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树


云姐不是我的亲姐,是我的堂姐,她很早就离开了我,很多年后我又找到了她。

从前她每天背着我山上山下我割猪草,我扯了一把问她,云姐,这个猪吃吗?她说不吃,这是黑红草,猪吃了要中毒的,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又扬起手里的草问她,那这个呢?她背个大背篓,吊到屁股下面,把整个身子遮住了大半,他转过身看看我。说,你这不还是黑红草吗!你要毒死我们的小猪仔啊。她故意用娇嗔的语气配合我,我当然能懂。我们家有头母猪,一个月前下了一窝小猪仔,每天云姐提着桶喂猪的时候我就跟在身后,有时候她把我举起来,看一群小猪仔趴在母猪身下吃奶,一看就是半晌,云姐累了,朝我喊,快下来,快下来。幺爸说打算再喂段时间,长大些,就可以挑到集市上去卖,这样能够卖个好价钱。就要苦了云姐了,每天带着我,还得从外面背一大背篓猪草回来,在外面待久了就困,我一遍一遍问她,云姐,还有多久回家?她说,还早哩。每次看到猪草快装满的时候她把脚伸进篓里使劲儿一踩,又全都压下去了,蚊子在我身边飞,我烦躁了,就坐在地里大声哭,云姐立马拍拍手跑过来,抱着我,从兜里掏出半瓶风油精,往我胳膊,脸上抹,凉飕飕的,蚊子就不敢再来。

云姐大我八岁,她是大伯父的女儿,自伯父离了婚,云姐就跟我们住一起,打我有记性,她就在我身边,我就跟她满山跑。阿公心疼她,可更稀罕我,每次不管有理无理,只要我哭了,她都能惹来一身骂,我在她旁边拍着巴掌笑。云姐命不好,小学毕业就没读书,在家干了几年活儿,我娘就寻思小姑娘不能老在家里,得走出去,就托熟人在城里找了个活儿,帮忙看孩子,一个月三百块钱。所以从那以后,她就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不过每隔几个月,她还会从城里回来,买了新衣裳,头顶着长长的辫子,辫子上绑着大红花,像电视里的童星。有次收头发的来了,站在田坎上问,小姑娘头发这么好,卖给我哈,我先抢了话,有模有样地说不卖不卖,好看着呢。不知怎的,从前我总欺负她,每次只要不如意,扯开嗓门一哭,爷就会放下手里的棕树皮,从堂屋里跑出来,骂云姐。可是云姐还是天天背着我满山跑,乐此不疲的,从城里回来给我带糖吃,把存下来的钱都塞给阿公。

又隔了两年,云姐不在城里了,南下去了广东。回来得更少了。那时候我已经离了家,在几里之外的地方上小学。她走的日子我知道,只是我在上学,没法来送她,她之前就跟拉着我的手说,弟弟,我要去广东,大城市,挣大钱。我问,那你还是两个月回家一次吗?三个月?她说,要过年才能回来。你要吃什么,写在本子上,给我。我过年肯定给你带回来。可是一想到要过年,那么久,就欢喜不起来。她见我不说话,自顾地说,肯德基,电视里那种,在鸡腿上裹一层面粉,油炸,咬下去酥酥的,满嘴的油,又香又脆,我问,那你吃过吗?她说,没有,可我在城里的街上见过。

那天下午我悄悄请了假,就从学校往家里赶,走在路上的时候看到对面公路上的云姐,就在这边的山上喊。她看到是我,就又退了回来,她向我招手,弟,快来,快下来。我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就往下冲。她见了我,抹了一把我额头的汗,说,你慢点。一边说一边把背包放下来,那个背包被缝了好多遍,鼓鼓的。她掏了半天,终于一颗大椭球形的咸鸭蛋出现在了她手上,她的小手都握不下。递到我手里,快吃吧,快吃吧,快吃吧。她连说了三遍,跑了这么远你该饿了。我接过鸭蛋,她又说了好好学习之类的,考了两个八十分就给我奖励,就叫我回去。

我点点头,嗯,姐,你快走吧,不然赶不上镇上的汽车了。我们各自就转身走了,我走了几步,悄悄地躲在棕树后边,看她的身影慢慢地失在公路的尽头,就疯狂的跑起来,终于狠狠地摔了个跟头,很痛,怀里的鸭蛋碎了,于是终于哭了出来。

