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9 多看文字少看图以免思维女性化,白人男性的冒险思维

熊逸 17.3 | 多看文字少看图,以免思维女性化

欢迎来到熊逸书院。今天我们来谈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部推理小说《谋杀启事》(请放心,我不会剧透),还会谈谈报纸插图和摄影术,从这几个方面让你理解普及教育的最大成效,反而使传统的知识精英变成了边缘人。

你可以记住作家霍尔布鲁克·杰克逊(Holbrook Jackson, 1874-1948)的一个观点:女人天生喜欢图形化的理解,男人天生追求抽象的思辨,所以越来越多的报刊插图会毁掉男人头脑中的性别特征。

这样的观点代表了传统精英对崛起中的大众文化的愤怒和恐惧。

现在让我们进入正文。

(1)民俗视角里的阿加莎·克里斯蒂

昨天留下的问题是:《每日邮报》问世不久之后,又一种革命性的变化出现了:报纸内容配上了插图。请你想想看,这样的做法是为了怎样一种市场定位服务的?精英阶层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看《每日邮报》问世半个世纪之后,英国的报业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就不选学术性的材料了,只想用一部小说给你一个直观而感性的认识。

阿加莎·克里斯蒂发表于1950年的小说《谋杀启事》(A Murder Is Announced)在一开篇就为我们呈现了一座英国小镇里的生活剪影,报纸是所有人一天生活的开始:“除星期天外,每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半,乔尼·巴特总是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在奇平里格霍恩村子里绕上一圈,还一个劲地大声吹着口哨,把每家从位于高街的文具店老板托特曼先生处订的晨报扔进各户信箱——不论是大宅还是村社。于是,他给伊斯特布鲁克上校夫妇家送去了《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在斯腾威汉姆太太家,他留下了《泰晤士报》和《工人日报》;为欣奇克利夫小姐和默加特洛伊德小姐送去了《每日电讯报》和《新纪事报》;扔给布莱克洛克小姐家的是《电讯报》、《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每逢星期五,他都要给这些订户——实际上包括村里的每家每户——投递一份《北本罕姆新闻和奇平里格霍恩消息报》,在当地简称《消息报》。”

《谋杀启事》1950年首版封套。

大家读阿加莎的推理小说,一般只会注意情节和诡计,对以上这种内容往往视而不见。其实只要稍稍读慢一点,细致一点,就能读出许多民俗学的味道。我们可以从这段话里知道,一座小镇竟然能有这么多种报纸,还能看到,什么身份、什么性格的人物角色会选什么样的报纸,这是有讲究的。而所有的人虽然各有各的口味,却有一个共同的选择,那就是当地的地方报纸。一个小地方很难有什么大新闻,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很难吸引外地人的关注,但只要是本地人,就无一例外地关注本地新闻,何况地方报纸还扮演着“58同城”的角色,为大家提供便利。

所以在拿到报纸之后,小镇居民的普遍阅读习惯是这样的:先是草草扫一眼大报的标题,诸如“联合国今日开会”,“金发打字员被害”之类的什么,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地的《消息报》,一头扎进本地新闻。阿加莎写道:“通讯栏目把乡村生活里刻骨铭心的恩恩怨怨和旧恨新仇表现得淋漓尽致。飞快瞥过此栏之后,订户们十有八九便转入个人简讯栏目。该栏目是个大杂烩,上面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章都有,譬如卖东西的,买东西的,急聘家佣的,以及数不清的有关狗的插页,家禽及园艺器械通知;此外还有一些形形色色的花絮,令住在奇平里格霍恩这个小地方的人们倍感兴趣。”(何克勇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我们看到《每日邮报》开创历史先河之后,不断有人把这条路越拓越宽,把报刊品味越做越低,地方小报占据了阅读生活的重心。貌似普及教育的最大成效,反而使传统的知识精英变成了边缘人,这就像宗教改革时期,本土语言的《圣经》译本使精通拉丁语和神学的教士阶层没了用武之地。这两类情况,同样可以说是某种“家为巫史”的不堪局面——这是我在第8周的彩蛋《神的降格与绝地天通》里边仔细分析过的。

在阿加莎笔下的奇平里格霍恩村的订阅目录里,我们见不到斯宾塞曾经供职的《经济学人》。还有一个足以使斯宾塞莫名惊诧的现象,那就是女性读者竟然占了多数。

北岩勋爵正是这种风气的始作俑者。早在1891年,他创办了一份叫做《勿忘我》(Forget-Me-Not)的周报,专门针对那些接受过普及教育的女性,不仅继续沿用了低价策略,甚至丧心病狂地给报纸配了插图!

