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提到顾正秋,网上最喜欢讨论的是她的京剧艺术与爱情。后者,大家更喜欢八卦当年蒋经国是否真的追求过她,任显群是否真的因为这件事被陷害。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态去读她的回忆录,估计要失望了。她写得很少。同样,如果想去找她对任显群原配夫人章筠倩的看法,估计也会失望,因为她写得比较少。在爱情遭受的阻力中,她写过任显群结拜兄弟的劝阻,主要从政途等考虑。但是她也委婉提过自己的看法,其实现在想,是符合她所受的教育以及时代背景的。
因为任何存在之物都在时间之中。
其实顾正秋回忆录最好玩的部分,是前部分的梨园往事,你会看到很多似熟不熟的名字,至少我惊讶于里面提到的杨绛。我也会很开心看到言慧珠的部分,她的言姐姐。还有程砚秋的趣事。和现在还能联系起来的是张正芬,和张正芳、顾正秋都属于正字辈,张正芬正与顾剑秋一直都在台湾,她是庾澄庆的母亲。
顾正秋,其实不姓顾,父亲姓丁,名麒麟。母亲名为吴凤鸣。1929年10月5日出生的顾正秋,1980年2月25日在大姐辗转香港来的一封信中,才明了父母的生辰、名字。父亲早逝,上有两个姐姐,母亲年纪轻轻守寡,家中没有儿子,母亲便也离开了丁家,回到上海的外婆家。
外婆家主持大局的是喜欢穿男装的二阿姨,吴继兰是她的好朋友。顾正秋关于这部分写得很隐晦,二阿姨头发剪得短短的,总是像个男人一样,说话有点儿彪悍,留着男人一样往后梳的西装头,一生没穿过女人衣服,永远是一袭男人的长袍,喜欢看戏。吴继兰从小学戏,人称浦二小姐,天性聪慧且好学,不仅旦角戏唱的好,还善书法和绘画,有昆伶才子之称。通过吴继兰,二阿姨认识了顾剑秋,是吴继兰的忠实戏迷。不像二阿姨与吴继兰一样,反而长得很美,装扮入时,小鸟依人模样,成天与吴继兰出出进进,就像一对夫妻。
顾剑秋经常去二阿姨家,也会与顾正秋的母亲常聊天,顾剑秋父母已逝,没兄弟姐妹,两个苦命人互相安慰中,话赶话,顾正秋的母亲说,“我的女儿也像你的女儿嘛,让她们拜你一个做干女儿”。顾母只是一个安慰,顾剑秋却当真了,就这样丁兰宝慢慢变成了顾正秋。至于丁祚华这个名字更无人记起了。
在前半部的叙述中,你能时常看到她对母亲的愧疚。认顾剑秋做干妈后,在二阿姨的干涉下,她逐渐被破从母亲的世界里剥离,很多年后她回想,是她们从姆妈手里把自己抢走了。
她里面提到很多细节:
她还叫二阿姨对我说,拜她做干妈以后要喊她姆妈;喊我自己的母亲则改口叫大姨妈。
第一次去南京演戏,母亲担心,便与二姐坐上火车去看望她,戏班里的同学便带她的母亲去逛各种景点、吃好吃的,二阿姨便使性子,母亲便只好当夜坐火车赶回上海。她转述二姐的回忆:母亲在火车上嚎啕大哭。
在种种叙述中,你能看出顾正秋的敏感与伤母亲心的愧疚,同样母亲的隐忍,整个外婆家低气压的氛围,会让你觉得,她隐忍温顺倔强的性格,或许是有来源的。
顾正秋以第一名身份考入戏校,以第一名毕业。在学校期间,作为佼佼者,她有许多机会接触到名师。梅兰芳、程砚秋、张君秋都是。
她写程砚秋的地方最有趣。讲当年很多人追求程先生,但他坚守道德底线,饮食方面就比较随意,身材就日渐发福啦。