等到我八九岁了,每个夏天我腰间别着镰刀,带个草帽,跟阿公一起上山。他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用绳索绑着几个灰色的口袋。我们是上山去找棕树的,把棕树的皮剥下来,晒干,然后棒槌把棕树皮捣碎,用手轻轻一扯,撕成碎末,毛茸茸的,再从院子里的竹林弄几根嫩绿的竹子,用刀破开,伐成竹条,再用些晒干的丝茅草,做成扫帚,结实又耐用,一把扫帚用几年。阿公的扫帚已经远近闻名,有人慕名而来,有人路过都会带上一把,甚至很多中学都会提前跟阿公预定,所以阿公很忙,笑呵呵地忙。

起初的时候我们自己去剥皮,后来阿公年级大了,剥不动,费时费神,就去山上的农家收,他们先把剥下棕树皮,晒干,然后卖给我们。为此,阿公几年前就没种地里的庄稼。天天在家捆扫帚,我跟着他上山,下山,后来长大些,举起棒槌帮他把棕树皮捣碎,他系件灰色的围裙,拍拍身上的灰尘,靠在堂屋的门前,看着我,说,孙子已经可以帮他阿公啦。我转身朝着他笑,上面的门牙已经掉了两颗。

赶集的时候就用扁担挑到集市上去卖。每逢农历二五八就是是赶集的日子。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开始倒腾,然后坐在床沿边上唤我,我从美梦中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线,看到阿公坐在我面前。快起来,天亮了,我热了饭,在锅里。我使劲儿揉揉眼睛,对面他的样子就更清晰了,他头顶裹了头巾,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粗布裤子。我伸个懒腰跳下床,跑到桌子面前,扒了两口饭,仿佛有无限的力气。

太阳出来了,从对面山的后面钻出来,起初只有一条线,慢慢的、慢慢的,就成了个半圆,吐出温黄色的光,接下来就完全跳到了天上,告别了那山。光线从前面的杏树枝丫间透过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那杏树是我娘嫁给我爹不久后栽的,每年春天,围在杏树地下捏玉米坨坨。娘就指着这杏树说,它跟你一个岁数哩。我仰头,看见杏树开满了白色的花儿,娇滴滴的,格外好看。可我父亲终究还是不在了,我出生一岁的时候,他就得病,死了。我娘还要我,把瘦成一根柴的我从床上抱起来,去看医生,后来我活了过来,活得好好的,跟这杏树一样。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我爬在树上,摘果子我给我娘吃。

从家到镇上要走一个多小时,我跑在前面,爷在后面,扁担的一边有十几把扫帚,稳稳地立在他的肩上。不过终究是我跑得快些,每次看到阿公隔了一段距离就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等他。他来了,把担子放在路边,坐在石板上,用毛巾从额头到下巴,擦一把汗,踹着粗气。他挪挪身子坐稳,说,你慢点,又摸摸我的脑袋,你的头发又长了,咋长这么快!像在问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赶集最热闹的时候是上午,附近的十里八村都聚在这里,家家户户的农家特产,土鸡土鸭、当季农家菜,还有镇上的车来车往,按着喇叭催促着,街道两边的的卷叶门呼啦呼啦地展开,里面有的是衣服、有的是饭馆、桌椅板凳、有的是杂货铺、有的是照相馆……熙熙攘攘,喝声不断。这就是我眼里的大城市。我说阿公,以后长大了,我们把家搬到镇上来吧。阿公咳嗽一声,提高音量说,好勒,好好读书,我就等着享孙子的福咯。

我跟阿公在信用社的跟前停下,信用社是这里最高的建筑,七层,立在那里,像个威严的将军,周围的楼房都是他的小兵,三四层的居多。街道两边摆满了小商品,只留出一条单行道,供两边的人通行。扫帚是二块五一把,有时候遇见遇见老熟人,阿公接过那人递给的烟,两块三就让那人拿了去。阿公不抽烟,他总把别人递过来的烟夹在耳根,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我坐在扁担上,一言不发。晌午的时候阿公就会我三毛钱,叫我到对面卖饼的大婶那买个三角饼。我问他吃不吃,他说,那是小孩儿吃的,我一个大人吃什么,我再劝,他只说,我不爱吃。

这种饼是用土豆丝和面粉,加点肉沫,揉在一起,再做成三角形的样子,丢进油锅里,炸得里嫩外酥,咬一口,香味就喷出来。我一边等一遍直勾勾地盯着油锅里,浮起来的饼,外面一层嫩黄色,吞口水。他用口袋给我包住,嘱咐我小心烫,我本想咬一口,递到嘴边,又缩了回来。捧拿着饼,飞快地跑到阿公跟前。

