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生60岁生日这天早些时候,王世超过世了。
消息传的很快,到了晚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晚上的宴席上,没人提这件事情。虽然大家大多认识了几十年,但还是没人摸得准主人的脾气。不提更是对主任的尊重。
60岁的人,有人能谈笑风云的提到死,略带自嘲:“唉,唉,唉,可不敢活那么久,老骨头了,别给别人增加那么多负担。儿女孝顺着呢,能帮忙就帮忙。”
有人则忌讳颇深:“唉!别提这个,不吉利,念叨什么就来什么。不要说。”
死,是头上的一个套着的光环,60岁的人就会明白。这个时候过世了,甲乙丙丁关系较好,哭一哭争一争:“舍不得啊舍不得。”戊己庚辛也是路过长叹一声“谁谁谁又过世了。”死亡多么正常,人人都在一定的岁数后才会再次认识到。然后根据远近亲疏不同,各在心里默默的怀念一番与此人的过往,即使嘴里不说,但这个死人会比活人更占据活人的心灵,徘徊再徘徊。
酒席是蒋近操办的,今天她细心的打理了她那头无数小卷的头发,扶着她教导处主任一样的眼镜。然后抿着她的火红色红嘴唇,粗黑的眼影趴在她那几个波浪起伏的眼皮上,她是真心开心,做这些事,这么几大桌热络的酒席,她如同女主人一般的来回飞驰,深怕张罗不周。
而此刻的女主人正身着华丽的紫红色绒金丝气泡,富态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笑意,笑而不语的看着每个宾客。她的心中隐隐有点担心,她三妹妹的女儿孟钰带了个新男朋友,一个美国男人从南方赶过来,正坐在旁边的次桌上,这个姑娘更多是想来过圣诞节,顺便来过节的,这个姑娘说话大咧,虽然自己已经强调很多遍,但还是有一丝隐忧怕她说错话。
张秋生笑着任大家起哄,端起长寿面一口气的使劲往下吃。这一口面如此之长,他边吃边在嘴里悄悄咬断,往下咽,这是很有难度的,但表明看来是面一直源源不断的进到他嘴里,大家起哄的声音更大了,好几个手机对准他,闪光灯一下下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有一刻凝固了一下,接着是更大声的吸面的声音。
他以前总说小的时候,吃一碗面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个时候穷,面里打个鸡蛋放把青菜就是享受了。他看着碗里的荷包蛋,一颗净白光滑,隐隐透着黄心。碗被他放了下来,面都吃光了。周围想起了一片片掌声。
主桌上的几乎都是战友和亲戚,那一圈衰老的容颜,在他眼里,却能回忆到40多年前的样子。徐伟的眼睛都眯快睁不开了,张强还是一喝酒就脸红脖子粗,李宇那个看似羞涩的翘着腿,露着抽烟的大黄牙,还有孙露戴着眼镜缩着脖子。。。一切都没变,他又看了一眼空了的座位,王世超的名牌已被偷偷拿掉了,但位置却被默契的保留了下来,他是个大高个,曾经是大家心目中最有学识的人,谦逊,严谨又有点海派作风,虽然谁都知道他是装出来的。
张秋生扫了一眼次桌旁边的小一辈们,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这一张张脸是一代代的传承,是他们这些人生命的延续。他一个个看去,王子奇跟他父亲长得也很像,尤其是那两撇小胡子。
等等,张秋生的眼睛睁大了一圈,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变为了零。王子奇为什么回来?他父亲今天不是过世了?