他本身就身形高大,发福后的旦角扮相自然不如以往纤巧。但他练过太极拳,身体很柔软,舞台上的动作未受什么影响。而且看他戏的观众,大多是程派知音,以“听”为重。一九四七年底梅、程对唱时程先生在天蟾舞台贴演不少程派好戏,由谭富英唱老生,魏莲芳傍二旦,都是一时之选。记得贴演《武家坡》时,薛平贵站在山坡前,王宝钏一出场,观众都不禁发出一阵笑声。为什么笑呢?因为谭富英饰的薛平贵,当时已贵为西凉国王,却是体形瘦小;而程先生饰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却是高大富泰,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过,程先生一开口唱,台下就鸦雀无声啦。他进寒窑的那个身段,高胖的身体仿佛忽然缩小了,唰的一下就进去了;真是干净俐落,漂亮极了。
她还提到程砚秋如何利用舞台空间和服装搭配遮掩自己肥胖的缺点。
例如与谭富英同在台上时,总是谭先生站在舞台的前侧,程先生则微弯着腿站在舞台的后侧,有了远、近的对称,胖、瘦之别就不那么明显了。又如有一次赈灾义演,程先生与梅先生及杨碗侬(梅派)、赵荣琛(程派)同台演出《五花洞》。通常都是:二真二假,那次为了尊敬梅先生,演的是一真三假:梅先生饰的真潘金莲先出场,遇妖之后,程、杨、赵三个假潘金莲才出场。潘金莲的扮相,大多是淡色竹布衫裤,腰系一条白绸巾,显得轻巧俐落。程先生自知腰粗,不宜作此装扮,就建议在淡色衫裤的外面加穿-件长及膝盖的深蓝色坎肩,并在坎肩的两肋之下各开一个小口,腰巾子就由此穿出,结在前面。如此一改,深监色的大坎肩就完全遮盖了程先生的高和胖。当时并无人批评程先生这与人不同的改法,连梅先生也都欣然接受;四个金莲穿同一款式出场。可见舞台艺术虽有某些定规,其间的弹性还是绰有余裕的。
他也写国共战争时期,麒麟童的戏:
麒老牌唱戏、最可贵的是对剧中人物的感情投入非常通真动人,而且贴演的剧码也常能意在言外,让观众感同身受。例如《明末遗恨》,剧情是说明末闯贼李自成领兵攻犯京帅,崇祯皇帝得知军情节节败退,乃微服出宫,带一随从想到宰相府商议国情。哪知到了相府之外,听得阵阵饮酒作乐之声,笙歌弦音不绝随从向门官探问,始知宰相正在呼朋饮宴,提前做寿呢。随从请门官入内通报皇帝来访,门官之一竟回说:
我们家爷说,国都要亡了,还有什么皇帝?慢说是皇帝,就是皇帝的老子也不放你们进来,快快给我滚蛋。
悲痛欲绝的崇祯皇帝不禁唱道:
主辱臣亡全不论,酣呼畅饮丧了心,闭门不开何太忍…铜壶滴滴二更尽,雪緊风狂滚彤云,跄跄不辞高路,纺徨难把歧途分。
崇皇帝知道大势已去,最后在煤山(即今景山)自缢。麒老牌贴演此剧时,上海已是物价飞涨,一日数变。他把崇祯晨帝的焦虑、悲怒、无奈,刻画得丝丝入徽,每一句唱腔都是与现实相呼应的肺腑之音。当他在台上说道:难怪天下大乱啦
我在台下已是泪流满向!国事混乱,观众之中何止我一个人在流泪呢?
她写言慧珠部分最让人唏嘘。言慧珠建国后自杀过两次,第一次吞服安眠药,第二次是上吊自尽。顾正秋笔下的言慧珠特别鲜活,去看戏晚去早出,惹人注目。唯独师父梅兰芳的戏,不会如此。她写陪言慧珠打麻将,晚上的戏出差错。也写言与白云的恋情。
她的评价是,言慧珠是严肃、认真的角儿,对舞台上的一切都不肯马虎,务求善美。只是角儿不能永远活在舞台上,下了舞台,如果不能节制自己的欲望和脾气,生活就难免多灾多难,像言姐姐,外表争强好胜,内心脆弱彷徨,最后不得不走向悲剧的结局。
她的感慨是:一切求真,不容许一点点的虚假和怀疑。这个性格让她在人生之路吃了很多苦头。这并不是说人生必须虚假、而是说追求真实有时需要适可而止,甚至需要节制和隐忍。凡事逆向而行总是较费心力的;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呢!
