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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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初中文化,在那个年代算是少有的文化人,沾有文化的光,当上了村里的民兵队长和大队会计,为人爽朗热情,处事比较公正,在十里八村也是能明事理、断是非的人物。

村里谁家有红事白事,总要请爷爷过去主持场面,爷爷也总能把活派得妥妥当当,替东家当半个家,顺顺利利的把事办好,再后来,邻居矛盾、订婚说情的也开始找爷爷定是非、拿主意。

那是爷爷最风光的岁月,村里人淳朴热情,爷爷从村子里走过,总有村民们拉他去喝酒,爷爷个子高、嗓门大,酒量也不错,又生性爱热闹,对喝酒那是来者不拒,爷爷说,一个男人要是没有了酒场,那就没有了生气。

村里人以请能到爷爷喝酒为荣,没有爷爷的酒场,菜味好像淡了,酒好像酸了似的,要是哪家有事要摆酒场,爷爷若是不去,主人是要生气的,爷爷不到,主人不会开席。

爷爷喝酒主要喝的是那种气氛,对于下酒菜从来不挑,大鱼大肉可以,咸菜花生米也行,有时没菜也能喝上半斤,对酒的质量也不在乎,名贵的白酒可以,从作坊灌的散装白酒也行。

爷爷喝酒的地点也是不固定的,自己家里行,村民家里行,村里的小卖部也行,有一次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火柴,爷爷和几个老头趴在柜台上喝的正欢,几根麻花,一包花生米,一屋子的香味。

我问,爷爷你们喝的酒怎么这么香啊,爷爷喝的正开心,拿起桌上的麻花,蘸了蘸碗里的酒,塞到了我的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酒的味道,那种辛辣回味至今,看我辣的挤出眼泪,爷爷大笑着又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果。

爷爷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喝酒最不喜欢被女人管着,每次奶奶怕他喝多,去催他回家的时候总被一顿呵斥,再后来,我就成了专门跑腿的,站在门口,大声地喊着爷爷回家,因为奶奶知道,家里唯一可以打扰爷爷喝酒的,也只有他的孙子。

我去的时候,爷爷从不恼火,他把我拉近屋里,抱在怀里,用筷子醉醺醺地指着桌上的菜,问我喜欢吃什么,然后又用他那油哄哄的筷子夹起来往我嘴里塞,我怕他蘸酒,每次吓得落荒而逃。

爷爷酒量大的出奇,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平时一顿半斤八两不在话下,有时候逢阴天下雨,从中午喝到晚上也是常事,但我从未见过他酒后失态,也从未见他因为喝酒耽误事,喝完酒该干啥干啥,没事人一样。

有时候实在喝多了,也能摇摇晃晃走回家,路上碰到乡邻,也可以打着酒嗝寒暄两句,我在路上碰到过爷爷几次,他喝得高兴的时候,总要抱起我亲上一亲。

他的兜里总是装满了各种小零食,糖果、花生米或是用纸包好的肉,醉醺醺地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分给我们吃,以至于后来,每次见爷爷喝完酒回家,我们都会扑上去翻他的口袋。

那时候我就想,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一顿酒过去,两家吵架的人和好如初了,一顿酒过去,一门亲事算是定了,一顿酒过去,很多鸡毛蒜皮的矛盾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在乡村有着神奇的魔力,而爷爷就是村里酒场上操纵这种魔力的大师,第一杯酒由他开头,喝酒的规矩由他来定,每顿的结束酒亦由他来主持,爷爷的新词不多,但很有感染力。

我那时很佩服村里知识渊博的文化人,亦佩服爷爷这种在村里左右逢源、善于化解矛盾、善于成人之美的人,那时候我想,我长大了也要坐在爷爷的酒桌上,和爷爷喝喝酒。

高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比较不错的大学,爷爷非常高兴,在我家里摆了一桌,请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父亲忙前忙后的帮着张罗,母亲在厨房变着花样的炒着菜,而我像个功臣似的,被爷爷拉着坐在了他的身边。

爷爷说,你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以后难免会遇到酒场,今天先练练,然后亲自给我倒上了满满的一杯酒,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男人,我顿时兴奋不已,可一杯酒没喝完,我已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然。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第一年过年回家,给爷爷带了两瓶单位的内部招待用酒,爷爷开心的像个孩子,他把酒小心翼翼的放好,又拉着我说了很多话,并让我晚上到他家里喝酒。

这是爷爷第一次邀我喝酒,我酒量虽比大学时增加了不少,但也有点担心,毕竟,能坐在爷爷酒桌上喝酒的人,那都是酒量能在村里排得上的人物,我既担心又有点期待。

晚上爷爷破天荒的置办了一桌好菜,客人陆陆续续到齐以后,爷爷神秘的拿出了我送给他的酒,炫耀似的告诉大家,这是他孙子从城里带来的内部招待酒,让大家品一品。

一桌人啧啧的每人喝了一杯,意料之中的夸着酒的味道,也夸赞着我的孝顺,从爷爷爽朗的笑声中,我明白了爷爷的用心,他要喝的并不是我带的酒,而是我的孝心。

爷爷说,再好的酒,一个人喝也没意思,爷爷从来不一个人喝酒,每次他家里有客人喝酒,他都能拿出一两瓶好酒,向客人介绍这是某某晚辈送的酒,那神情比喝再好的酒都开心。

儿子出生那年,因为孩子小,我没有回老家过年,听母亲说,爷爷吃年夜饭那天,在家里喝酒喝多了,孙子没有回家过年,孙女也已嫁人,爷爷最后说了一句,人怎么越过越少了呢,竟哭了起来。

母亲说,这是嫁到我们家以来,第一次见爷爷喝多,也是第一次见爷爷酒后失态,或许爷爷真的老了,心肠亦软了起来,有点多愁善感了,我听到以后心里酸酸的。

去年秋季,我因事回乡,正是秋雨绵绵的日子,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爷爷坐在我家的门口,一直等到我回来,晚饭的时候,爷爷拉我去他家喝酒,像个孩子一样,我不去他就不吃饭。

到爷爷家的时候,他兴奋的拿出了一瓶白酒,又开了几盒罐头,抓了一把花生米,让奶奶拌了一个凉菜,不好意思的说,下午一直在等你回家,没准备菜,我给爷爷满上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窗外的雨敲打在院子里的盆盆罐罐上,滴滴答答作响,酒一杯接着一杯,爷爷喝的兴起,一瓶酒喝完又开了一瓶,爷爷已略显醉意,我的酒量终于能陪爷爷好好喝上一次的时候,爷爷的酒量已大不如前。

等母亲叫我回家的时候,两瓶酒已经快喝完,我担心他身体,推辞着把酒瓶藏了起来。爷爷一副不开心的样子问我,你每年能回来几次?咱爷俩还能再喝几次,你看村里那些常与爷爷喝酒的老人,现在还剩几个?都一个一个的走了。趁着爷爷还能动弹,再喝点热闹热闹吧。

我鼻子一阵发酸,体会到了他那种孤独,他已近八十岁,朋友已渐渐离去,亲人们又常年不回家,和孩子们还能再热闹几回?趁着辛辣刺鼻的酒味,眼泪流了出来。

我知道他肯定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想起了孙子。

我知道他已把思念化为了酒,时间愈长愈是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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