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遗言
陕西,河州炳灵寺。
住持已经被轰走了。因为上次请金刚菩萨下凡相助不甚灵验,这住持便被河外七部尤其是普侃部唾弃。可那住持毕竟是佛门子弟,又在炳灵寺很有威望,普侃察并没有喊打喊杀,只是将他轰走。
河外七部在熙州吃了大亏,普侃部仗着兵强马壮才没有闹得内讧,总算将四万余骑带回来七七八八,若是算上这几日回返的三五千骑,河外七部还算是保存了实力。
普侃察也知道,这“保存实力”之说,只好关上门安慰自己。实际上如今上下几万人都没有斗志,一提起与党项人交兵,纷纷摇头,只肯要吃喝。普侃铎受伤昏迷,普侃察作为长子也不好硬来,只好在这炳灵寺周围三百里各自落寨,差了十几个家人去河州城报信,索要粮草。
“察哥儿,察哥儿。”普侃察的心腹家人山禾偷偷在禅房门口露出脑袋招呼。
“进来说。”普侃察连忙关上房门,“梁使君如何说?”
“梁使君不肯拨粮草。还说……还说俄等是乌什么众,记不清了。”
“污什么众?”普侃察问道,“你可是没洗脸便去拜见了?”
山禾见普侃察脸色难看,连忙解释:“哪里敢啊。哪里敢。俄向河神起誓,前日真是洗了干净才去的。查五和丙苏他们都证俄清白。俄问了人,那是乌黑的乌,使君是嫌俄等长得黑。可凭啥长得黑就不给粮草。天下没这道理。”
“自然没这道理。”普侃察信了山禾的解释,抱怨道,“这汉人倒是面白心黑。俄等出生入死,反叫他来笑俄等长得黑么。总是汉人欺压羌人。你别管了。他不给,俄们自己取。”
“察哥儿不愧是俄们河外第一勇士。”山禾先是恭维一句,然后才劝道,“老头人月前说过,不许俄们‘遛马’,若叫莽安部知道察哥儿自取粮草,恐怕老头人就更中意财哥儿他们了。”
“莽安部的……”普侃察刚想咒骂几句,连忙想起这是在炳灵寺,收住话头说了几声佛号忏悔。
“察哥儿,察哥儿。”焦急地声音传了进来。
“是岇材。”山禾提醒道。
普侃察倏地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猛地拉开房门,果见是父亲的老奴岇材。
“阿爹怎么了?”
“老头人,老头人怕是不好了。”岇材伤心的说道。
“闪开。”普侃察心情大坏,一把将岇材推到一旁,先是快走,然后顾不得旁人惊异,在寺庙里飞奔起来。
炳灵寺,珈蓝殿。
西侧的第一间房屋,原是主持会客的所在。如今已被用作河外节度使兼普州知州,普侃部大首领普侃铎的病房。
普侃铎静静的躺在床上,莽安部的大首领莽安素人在一旁主持简单的招魂仪式,宝粟部的大首领宝正鸣则呼应着莽安素人进行舞蹈。其余四部大首领则纷纷吟诵金刚经,为普侃铎超度亡魂,送他最后一程。
普侃察默默的跪在远处,两眼无神的盯着地面,依然不能接受铁塔一样的父亲就这样往生极乐。心里的痛苦和恐惧纷至沓来。他曾以为他足够优秀,比靠着舅舅讨父亲欢心的财哥儿等几个弟弟强得多——他自认足以能接过父亲的权柄。
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其他六部首领对他只当一个孩子,而自己也完全没听懂父亲临终的话。
或者说,虽然听明白了阿爹说的什么,但他理解不了——这对立志接掌河外节度使的普侃察来说无法接受。
面前的招魂仪式普侃察全不在意,他沉浸到不久前的回忆中。
他就跪在父亲的床前,父亲眼神清澈,仍饱含出征时的坚定,他以为父亲身体大好了——实际只是回光返照。
“大蛮,你听好。”
“是,阿爹。”听到父亲叫自己的乳名,普侃察没有觉得难堪,反倒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
“不要争节度使。”
“是,阿爹。”
“不要纵兵抢掠。”
“是,阿爹。”
“不要违抗朝廷的惩处。”
“是……为什么阿爹?俄等出生入死,为何汉人还要惩处俄等?”
“不要违抗朝廷的惩处。”普侃铎艰难的重复了一遍。
“是,阿爹。”
“若是朝廷不惩处你,反倒安抚你。”普侃铎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阿爹你说什么?”普侃察听了一半有些听不清,连忙伏到父亲面前侧耳倾听。
普侃铎的呼吸更困难了,他竭力说着:“那就带族人回家,要快。要……”
“是,阿爹。阿爹?阿爹!”普侃察觉察了父亲的不妥,但无论呼喊还是摇晃,普侃铎都再也没有回应了。
为什么?为什么汉人要惩处俄等?为什么汉人对俄等好,反倒要回去?
普侃察想不明白。其他六大首领,却不肯让他再想了。
“察哥儿,各部都缺粮草,问了你几次,只推说去河州相请。到底如何,你得给个准话了。”莽安素人已经忙完仪式,气定神闲的责问着普侃察。虽然普侃铎是他的姐夫,但普侃察并不是他外甥。
“粮草最是要紧,可是不能再拖了。”休余部大首领休余屠连忙附和莽安素人。
“各位叔伯不要恼,阿爹刚刚过世,俄实在无有心思。”普侃察抛开那些疑惑,想起了父亲临终嘱咐的前两件事,连忙说道,“但既然俄等在佛祖前盟誓,便不好纵兵劫掠,否则惹来神怒,便是全族遭殃。”
“你……”宝正鸣正要说什么,却被身边的人拉了一把。
“让察哥儿说完。”林溪部大首领林茂说道,他的声音极粗,仿佛那熊瞎子的喊叫,但本人身材却很精悍,擅使飞镖、投枪,少年时便是河外七部中有名的猎人。
“谢过林伯伯。”普侃铎说完,心里渐渐平静,既然不能当节度使,那就推出去让别人抢,“阿爹临终时说,俄们河外羌部,终须有个头领。俄想叔伯们先选出一个假节度使,号令七部,如此方能进退自如。便是与河州要粮草,也有底气。再说,总要去河州一趟的,不然朝廷也不知道要换节度使。”
“大蛮说的倒是正理。”莽安素人抬眼看了看普侃察,“大蛮选谁呢?”