言慧珠来过台北,又走了。顾正秋去了台北,再也没回过大陆。
她说:我这一生最重要的戏码都在台北演过了
顾正秋是1948年11月30日乘飞机前往台湾的。当年剧团在外演出,两个月往上是常有的事。赴台湾之前,家里整天人来人往,闹哄哄的,顾正秋与母亲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说说私房话的时间。所以团员走后,她找了个借口托人把航班挪到11月30日。
原定的那架飞机在抵达台湾上空时失事坠毁,顾正秋躲过一劫。她说是母亲的护佑,因为改机票最大的原因是想多陪陪母亲,劝母亲和她一起去台湾。
只是顾正秋的母亲最后没能同行,“两个月很快的,回来就过年啦!”
没想到,那竟是永别。
顾正秋到台湾后,非常受欢迎。合约到期后再续两个月。只是两个月后,上海局势已经不稳,台湾亦是人心惶惶。顾正秋在朋友建议下,在台北买下一套房子保值。贵重金条、戒指、胸花及貂皮大衣等分装在两个木箱里。没想到遭遇抢匪,锁在樟木箱里的十八根金条及首饰全部被抢走。此事后来破案。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遭遇打对台、挖角、不续约,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解决,唯没办法回到上海,与母亲过一个新年。直到母亲1950年在大陆去世,女儿顾正秋也只能在台湾遥祭。
很多年后,顾正秋在回忆录中写:
年纪稍长之后,我还时常回想那短短四个多月之间接踵而来的难题,以及内心的煎熬和惶恐。家是回不去了,母亲和姐姐等亲人也见不到了;生离死别之痛,本是天下人同心,只是我的责任要比团员更为沉重些:顾剧团这个大家庭的兴衰荣辱,此后全在我的肩上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怎么有勇气扛上那么重的责任呢?
或许一切都是人生的定数。如同言慧珠离开台北后在大陆的遭遇。
与任显群结婚后,她就归隐江湖了。
关于这段儿爱情,如今已经成为传奇。人们对此褒贬不一。只是要易地而处,不能以今人眼光背景去评断那个年代人的婚恋观。
回忆录里的任显群章节,她说任显群在向她提起婚事之前就提过他的家庭。
他的元配章筠倩女上,出生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只比他小两岁。他在持志中学当教务主任的时候认识了章筠倩,两人是师生相恋。章筠倩出身上海富商家庭,从小订了婚配。他们两人相恋之后,章家极力反对,后来只好私奔到日本,成婚之后再回上海、因为他的大哥婚后不久就去湖北工作,母亲一直由他负责照顾。他第--次来台湾任交通处长一年,母亲和五弟逸才夫妇住在南京乐群中学,章筠倩与孩子则住在上海。第二次来台湾,章筠倩和孩子同来;等他接任“财政厅长”后才设法把任老太太和五弟夫妇从南京转广州、上海,接到台湾。老太太和他一家人当时住在重庆南路三段的厅长宿舍(即后来严家淦先生的官邸)。辞去厅长后,他们搬到永康街七巷卜一号向基隆煤矿巨于颜钦贤先生暂借的房子里。
任显群还特地交代了另外一件事:
