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价值

在梁启超故居,看到梁启超给梁思成、梁思永的一封信。此前,梁思成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在信里向父亲倾诉所学专业无用。因此,梁启超在回信中,很快就谈到这个问题。梁启超在信里写道:“思成来信问有用无用之别,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在梁启超看来,李、杜是比姚、宋更巨大的历史存在。吊诡的是,李、杜的人生理想,恰恰是成为姚、宋。李白得到唐玄宗的征召,忍不住放声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即使碰遍钉子,吃尽苦头,仍不忘向永王自荐:“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笑谈静胡沙。”杜甫呢,一生的追求其实也可以用他自己的两句诗来概括:“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后世的陆游也发出过一句沉痛的感叹:“此身合为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们虽然在文学领域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但他们的人生理想仍然是在现实里建功立业。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正道还只能是学而优则仕。

陶渊明可能是最早认真面对这个问题的人。在屈原那里,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回还的余地,屈原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存在,现实政治的失败,意味着生命的结束。陶渊明在现实政治领域也是失败的。在门阀决定社会地位的东晋,出身庶族的陶渊明一开始就注定了在仕途上没有什么出路。几番挣扎之后,他最终选择了挂冠而去。这个选择,对陶渊明来说显然是痛苦的。他自己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事长勤。”陶渊明的痛苦源于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他把自己的归隐田园单纯理解为一种生存方式,而没有把文化活动当做一种自觉的生命追求。一千多年以后,鲁迅和朱光潜关于陶渊明有过一次著名的争论,朱光潜认为陶渊明的伟大之处在于“浑身静穆”,鲁迅则认为陶渊明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其有“怒目金刚”的一面。陶渊明的伟大之处可以见仁见智,但其内心的矛盾没有能够充分调和,时不时写一句“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没办法,在陶渊明的时代,陶渊明的文化创造,不具备独立的价值和意义。

韩愈显然认真考虑过这一问题。韩愈在给柳宗元写的墓志铭里,对柳宗元的命运有过一番理性的探讨。在这篇文章里,韩愈写道:“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立,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如所愿,得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虽然此前曹丕曾有:“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论断,但只是对文学社会功能的整体论述。韩愈第一次结合个体生命,明确指出柳宗元的文学成就具有独立的价值,并且认为其价值不在为将相之下,可以说是一种强烈的生命自省意识。但是,韩愈的认识也还主要停留在理性层面,一旦自己的政治生涯遭受挫折,也还是忍不住不平之气,放声高歌:“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能够将文化活动自觉地看作生命重要价值的是苏轼。政治生涯的不断挫折使苏轼终于不再对仕途抱有幻想,而将全部的生命倾注到文学创作中去。苏轼的前辈柳永在科举失败后也曾故作放达,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但是,柳永最终还是变更姓名,通过科举进入了仕途,虽然他的仕途和他的创作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但这才是对他灵魂最大的安慰。和柳永比起来,苏轼的人生显然是另一种轨迹。苏轼少年科举得意,仕途也曾看起来一帆风顺。乌台诗案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乌台诗案使他差点丧失生命。谪居黄州之后,他体验了长时间的内心痛苦,最终绽开了生命之花,《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临江仙》等一大批辉耀千古的作品开始问世。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苏轼不无自信地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方是苏轼一生政治的低谷,也是苏轼一生创作的三个高峰,苏轼以此作为他一生的功业,显示了他对自己文学创作意义的肯定。他知道,他一生写下的不朽篇章,必将使他的名字在后世熠熠生辉。

现在,生命的价值无疑更加多元了,人们可以在不同领域,用更多方式为社会发展做出贡献。只要为人类的发展贡献过力量的生命就是不朽的生命。人们再也不必将自己局限在一个领域,用唯一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实在是时代的伟大进步。那些把自己的生命还局限在一条道路上的人,为了一点挫折和失败就垂头丧气甚至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不是显得太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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