“俄们普侃部自然选林大首领。咱们羌人跋山涉水、婚嫁生死,全靠族老指点方能万全。再说林伯伯还识字,真正合适。”普侃察说到这里便就停住。
林茂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普侃察,试探道:“原本老节度讲过,想让大蛮来做节度使。”
这话一说出来,其他几个人脸上都满是不忿。
“不成的,不成的。”普侃察推拒道。
“上百年来都是普侃部大首领做节度使,大蛮不要任性。再说别人做了节度使,也还是得普侃部大首领认可,从来不是靠推选的。”
“真真不成。俄选林伯伯是真心话,俄可以向佛祖起誓。”
“大蛮也太心急,你还不是普侃部大首领呢。”莽安素人笑道。
“普侃部这次出兵两万骑,头几日听说还有一万八千余骑。问问他们认不认察哥儿这个新头人就是了。”林茂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怎么成?普侃部还有多半族人在普州城呢。”宝正鸣说道。
“宝首领这次出兵还在家里留了人手?”林茂不怀好意的侧头问道。
“别乱说。怎么会。俄也是起过誓的,家里除了老弱就是妇孺。俄礼佛最是虔诚,岂敢冒犯佛祖。”
“这么说来,宝粟部里选大首领,竟是要听小娘们的了?”吞鹿部大首领吞鹿柴山取笑道。
“也许是听孩子的也不一定。”附和吞鹿柴山的正是妙山部大首领妙山昂礼。
“胡说,胡说,胡说!”宝正鸣原本一通舞蹈额头就有细汗,这时被老对头取笑,额头青筋暴起,更是让汗珠显露出来。
“啧啧。还是打一架痛快。”吞鹿柴山索性站起来挑衅宝正鸣,“普侃部自来是父子相传,便是要选,也是普侃部中男子说了算。有你什么事?是不是将来俄们孩子要做大首领,都得你这夯货点头?索性打一架,俄要输了,今后你便爱说啥说啥。”
“胡闹!”莽安素人呵斥道。
“节度使也不能这样办事。”吞鹿柴山瞪着莽安素人说道。
“何况还不是呢……”妙山昂礼笑嘻嘻的说道,前次交战他是大军后卫,当先跑掉,实力丝毫未损,并不担心莽安素人拿他出气。
“河外七部都是响当当的羌部,内讧只是让汉人笑话。”莽安素人正色说道。
“不错。俄等被汉人欺负就是因为羌人不肯互相扶持。”休余屠说道,“今次便选出一个能服众的首领来,带领大家找汉人要来粮草。俄先讲明,若是要不来粮草,俄可不认什么假节度使。”
“对,对。太对了。俄也只认粮草。”宝正鸣说道,说完擦了擦汗。
“别胡说。”莽安素人说道,“什么只认粮草。俄等出兵是为了朝廷,朝廷体恤俄们是人之常情。”
“对,对。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屋中六位大首领和普侃铎、普侃察父子便在这房间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普侃察实在看不下去,提出为父亲起灵,要扶灵回老家安葬。其他六人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普侃铎还躺在床上,纷纷赞许普侃察孝顺之后,便各自派了十一二人做护灵队,襄助普侃察一行送葬。
普侃察没有拒绝,他留了几个心腹领兵,除了一百骑手,他只带了父亲的老奴岇材和自己的心腹山禾回乡。
“山禾,你说汉人会不会惩处俄们?”普侃察骑马沿着河岸而行,随口问道。
“小奴不知。应该不会吧,俄们是来帮汉人的啊。”
“可阿爹说会。”
“老头人说得对。”
“哪里对?你懂为什么?”
“小奴哪里懂。”山禾连忙摆摆手,又快跑两步跟上,“俄只是觉得老头人总是对的。就像……就像这河。”
“嗯?”
“老头人就像这河,他往东,俄就往东。顺河而下就有吃的,逆流而上就能回家。可这河为什么往东流,为什么逆流就能回家,往东就不行。俄说不出来。”山禾连比划带说,总算讲了明白。
“嗯。阿爹就像是这河,平日里不觉得,不觉得啊。山禾,送你去汉人那里读书吧?”
“啥?”
“就是学汉人的字。”
“不敢,不敢。”
“有何不敢。总不能让俄亲自学汉人的字。俄烦他们。”
山禾腹诽道,俄也烦。
“今后也不会闹笑话。”普侃察佯怒道,“乌合之众,你给我说了些什么?要不是问了林伯伯,俄得脸就要被你丢光了。”
“俄错了,头人,俄错了。”
普侃察用马鞭抽了几下,并不觉用力,却见山禾躺倒在地呻吟的厉害,骂道:“你这贱种,别装死了。快起来赶路。”
山禾见普侃察果然收了鞭子,试探着半起身。的确没有鞭子落下,山禾这才全力起身,连忙跑了两步跟上普侃察的马。
普侃察侧头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山禾,心里暗道:这些小人全不能信,便只有阿爹那样的英雄才能信得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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