任显群的父亲有三个弟弟,任老太太是大房媳妇,婚后连生五个儿子,公婆很疼她。她因丈夫不幸早逝,公婆体谅她心情苦闷,一度还特准她吸食鸦片,直到政府禁烟才戒除。可是四房媳妇婚后不曾生育,公婆见显群小时候机灵活泼,就向显群母亲相求,请她答应让显群“兼桃”四房香火。任老太太想:反正有五个儿子了嘛,妯娌之间不要太计较,也就答应了。
当时顾正秋就了解任显群提起“兼祧”的深意。
之后她又写了任老太太即任显群母亲的态度。任老太太喜欢看戏,当年常常由任显群陪着到永乐戏院看戏。任显群向顾正秋提起婚事之后,任老太太独自去顾家。起先她以为任老太太也是来反对婚事的,谁知道老太太七绕八绕说了一些任家过去的事之后,又提起了“兼祧”的事。
“显群也向你提过了,他是兼祧四房的,要延续四房的香火嘛,你们俩结婚,天经地义,你就做四房的媳妇…”
顾正秋的反应是:既然任老太太亲自到我家来这么说,我的心志就更为坚定了。
那么“兼祧”的深意是什么呢?清律附例规定:“如可继之人,亦系独子,而情属同父母亲,两相情愿者,取具阖族甘结,亦准其承继两房宗祧。”发展开来,兄弟两个或三个只有一个男性后代时,可以为他娶两房或三房的妻子,分别传几门的后代。也就是说,任显群可以明媒正娶两房妻子,不是其中一个为妻,另一个为妾。
不过任显群的一些结拜兄弟从其仕途角度还是很反对,但是顾正秋有自己的主意的。
从小到大,从上海到台湾,从商界、戏剧界到政界、军界,我看的婚姻故事也不少了。那个时代的男人,只要环境许可,负得起责任,有个两房、三房太太是很平常的。永乐戏院的观众里,不也有几位男士有两房妻室吗?舞台上的《三娘教子》,那商人薛衍不就有三房妻室吗?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听人说这样的事情有什么不对,更不要说去想什么法律的问题了。
何况是任显群想娶她,又不是她上赶着非要嫁任显群。
不过二人的爱情还是很有波折的。任显群后来入狱,当时她们大儿子刚刚出生,顾正秋回忆,“顿失依靠,方寸大乱,常常流泪不止。看到大儿子沉睡时的小脸蛋,想到为母则强,我的情绪才渐为平稳下来。”
两年半后,任显群被放出来,当年,次子出生,次年,幺女任祥出生。之后一家人搬去金山农场。
关于入狱这件事情,江湖上有各种传闻,流传最烈的是蒋经国没追到顾正秋,所以对任显群下手。这一部分,顾正秋并没有讲。但是她说了一段儿意思模糊不明的戏。
显群系狱期间,最忧心的是我的安危。为了得到我,他已付出了代价。他深恐仍有人居心叵测,乘人之危,所以信中屡屡告诫我,如有这种情况,“务釆审头之势”。狱卒先生或情治人员检查信件,想必无以理解这六个字的深意吧?
显群知道吴继兰阿姨教我的第一出戏是《审头刺汤》,这是《一捧雪》中的一折,内容是说裱画匠汤勤结识太常正卿莫怀古,知道他有珍宝《一捧雪》玉杯,又有美妾雪艳就起了不良之心,想要害死怀古,夺取雪艳。经过一番曲折,雪艳不得不将计就计,佯作允诺。成婚之夜,雪艳含恨唱道:
谯楼上打罢了初更尽………脱去了素服又换新……我心中只把那汤勤来恨,害得我一家人两下离分………今夜晚杀贼子我要报仇雪恨,落得个青史名标在那万古存。谯楼上鼓咚咚人烟寂静,等候了贼子到好下绝情…
雪艳报此深仇大恨后,也就自刎而亡了。
所幸我不是雪艳,免去了那慘烈的结局。
显群狱中归来,我们一家终得欢庆团圆了。
其实这一段儿还是很明显的。只是不知道,如果顾正秋真的采了“审头之势”,任显群是否就真的忍心?
