸公论,刚才我讲的这些事情是不是公论,有没有拿国民党政府的钱,有证据啊,所以这些问题都是根据事实所发表的公论。

鲁迅当然是优秀的人,可是告诉大家,中国那个时代优秀的人还有很多,我们不要把他们忘记了。鲁迅一直被我们肯定,即使在文革时代,大家注意,那么多书被烧了被摧毁了,鲁迅的书一本都没有禁啊,所以大家知道嘛鲁迅死后是享受了太多太多的光荣,当然这得力于对他特别地网开一面,讲起来也是值得我们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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