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阮籍《咏怀诗•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鸣弹琴”

        失眠的有三种人:逃犯,相思病人,文人。

       失眠的文人也有三种,第一种是做梦梦见自己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醒来再也睡不着的;第二种是由于种种原因被人骂得狗血喷头,顶风臭出几条街的;第三种则是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句话说错,就要被劓掉、刖掉、腐掉、五马分尸掉或者凌迟处死掉的。阮籍属于第三种文人。

        当时人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知道是知道,但是知道你也不能说,还不能让司马氏觉得你说过什么、想说什么或者有可能会说什么。文人都有一个喜欢胡说八道的臭毛病,阮籍也不能例外,所以他整天都要用乙醇来麻醉自己舌头里那根躁动的神经,叫它不听使唤,以免惹祸上身。

        睡不着就起来吧,可是起来干什么呢?曹操半夜起来会杀人,唐僧半夜起来会被漂亮妖精掳走,西门庆半夜起来做甚这里就不细表了。阮籍是哲学家、艺术家,起来之后会径直走到窗前的几案之前,坐下,抚琴。琴是文人们的至爱:平和、清淡、高远,适合抒情,也适合装饰,适合修身养性,也适合玩大尾巴狼。

        “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清风,明月,多么干净的两个意象。可是中国历朝历代的诗人比蚂蚁还多,历朝历代诗人在历朝历代写下的诗比蚂蚁拉的屎还多,清风和明月被向往清风和明月的诗人们无数次地引用之后,居然变成了跟“我爱你”一样俗不可耐见多不怪的字眼,然人看到之后就会作呕、冒酸、肠痉挛、腹泻。

        然而在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在清风明月尚未泛滥成灾的时候,正在抚琴的阮籍在窗前印出一句明月清风,便可以被称做是一件高尚、雅致、脱俗的事情。魏晋时的空气尚未被污染,月光比现在明亮数倍,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也没有任何二氧化硫和甲醛的味道,放眼望窗外绿草茵茵蒹葭摇曳森林肃穆明月安详这样的环境最适合生产诗歌。

        薄帏上涂满寒冷的月光,衣襟上拂过明澈的清风,在琴声的催化之下,阮籍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了司马氏和曹魏之间那张交织着欲望和野心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网,没有重量的灵魂从泥丸宫飘将出来,与造化万物融为了一体。看起来中国的文人都有一定的隐士情结,其实中国的文人骨子里全都不想做隐士,他们想做的是三公、九卿、帝王师。但文人是中国社会里命运最为多舛的一族,血雨腥风的环境令他们胆战心惊,只好自己骗自己说:我是高人,我不喜欢俗世的争斗,我不喜欢印绶和虎符,我喜欢清风明月,我喜欢做隐士。时间一长,也就忘了这是在自己骗自己,也就真的以为自己不食五谷杂粮鸡鸭鱼肉,看看月亮就不饿,灌口清风就不渴。不信你看那些发黄的诗集,总是写慷慨悲歌的诗人也许没写过山水田园,总是写山水田园的诗人却一定还写过慷慨悲歌。鲜有例外。虚伪。

        于乱世亲密接触的文人,宛如风中之落叶残花,没有能力拯救自己,更没有能力拯救世界。面对微笑着的带着血痕的雪亮刀锋,他们只能选择躲,躲,躲。世上并没有钢筋铁骨的碉堡可以供他们防身,他们只能躲在香醇的酒浆里,躲在悠远的琴声里,躲在落寞的幻想里,最后醉死、心碎死或者被莫名其妙的罪名杀死。

       阮籍这家伙,算是躲得比较聪明的了。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孤独就孤独吧,像一只鸟独自飞在空空荡荡的大森林里,地面上树根下无数只狼的幽绿色的眼睛看着它,它不敢降落,却也没有气力去亲吻高天的云彩,于是就这么一直飞着,直到累死。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忧思独伤心。

        文人都是多愁善感的,这是因为文人容易找到多愁善感的理由,也就是说,以文人的目光来看待不是文人的人,不是文人的人多少都有点没心没肺。

        阮籍作过如下著名的行为艺术表演:喝着酒驾一辆破车行在凋敝的荒原上,也不管路通向哪里,就这么一直走向去,路穷尽了就嚎啕大哭,哭完了就擦把脸把车兜回去。这很有意味,形而下的路和形而上的路其实都是不通的,但是没有多少人真正清楚魏晋的时事政治,政客们依旧荒淫无度,文人们依旧扪虱谈玄,酒坊的生意日益兴隆,五石散的销量节节上升。谁都不明白阮籍的大哭,也许有人会不懂装懂的说他这也是一种名士风度,但内心深处一定也以为这是神经病的明显特征。阮籍其实是一个极为真诚的凡人,他觉得路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于是就要狠狠的大哭一场。可是别人却不知道路况的危险,经常有人信马由缰掉下悬崖,而后来司马氏政权在北方胡人的攻击下,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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