不过历史不用假设。他们后来去了金山农场。回忆录里,顾正秋说那是她最宁静的时光。的确二人相守,有子女相伴,即使生活艰苦,不能居于闹市,反也是一种圆满。
其实这段儿生活,还蛮像如今的逃离北上广,只是远方不一定是诗,不过今天后人回过头去看,会赋予一种采菊东篱下的浪漫。回忆录这部分其实写得很好。
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芒草,起初看上去一束束芒花像马尾飘摇很好看,事后才知道,芒草是经营农场的大敌。
金山农场的房子,是他们自己盖的。屋前铺着一块儿长方形的水泥第,屋内也是水泥地,屋顶则铺稻草。开始是从山边挑山泉水,后来屋旁边盖一水塔,用塑料管从山上接引山泉注入水塔,用明矾沉淀后食用。那里没有电,天黑后屋外黑沉沉,也没有邻居。天气,不是雾茫茫就是雨濛濛。还要学习种菜、养草莓。他们在屋前水泥地旁种了六七棵榕树,辟了一块草坪和花圃,种大理花、剑兰、鸡冠花之类生命力强的花草。
任显群照顾农场,顾正秋照顾年幼的孩子。黄昏的时候,她便带着孩子们四处走,看草莓、看云彩、看鸟。有时候任显群也加入进来,一起走,唱歌、说故事,或随手摘些草莓边走边吃。
任显群有时候还会故意提前回来,让孩子在后面练习认路。“孩子们兴奋地笑着,笑声洋溢在宽阔、安静的农场四周,透明、嘹亮,像一首歌。数十年之后的现在,每每回想金山农场,我的眼前仍清楚浮现那三个探险归来的小身影,听到他们那纯洁、幸福的笑声。”
很多年后,任祥做《传家》,像她的父母在金山农场开荒种地一样,自己种香菇、养鸡,养毛菌做豆腐乳,自己种菜,把阳台和顶楼开辟为菜园,在丈夫姚仁喜红酒箱里放上土,把它变成培养皿。见她为品尝鸡蛋的不同而养了几只鸡,姚仁喜担心,太太会因为在《传家》里介绍牛奶而在家养一头牛。
陈文茜在《传家》的序言写,“或许那个时候,任祥和她的爸爸妈妈在金山农场吃尽了苦头,但学会了很多‘花头’、很多花样。而蒋家呢,我想那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不可能和任祥一样。或许你的生活里永远会遇到一些苦,但它会在你的生命里磨练出跟别人不一样的能力跟技巧。”
拿顾正秋的幺女与蒋家的孩子对比。无论如何,都是在想把顾正秋、任显群与蒋经国往一个地方摆吧。
不过以人生的长短论,顾正秋生命里任显群出现的时间并没有足够长。所以仅以此去标签化她,不是她的悲哀,而是我们这些看客的,因为我们囿于自己的成见去认识一个人。
其实顾正秋生命很精彩,如果不唱戏,她大概会做服装设计。骑马打猎插画,日子蛮精彩。
不过我最感慨的是她喜欢的《锁麟囊》,这是程砚秋的名戏。富家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风雨,避雨之时,听到同时出嫁的一位贫女赵守贞的悲泣,平时娇生惯养、自私使性的薛湘灵顿悟到人间疾苦,将自己装满珠宝的锁麟囊送给了贫家女做了嫁妆。
结婚之后却因一场洪水家破人散,薛湘灵流落到她昔日帮助过的赵守贞家中为奴。人世无常,莫此为甚。
顾正秋很多年后回忆这出戏,说:初演这出程派名剧时只有十六岁,很难体会薛湘灵的沧桑。经历过任显群被捕入狱的剧变后,对世事变幻有了更深刻的体会;1963年10月,婚后首度应邀义演,剧码就是《锁麟囊》。薛湘灵的一段唱词,在显群去世之后,“更是像明灯一样的指引着我”,所以1978年5月应邀义演,剧码还是《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第一次被《锁麟囊》打动却是徐皓峰的《道士下山》,他重点说的是赠锁麟囊那一部分。
薛湘灵这一段唱词快言快语,引得众特务爆声叫好。何安下则听出了唱词先是讥讽世人追逐名利而丧失本性,后上升为悲天悯人之情。转头向大痴看去,大痴的口罩上有了两道湿痕。何安下叫了声“师父”,大痴抹去泪水,轻轻说:“我佛原本贵为王子,也是娇生惯养,看到人间生老病死而顿悟,产生拯救世人之心。薛湘灵向贫家女赠锁麟囊,正是我佛的初心。”
如松:“大愿望就是大法力。这些人困不住你了吧?”大痴一笑,猛然跑了起来,他的身前身后都坐着人,摆满放着茶果的桌子,而他则无障碍地穿行过去,跑到剧场墙壁,迎头一撞,消失在累累青砖中。
顾正秋所悟的应不是初心,而是“休恋逝水”,是“落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一种空。
人的一生,来是偶然,去是必然;喜怒哀乐,起伏融入,尽在其中。生活中虽有“不虞之誉”,却也有“求全之毁“,一切还是得靠自己任性随缘,不可强求。该做的,我已努力做过,值得爱的,也已真心爱过,对于生死兴衰,我已看淡。今日不知明日事,就算明天离开人间,我亦没有遗憾了。因为我知道,在“康庄”,有一个深爱我的人,他在等着我。
所以就算今人说,死后不同穴,又如何呢?
对她而言,休恋逝水,苦海已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