阿公坐在扁担上,他有些老了,将近七十。头发白了大片,一些黑色的头发,零星的立在头上,仿佛是在与白发作斗争,可是有些示弱。我跑到他跟前,把三角饼递到他嘴边,阿公,你咬一口吧,可好吃了。阿公看看我,然后嘿嘿说,我咬不动咯,老了。我说,你不老,这也不硬,然后咬了一口三角形左边的那个角给他看。他就凑过来,轻轻地咬了右边的那个角。咬得有些腼腆,三角形还在。他舔了一圈嘴唇,咧嘴笑了。

阿公说,这镇上理发手艺最好的,要数刘师傅,剪了几十年发,那剪得,方方正正的,实在。卖完扫把,就带我直奔而去。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习惯。我在镜子面前坐下,凳子是可以升降而且能够旋转的凳子,舒服得很,他开启电源,推土机就嗡嗡地响,碰到我的头发声音就变成吱吱声,他从我的脖子往头顶推,头发就一卷一卷往下掉,三圈过后,头发掉的差不多,镜子里的自己也就焕然一新。很多次刘师傅跟阿公说,嘿,你这孙子,以后肯定是当官的料,看这耳朵大的,生得那叫一个巧,一边煞有介事地感叹,有福气。阿公听了,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哈哈哈地笑,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灰色的牙齿。爷说,那就好,以后这孩子当官了,我带他来请你酒吃。刘师傅抬抬眼镜,老张,我可是真会算命,你别不信,要不我也跟你算算。

每次跟阿公去集市,还少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吃包子。太阳升到正空中,长长的影子聚成一点,阿公就知道,该带我到包子铺吃午饭了。那店很小,是个只有十平米的店,四周空荡荡的,墙上的漆有些脱落,顶上一个风扇,发出呜呜的声音,店里支了四张桌子,桌子边上围满了人。店外还站着许多的人。我们要了两笼包子,一笼十个,一个两毛,包子皮薄肉多,用个油碟,尧一瓢油泼辣子,倒点酱油,醋。用筷子搅匀。吃的时候沾一下,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鲜肉馅儿露出来,香味扑鼻,再咕噜咕噜喝一口豆浆,吃完最后一个,阿公问,好吃吗?包子在嘴里打转,我从喉咙嗯了声,阿公又问,饱了吗?我吞了那包子,吐出俩字,饱了。

三家村据说开始的时候只有三户人家,所以才叫三家村,从前山上分到的田地多,又出洋芋包谷稻谷这些五谷杂粮,还能勉强过日子。阿公那辈人都住山上,后来世态变化,轮到山下好过日子,阿公就又带着全家又到了山下,来到了这里。村子里的人大都姓张,也都是从山上陆续搬下来的,板着手指往上数四代,都能沾上亲戚的关系,所以生活得还算和睦。每逢哪家红白喜事,该出力出力,该出钱出钱,绝不含糊。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好多个,我们天天厮混在一起,从村东头跑到西头,从南边追到北边。再大些的时候胆子更大,每个人带米肉,背着锅碗瓢盆到山里去捡些野菌搞野炊,当时故事的结尾往往是糟了一顿打。

有一年的冬天,隔壁婶婶家吃杀猪饭,杀猪饭是三家村历来的习俗。几个壮汉把猪从圈里赶出来,前面两个揪着耳朵,后面两个抡起猪后腿,一、二、三合力把肥猪按在门板上,一边的杀猪匠早早就站在了门板前,刀早前一天就就磨好了的,亮得可以当镜子,女人们在厨房已经烧了好多锅滚烫的水,刀从脖子里捅进去的时候,爷说,小孩是看不得的,吓得没了记性,以后读书不好,所以每次听到猪的叫声达到高潮的时候就偷偷跑到厨房,云姐垫着脚,悄悄地在看,所以读书不好。等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出来一看,地上一盆红得发亮的血,还冒着热气,地上也是一滩红色,猪的周围还是那几个男人,一边笑猪肥,一边熟练地在刮猪毛。除完毛,几个人再齐力把猪倒挂在楼梯上,杀猪的师傅站在前面用刀从中间破开,里面冒着腾腾热气。再过一会,就是男人们围在簸箕边上,撸猪大肠。这习俗,从前年年有,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没了,静悄悄的,也不喂猪,猪圈里只堆些不能言语的干枯的柴火。