这着实惹恼了许多人。既爱书成癖(pǐ)又鄙视女性的作家霍尔布鲁克·杰克逊撰文抨击,说女人天生喜欢图形化的理解,男人天生追求抽象的思辨。我们不难想见,在貌似人畜无害的报刊插图的背后潜藏着的致命隐患:当这种阅读形式普及开来,进入男人的世界,男人也会渐渐依赖图像来辅助思考,因此丧失掉头脑当中弥足珍贵的性别特征。

确实可怕。出于审慎的考虑,今天文稿里的插图请男同学一定忽略。

1913年的霍尔布鲁克·杰克逊(Holbrook Jackson in 1913. Photograph by Alvin Langdon Coburn)。

(2)庸俗而危险的摄影术

这种风险不容小觑,因为女人气是格外可怕的。

古斯塔夫·勒庞以近乎危言耸听的口吻警告过他的读者:“任何地方的群体都有些女人气,拉丁族裔的群体则女人气最多,凡是赢得他们信赖的人,命运会立刻为之大变。但是这样做,无一例外地等于是在悬崖边上散步,不定哪天必会跌入深渊。”

勒庞是研究群体心理学的鼻祖,他的《乌合之众》在今天仍然很流行。在他看来,群体情绪的表现就像女人一样,动不动就走极端,也不会存疑的审慎,怀疑一说出口,立刻就会成为不容辩驳的证据。形象地说,一群男人乌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女人。而报纸插图的出现,意味着男人不用乌合就会染上女人气了。

在许多知识精英看来,普及教育带来的大众文化绝不仅仅意味着性征的模糊和消失,而是意味着一切个性的消失。在文明的进程中,精英丧失了领军地位和话语权,眼睁睁看着声势浩大的乌合之众主宰一切,正如互联网云端每秒钟以亿万为单位增长的照片淹没了美术馆里的大师名作。

早在数码技术出现之前,摄影术就已经是精英们深恶痛绝的发明了。伊斯特莱克女士在1857年的《摄影》一文中讲到自己的观察说:“普通人大多渴望廉价、即时、准确的图像记录。”没错,直到今天,各个旅游景点上摆造型拍照的普通人仍然是这幅样子,只不过对“准确”有了新的追求,会用各种美颜软件美化自己的模样。波德莱尔早就被气疯了,谴责摄影术是悖理逆天的勾当,使得卑劣的民众去“凝视自己平凡的形象”,让本该富于美感的社会变得丑态百出,让人想躲也躲不开。1936年,本雅明发表名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说摄影术的出现把艺术推向了绝境。

2016年,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史上最有影响力的100幅照片,按时间排序的第一幅就是这幅法国人尼埃普斯摄于1826年的《勒古拉斯的窗外景象》(View from the Window at Le Gras, Nicéphore Niépce, 1826),这是全世界现存照片中最早的一幅。

如果艺术作品不见容于机械复制时代,抒情诗人不见容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精英文化会不会同样也不见容于平民时代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有这样一段话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今日思考

这是借用尼采的话,说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是“以血书者”。又因为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似乎这种用血写就的文学作品层次最高。这样看来,《每日邮报》和《勿忘我》那种货色,尤其是各种地方小报,该请出秦始皇来一把火烧掉才对。在一个健全的社会里,书籍要少,文盲要多。你会如何理解这样的观点呢?这就是今天留给你的思考题。

今日得到

最后让我们简单温习一下。今天我们借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谋杀启事》,还有报纸插图和摄影术,谈到普及教育的最大成效,反而使传统的知识精英变成了边缘人。你还可以记住这样几个知识点:

《每日邮报》开创历史先河之后,不断有人把这条路越拓越宽,把报刊品味越做越低,地方小报占据了阅读生活的重心。

1891年,北岩勋爵创办《勿忘我》(Forget-Me-Not)周报,专门针对那些接受过普及教育的女性,不仅继续沿用了低价策略,还给报纸配了插图。这种创举在精英圈里激起了轩然大波。

摄影术的普及更加激怒了精英群体,在他们看来,世界因此变得丑态百出、俗不可耐。

万维钢 日课234丨 白人男性的冒险思维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现在在中国,至少在互联网上,出现了一批新时期的女权主义者。这些人超越了过去“保护妇女”那种落后思维,认为男女应该真正的、完全的平等。比如如果你敢说在夫妻之间,男人应该多挣钱养家,女人应该多承担一些养育孩子的任务,新女权主义者就会说你是个“直男癌”。

我拥护女权主义者的宏观主张,但我总觉得有些个别的实施细节是可以商榷的 —— 绝对的平等似乎不太现实。男女生理结构不同,这你总得承认吧?你说让男人多在家带孩子,可是男人根本没有哺乳功能!