一瞬间他有点迷糊了,来回在主桌王世超和王子奇的位置上看了又看。
此时的次桌上,多少是有些氛围奇怪的。王子奇刚刚在人们热络的时候进来的,主桌那个时候在吃面,他不方便打招呼,直接就坐到他该坐的位置上。这种寿席他参加了不止一次。今天晚些时候他刚从美国赶了回来,他父亲跟他强调很多次一定要参加自己老战友的寿宴,顺便也该团聚一下。他一下飞机就飞奔过来,过程中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没人接。
他冲着这些童年伙伴们一一打了招呼,端起酒杯一面要自罚三杯,一面抱怨着航空公司的晚点耽误了他半天的时间。
大家面面相觑的彼此看了看,连劝酒和起哄的声音都没有,一时间副桌上安静了。只剩下王子奇端着酒杯一杯一杯的喝酒的声音。包厢内并不安静,但副桌上的每个人都看着他举起杯,一口一口,咕咚咕咚的喝进去那二两杯的白酒,一口一口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流进食管,胃管再滑倒肠道慢慢的积聚在膀胱,等待着一口气被排泄出去。也可能这三杯酒喝完他马上就要去上厕所。
孟钰的眼睛来回移动着,想要迅速的搞明白为什么。她看了看王子奇,又看了看主桌那还热闹着没有发现的长辈们,再无意识的看看自己的男朋友。王子奇为什么要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过世了么?自己该说这个事情么?她又扫了一下整桌的其他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怪,自己的二姐冲自己轻轻摇摇头,她又看向自己的大姐,自己大姨的女儿,几乎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看向她,因为她是张秋生的女儿,大家都等她做决定。大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还在吃面的父亲,没人看向她。她咬了咬嘴唇,最终也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提这个事情。
于是,呼,大家集体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孟钰想了想,大姨经常说自己冒失,这次还是装糊涂吧。于是她也冲自己的男朋友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说了。
但大詹姆斯立刻跳了起来,一个举杯,冲着王子奇就举杯过去。他在中国呆了三年,不但中文特别溜,连礼仪也是多多少少懂得一些的。开场就是靠他一首中文版的生日快乐惹得大家笑声连连。此刻女朋友冲他摇头是觉得他表现不够,刚刚他们聊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自己插不进去,这回从美国回来的小胡子,总是有共同话题的。
孟钰一个拽拉速度慢了一拍,阻止失败。已经听到她男朋友用他那自认为标准中国式笑声“呵呵呵呵”开始大嗓门的笑了起来。一瞬间她觉得心里的鼓都被敲响了。她赶紧看向主桌,发现此刻这个包间真的安静了,人人都看了过来。
“你好,你从美国哪里回来的?呵呵呵,我是美国人,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大詹姆斯大嗓门的说着他那口流利的汉语。
王子奇放下酒杯,马上热络的和大詹姆斯聊起来。
紧张的气氛像被扎破的气球,泄了气,也松了口气。但所有的耳朵都竖着,所有的精神似乎都还在这里留了一块。
孟钰来回拉着她男朋友,示意他要出去说话。
桌上的人低着头,有气无力的夹着盘子里的菜,拿筷子插着,用勺子摆弄着。
可王子奇和大詹姆斯都没有听见,他们聊的太开心了,仿佛一见如故。
终于,那个问题还是问了“你家里人今天来了么?”
王子奇看了一下主桌,依旧没有父亲的身影。那些低头聊天的人仿佛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背后王子奇的目光在他们的后背上巡视,一圈又一圈。
王子奇有些疑问,但没人跟他解答。他只得想当然的回答说“估计上厕所去了吧?一直没看到他。我爸跟我很像,都宽额头,方形脸。都是 老实人 的长相。哈哈哈”
这句话一出,整个包间彻底安静了。再也没有了一点声音。这回连大詹姆斯也意识到不对了。他看了看他的女友,女友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他更是不懂了,意识到不对的他尴尬的笑了笑,坐了回去。
这个时候,操办酒宴的蒋近跳了出来,她搓了搓手,她得破冰啊破冰,这是她的程序反应,多年的行政经理不是吃素的,这尴尬的氛围,这酒宴主人阴郁的表情,这氛围,她得带起来。死人总没有活人大吧?
于是她走向前去,拉了把大詹姆斯站到人群前,提议到“给我们讲讲美国人怎么过生日的好不好?”
然后热络的呼吁大家起哄,于是顺坡下驴,包房里又热闹了起来。
可人人都不敢看王子奇,为什么他父亲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们?千万不要来问我。
最担心的莫过于张秋生,他今天的生日,按理来说,作为主人他应该去说,但就是他可以避开这个晦气,他也不想说啊。那王世超的死法太丢人了,他怎么说的出口呢?何况一说出来,这事就得破坏他的生日啊。
他想来想去,就像旁边的妻子看去。作为女主人,貌似她说会比较合适。或者是自己的女儿,他又看向自己的女儿,毕竟同龄人,说起来比较好接受。但这种事小辈说,会不会有点打脸呢?他曾经还想和王世超他们家做庆家呢,幸好没让女儿嫁过去啊,虽然他们俩现在还是男未婚女未嫁的大龄人。
主人的一家三口互相看了看,都没有表态。
王子奇独自坐在那里,一瞬间,就没有人再理他了。隐隐还有点怨念。
王世超的父亲,因为婚外恋被妻子抓住把柄,一气之下跳楼而亡。其妻子仰天长啸,致力于找出外遇对象给她老公偿命。
这事传的很快,但作为体面人,谁说得出口呢?
女主人根本不敢说,她曾经在十年前,和王世超有过婚外恋,虽然只维持了几个月,但见到王子奇后,这点经历就如同做了热气球的烂娃娃,升到了阳光之上,显得那样的不堪,不想触及。
而女儿则是对王子奇有一丝爱慕,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说出王子奇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或者也许她只需要说他父亲过世了,但他要往下问怎么办?这样每次看到她就想起他父亲怎么死的,那就不会再想见她了。
大詹姆斯的讲话很有意思,手舞足蹈的逗着大家。大家脸上露着微笑,纠结的颜色却越来越深,还有怨念开始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