屋里正热热闹闹吃杀猪饭,喝刨猪汤的时候,大嫂忽然跑过来,叽叽喳喳,说,你阿公跟人吵起来了。我端着碗,往外一看,果然。

阿公站在院子的东头,对面那人是疯子叔,站在路边,隔了有十多米。疯子叔整天驾着一杆长长的烟,兜里布袋里裹着一包叶子烟,叶子烟是他自个儿种的,整天牵着他的老黄牛,抽着大烟,从村东头转到西头。因为没事儿就爱瞎嚷嚷,儿子是村支书,所以耀武扬威的,老婆看不惯,说他两句,就会挨打,有时候半夜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大吵大闹,那准是疯子叔又打了老婆。

一前一后,骂的都是祖宗、生殖器,上到十八代,下到子孙,一一数落。却也能从碎片中窥探些缘由。起因大概是,疯子叔把牛栓在地里吃草,这本没事,但栓的那地儿,恰恰是我太祖的坟头。那坟已经多年,坟头塌了下去,坟头长满了草,需得仔细辨认,才能知道那是一座坟。阿公什么都不爱,就爱信这套,每年必须带着全家人给祖宗上坟,磕头、作揖,坟纸,烧香,鞭炮,样样都少不得。这疯子叔哪里有这么心细,大大咧咧,只看到那难得的好牛草,可供老黄牛吃个痛快,就把牛栓在了坟头。

疯子叔说,你有本事就给他立个碑,塌都塌了,里面屁都没有。阿公回,立不立碑管你屁事,你有本事给你祖宗立碑。两家的晚辈就去劝。疯子叔的儿子是村支书,整天无所事事,骑着摩托跟些地痞流氓人打牌,欠了钱,人家要用他的左手抵债,后来报警被抓到派出所。还是阿公的大儿子,就是云姐的爸,我的大伯父找关系取人出来的。村支书对阿公还是客气得很,凑过身来,不要跟这个死疯子一般计较,又转身骂疯子,好说歹说终于把疯子拖走。

我早放了碗筷,在堂屋的门缝里偷偷注视着阿公,那时候,竟然有些害怕,怕他们打了起来。那样的话,我阿公能打赢吧!阿公力气那么大,可是阿公老了啊!疯叔毕竟年轻些!那样的话,我会不会跑出去帮阿公呢。一连串的问题就冒了出来。

好多天,竟然小心翼翼地,成了乖孩子,围在阿公身边,也不敢跟他说话。直到这天阿公叫我,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天他一直在谋划着要给太祖立碑的事。从泥沙、水泥、工匠、甚至镇上立碑刻字的先生都请好了。要知道这在我们村还是算不小的事情,前前后后得花将近三千多块,整个村子里,为祖上立碑的事迹也不多。这天,日子是早就看好了的。看日子的是大老爷,家家户户有啥大事儿都得先过问他。他戴着眼镜,手里翻开一本泛黄的黄历,嘴里连连道好,我仿佛听到阿公长长的舒了口气。

阿公扛着扁担、撮箕,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点点头,冲进屋去找了把小锄头。事实上我是做不来什么的,只是跟在阿公身后,先把周围的草割干净,再弄些新鲜的泥土,盖成坟头的模样。阿公只是稀罕我跟在他后面,近来的日子,这样的愿望越发的紧迫,他做什么都要我跟着。他坐在我面前的石板上说,以后我死了,你还是要年年都来给我烧纸钱,至少,也得时常来看看我,摸摸我坟头的草,我也能知道是你。说完又自顾地的笑了,仿佛刚刚的话,从没提过。

立碑的那天,热热闹闹,大家吃了酒肉,又放了鞭炮。我去看时,那坟已经焕然一新、碑已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了,碑身是雕刻着花纹的大理石,上面刻着两行字,“完来大璞眼天地,留得和风惠子孙。”碑面上刻着我们家族的名字,按照辈分,自上而下,笔锋刚劲,有力,立在这荒野之中,格外瞩目。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是着实是座好碑。阿公手扶碑身,甚是满意,咧嘴一笑,又招呼大家喝酒去。

其后两年,我又长高了。那日,朱大婶满院子找阿公,说是姐姐来电话了,叫去接电话。朱大婶是村支书的老婆,就是疯子叔的儿媳妇。村里就他们一家装了电话,所以经常听到朱大婶村前村后的叫唤村里人,指的就是接电话,那电话用个铁盒锁住,钥匙挂在朱大婶的腰间,她整日守在电话边,指望着电话响,那样就又有钱了。接电话一律一块,打电话,短途五毛钱一分钟,长途一块五一分钟。好的时候一日竟能挣十多块。