不过今天这期专栏可不是反驳女权主义者,而是给女权主义者提供一点新的弹药。

我们一直有一种思维,认为男女在生理上的差异,决定了一些心理上的差异。而这些心理上的差异,就决定了男女在工作中的分工应该有所不同。

比如说,很多人从进化心理学角度分析,认为男人比女人更爱冒险。

这个推理是这样的。咱们想象一个情景。在十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上,在一个月色美好的夜晚,一对素不相识的孤男寡女,偶然相遇了。他们分属不同的部落,明天就要各奔东西。那么请问,两人是否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做一点青年男女爱做的事呢?

男子当然乐意。他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还可能把自己的基因传播出去。女子就很可能不乐意。这个行为太冒险了,一旦怀孕就得怀胎十个月,生下孩子得独立抚养,那样很可能养不活,搞不好把自己的人生都毁了。

有这两种态度的男女,基因最容易流传下来 —— 所以男人天生就不介意性行为的风险,女人天生就担心这个风险。长此以往,爱冒险就被认为是一种男子气概,而谨慎则是女子贤良淑德的表现。

既然男人比女人爱冒险,那么像股票交易员这样需要经常面对风险的工作就应该让男人做;像幼儿园老师这样需要小心谨慎的工作就应该让女人做。对吗?

这个推理听起来似乎没毛病,但是其中有个漏洞。一个人对性行为这一件事的风险的偏好,能推广他对所有事物的风险偏好上去吗?

2017年五/六月这期《鹦鹉螺》杂志有篇文章叫“我们思考风险时隐藏的性别歧视”( The hidden sexism of how we think about risk ),作者是墨尔本大学历史和哲学副教授科迪莉亚·法恩(Cordelia Fine)。法恩这篇文章综述了近年来一系列最新研究的结果,她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风险观。

1.胆大不是标签

这个新观点是,一个人的风险偏好,不是这个人本身的一项什么特质,而是跟具体的事物有关。说白了,就是胆大的人不是干什么都胆大,胆小的人也不是干什么都胆小。

比如高空走钢丝在一般人看来是个非常大胆的行为,可是有人专门采访了走钢丝的运动员,发现他们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相当胆小。赌徒应该是很愿意拿钱冒险的人吧?可是研究发现,如果你让一个赌徒拿出一笔钱来去做正经的投资,他居然可能因为担心风险太大而不愿意投。

还有人调查了500个企业主管,发现他们在个人理财方面的风险偏好,和对公司战略的风险偏好,可能完全不同。一个把自己的钱全存银行里不敢买股票的人,却可能在公司的收购业务上非常冒失。一个完全不在乎自己家的理财计划的 CEO,却可能在公司事务上无比谨慎小心。

咱们专栏以前讲《平均的终结》,有一期叫《性格…到底是什么意思?》,提到传统的“特性派”和“形势派”性格分类法都是不准确的,更科学的性格理论是“情境派”。一个这种情况下内向的人可以在那种情况下外向。人的性格其实是一张复杂的表格,人会在不同情境下表现出不同的性格。

风险偏好也是这样。世界上没有带着“胆大”或者“胆小”标签出生的人,每个人都是在不同情境之下表现出不同程度的风险偏好。

但人的不同风险偏好可不是天生的,而是由这个人的“认知”决定的。每一件不确定的事,都有“风险”和“收益”两个方面。如果你对收益的感知大于风险,你就会认为值得冒险,反过来你就认为不应该冒险。

比如说核电站。跟传统的烧煤的火电站相比,核电是一种无比清洁的能源,而且节省了大量的人力,这些是收益。但核电有安全隐患,历史上发生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的重大事故,前几年还发生过日本福岛核电站的泄漏,这些就是风险。

如果你真的了解核电,你会认为新一代核电站的安全性能都非常好,风险其实很小。可是对很多普通人来说,核泄漏这个噩梦实在太可怕了。你会倾向于多建核电站,而有些人会强烈反对建核电站。

那么到底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呢?

2.“白男” vs 所有人

这就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察结果:面对现代社会的科技、环境和生活方式问题,“白人男性”更倾向于冒险,而其他所有人都不爱冒险。

注意,这里说的是“白人男性”,可不是所有男性。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男性非常反对核电。而且这里的“白男”还特指美国的、社会地位比较高、思想比较保守的白男。有人调查瑞典人,发现瑞典男性并不怎么爱冒险。

为什么白男爱在公共事务上选择冒险?因为他们对社会有非常强的掌控感,他们是现代社会的第一受益者。白男看一个什么新事物,首先想到的是收益。女性和其他国家的人,分蛋糕的时候没有分到那么大,有什么不好的后果的时候却全得跟着承担后果,那自然对风险比对收益看得重。

说白了,就是你在我们这儿建个核电站,赚钱是你们这帮投资者赚钱,有什么功劳是你们当官的拿功劳,可是一旦出事,承受污染的是我们老百姓。

这是由立场决定的认知……也叫“屁股决定脑袋”。但这个认知不仅仅是立场问题 —— 就算站在底层的立场,只要一个人有充分的科学见识,他也应该明白,生活在核电站附近比生活在火电站附近更安全。火电站污染严重,而且也有辐射问题。

不管是因为立场还是因为水平,反正人的认知有差距。风险偏好是建立在认知的基础之上,所以是比较理性的。

这个理性的另一方面,则是对社会习俗的适应。

3.男女的真正风险偏好差异

法恩列举了一个中国的研究,没给参考文献,我不知道特别具体的情况,但大体上是这样的。在实验中让一些青年男女做风险决策,可能类似于在一个游戏中拿多少钱赌博之类。如果没有人观察,男女对这个游戏的风险承受能力其实是一样的,表现出来的决策风格没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让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异性看着受试者做决策,那结果就不一样了。男性受试者面对一位美女的时候,会故意加大冒险力度。女性受试者面对一位帅哥,会故意表现得特别谨慎。

这就是社会习俗的力量。既然社会认为我应该冒险,我就冒险给你看 —— 这么做可能牺牲了一点利益,但是能取得社会认同。

这个习俗的力量在生活中真的能带来利益牺牲。调查表明男性更愿意跟公司谈条件,要求提高工资,而女性这么做的就很少。可是在实验室里,研究者有办法让女性也愿意跟公司谈判 —— 只要你把“谈判(negotiate)”这个词改成“问(ask)”就行。“谈判”这个词太强硬了,比较男性化,而“问”就很有礼貌,适合女性。

所以男女的风险偏好差异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一项综合研究表明,对生活各个方面总体而论,男性的确在整体上比女性更爱冒险。但是在其中一半的项目上,男女冒险程度几乎一样。而在20%的项目上,女性比男性更爱冒险。

所以女权主义者应该感到高兴:爱不爱冒险跟性别的关系不大。你们的任务是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和认知水平,你们的敌人是传统社会习俗。

| 由此得到

人的风险偏好并非天生,也不是由生理结构决定,而是由对不同事物的收益和风险大小的认知所决定的。有些认知是对的,有些认知是错的,还有些时候我们向社会习俗投降。

《三国演义》中曹操评价袁绍“色历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刘备对这个评价无异议,我想就算是袁绍本人听见了,也无法反驳。袁绍四世三公家大业大,生活理应更追求稳定,肯定不爱冒险,不像创业者曹操和刘备光脚不怕穿鞋的。不过当时是乱世,袁绍想不冒险也不行,所以曹操说袁绍认知水平低,确实有道理。

我感觉这个世界是鼓励冒险的。只有大胆尝试才能让社会进步,获得超越自己的成功。所以不论男女,咱们都应该学点白男思维。那么今天说的就是没有天生的胆大和胆小,只要你能提高认知水平,就能更合理应对风险。

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一点勇气。这几天《权力的游戏》又在热播了,我整天忙着写专栏还没来得及看,但是我想借用这个电视剧的两句台词结束今天的日课 —— 

布兰:“一个人如果害怕,他还能勇敢吗?”

奈德:“ 人在害怕时候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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