后来,我知道,是云姐要回来了,还带了个男朋友。我已经两年没见到过云姐了。到的那天是我跟阿公一起去接的,阿公越发的老,头上的黑发已经快要被白发打败,而我长得越来越高,一个夏天就能冒出一厘米。阿公的感慨就越来越多了。不过这日也是该高兴。我背了背篓,走在阿公的前面,悄悄地放慢了脚步,在等他。

看到云姐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得她了,她没了头顶的两个辫子,把头发放下来,染成了酒红色,涂了口红,穿了白色的衣服,踩着高跟鞋,她叫了我几遍,才回过神来。她问,阿公呢?我正要开口,阿公就从后面探出脑袋,云姐叫,阿公。阿公愣了下,叫了云姐的全名。我记得从前阿公只叫她小名儿。

云姐身后站了个男人,也跟着喊,阿公。他很高,比阿公都高,赤裸着上身,身上绣着两条飞龙,像在飞。阿公皱了皱眉头,那人见我们,顺手取件衣服擦了擦汗,又把衣服穿上。然后大步朝这边走,一边掏了跟烟,递给阿公。

那男的长得也好看,一米八的个子,人也精神,可就是喜欢抽烟喝酒,身上还纹了两条龙。主要还是外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子,后来的好多天,我在门背后听到家里人总在议论。在劝云姐,云姐这么漂亮,哪样的找不到,又列举了隔壁的某某某。

不过后来我们还是启程了。

云姐这次回来就是商量婚事的,铁了心的,要嫁给他。男方的家很远,外省的。我们全家都去了,在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吐光了所有的东西,终于到了。阿公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看见高楼大厦,越发的像个小孩子,跟我搬着手指头数楼层,这比咱镇上的信用社还要高好多哩。云姐带着阿公和我,去了好多地方,划船,吃馆子,逛公园,看动物,去游乐园。云姐对我说的,都做了,可我还是舍不得云姐。我没告诉她,但我知道,再难见面。

云姐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小孩。阿公接了电话,说我要当舅舅了。我咯咯地笑起来,阿公老了,连嘴里黑色牙齿都开始掉,头发全白了,早不再捆扫帚,还穿着那件中山装,穿补了几遍的西裤,布鞋。走在地头田间,看着长得盛的棕树,摸着棕树皮感叹,可惜了,这么好的棕树。

阿公走了,不堪病痛的折磨,自己偷偷买了几包老鼠药,兑在水里,喝了。那天是我期末考试,回来得时候,路边的大婶跟我说,快走,你阿公要去了,吃了药,不行了。我脑袋嗡了下,撒腿就跑。我娘近来的几个月都在跟我嘱咐,看好阿公,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到家的时候阿公气还没断,但不能说话,他两只眼珠痴痴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握着他瘦的只剩骨头的手,叫,阿公,阿公,阿公。一连叫了三声,他的满意极了,眼神终于淡下去。手也没了当年把我举过头顶的力气,要我使劲儿的握着。

终究,他还是不在了。

我娘说,阿公是怕影响我考试,所以才那天才装作没事儿的样子,躺在堂屋的躺椅上,笑呵呵地目送着我去读书,跟我说再见。娘说,孩子,你该好好读书,这个也是你阿公的意思。

电话里我跟云姐哭得不行,云姐嫁得太远,没能赶上见阿公最后一面,她是阿公带大的,后来嫁到了远处,再也没回来。我刚想安慰她,就又哭了,从前我哭总有人来逗我,云姐或是阿公,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了。我想到那天早晨,头也没回地就走了,没跟阿公好好说声再见。从前的几百几千天,也从来都没好好说过。

阿公看着我走了,头也没回,他哭了吗?阿公哭过吧!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从来都不是阿公的骄傲,可是阿公不管,总是在星光璀璨的夜里,抱着我,哄我。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竟然年年拿奖状,贴了几面墙,一口气就读到了大学。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大学毕业,我去了云姐所在城市。那是十五年之后我头一次再去,云姐的女儿已经高中了,有些羞涩的叫我舅舅,我摸着她的头发哎哎地应着。春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到三家村,像从前一样,阿公领着我们跟先去的祖辈们上坟。我们一样,作揖磕头,焚香烧纸,样样不少。

只是,三家村,村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棕树长得特好,从前棕树也好,大片大片的,蔓延开去,后来我跟阿公就天天山上山下找,就渐渐少了,再后来,三家村的人少了,也不稀罕这玩意儿。棕树又从土里钻出来,冲到天上,远远望去,伸出的棕枝,跟当年一样,仿佛一切都未改变,阿公还踩着那布鞋、穿那深灰色裤子,中山装,靠在堂屋的门沿,看我。

我背着书包回过头跟他说,阿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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