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哪个方向吹

1→

我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哪怕没读过书的人也知道,这样说吧,自从那个叫施耐庵的古代人创作出了《水浒传》后,我的名字就民间流传着;没错,我与那十八碗不过冈的、打死大虫的武松同名同姓,只是我的哥哥叫武长江,比武大郎高大且英俊,还被鱼娘镇镇长封为“英雄”。我不晓得我父亲当初哪来的勇气把我取名为武松,难道他是《水浒传》的忠实粉丝不成?或许父亲压根就不知道,千百年前就有个已经彪载野史的武松了。

天下最讽刺的事儿莫过于我叫武松,但人家都不叫我名字,取而代之的是把我叫成卖炊饼的武大郎,也就是《水浒传》里武松的哥哥,可以这么说,除了父亲叫我武松外,包括我哥哥在内的人都把我叫成武大郎。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叫成武大郎。他们的回答模棱两可,丝毫没有根据,更可气的是有次我怂着胆问村里那个游手好闲的人,他的回答差点让我尿了裤子。他说,狗日的,看你那怂样,叫你武大郎真是侮辱了潘金莲。我问道,武大郎跟潘金莲有什么关系呢?怎么能侮辱到她呢?他说,憨卵,你晓得武松后来为什么会断臂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因为被潘金莲摸过一把啊。说完就哈哈大笑。我不敢再问下去,不然我肯定会挨打的,倒不是打不打得赢的问题,而是纯粹不想给父亲增加麻烦。

渐渐地我差不多忘记了我叫武松,仿佛武松跟我是不同的人,我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武大郎,连父亲说,武松,你去把鸭子赶回家。我就觉得他是在喊别人,所以我就杵在那里像一截枯干的木头风吹不动。父亲脱下鞋子,气呼呼地朝我砸过来,正好砸中风吹不动的我,额头上顿时就肿起一个硕大的包,像一颗鲜红的野草莓。

“哎呀,痛死我了。”

“狗日的耳朵聋了,连老子的话都听不到了?”

“你在喊哪个嘛,是不是在喊我?”

“武松不是你难道是鬼啊,真是生了个草包!”

“那为什么他们是叫我武大郎哩?”

“挨刀杀的短命鬼些就晓得乱喊绰号。以后人家喊你武大郎甭答应,你叫武松,是名副其实的打虎英雄武松,不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

“我不想打虎,我连鸡鸭都还没杀过。”

“你如果再不去赶鸭子,老子把你打成肉酱喂狗。”

父亲气急败坏地转身去拾立在墙角的长竹竿,足足有一米多长,像扫地一样朝我打来。见状,我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在抱怨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草包儿子,早知道在生下来时掐死算了,活着就是遭罪。

夕阳西下,太阳像被分割的黄金洒在田野上,我垂头丧气地走着,仿佛父亲的气愤完全是因为我不听话,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敢确信。如果父亲在给我取名字时,不叫武松,而是叫武强、武歌、武树……反正只要不叫武松,我就不会惹他生气了。要怪也只能怪他,偏偏给我取名武松,殊不知不是每个叫武松的人都是打虎英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我记得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说李世民开创了“贞观之治”,让唐朝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但鱼娘镇街上那个叫李世民的人却是疯子,逢人就骂,后来被淹死在玉虹河里了,连尸体都没有捞到。

“武大郎,干嘛去?”

我扭头一看,是吴肃在田埂上,把裤裆里的玩意儿举得老高正在撒尿哩,听到他叫我,火不打一处来,但是想到父亲说,别人叫我武大郎时甭答应。于是我便装着没听到,继续走路。吴肃却不依不饶,继续在那里喊道,武大郎,今天不理人了是吧,敢情翅膀硬了?我还是不搭理他,继续走路,继续装着没听到。

“武大郎,你莫装鬼,去读书了看老子不打死你。”

吴肃的咆哮让我哆嗦了几下,仿佛他的拳头已经打在了身上,辣乎乎地疼痛感传遍浑身。我转过头,看见吴肃已经撒完尿,背着背篓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因为他在我上方,他朝我走来时,我看见他像一快滚动的石头,气势汹汹地朝我滚来。

“吴肃,你在干嘛?”

“真是翅膀硬了,敢叫我名字了。”

“我……”

“算了,你去给我割满一背篓的草,今儿的事就过去了。”

“今儿的什么事?”

“你直呼我名字啊,要是被我学校的兄弟们晓得了,你还想不想安身地参加考试?”

“但我要去赶鸭子,没空给你割草。”

“早得很,太阳都还没下山。”

“我父亲说了让我赶鸭子,回去晚了他会揍我的。”

“你就不怕我揍你?”

“明儿去读书了,我请你吃早餐,我真的要去赶鸭子了。”

“你到底割不割?”

“我要去赶鸭子了。”

我撒丫子就跑了,等吴肃反应过来,我已经跑了老远了,他扯开嗓子喊道,武大郎你给我等着,明儿上学了让你好看,你是逃不脱我的五指山的。

为了不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割草的吴肃,我特意饶了远路赶鸭子回去。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风轻轻地吹过,凉意阵阵,那些摇头晃脑的树像吃了蜜,仿佛有天大的喜事降临;鸭子昂首挺胸的嘎嘎嘎嘎地在前面走,我手里持着赶鸭子的竹竿根本不需要指挥,它们俨然知道回家的路。

到了家,父亲从屋里端着一盆苞谷米出来撒在地上,二十多只鸭子争先恐后地去吃苞谷米。见我持着竹竿站在院坝边缘一动不动,父亲的怒火又被激发出来了。

“挺尸啊,还不去把鸭圈门打开?”

我动作缓慢地放下竹竿,然后走到牛棚边把鸭圈门打开,父亲还是不依不饶地吼道:“武松呀,你撞鬼了还是被鬼附身了,整日魂不守舍的,你看看村里有那个男娃像你这样的,没有半点阳刚之气,活脱脱一个娘们,简直就是投错胎了。要是你哥哥不死还好,可他死了,等我也死了你该怎么办啊?”

我仍然如闷葫芦,任由父亲指责,他说的不无道理,我毫无阳刚之气,甚至不如班上的女同学胆子大,恰如他们说的,我胆小如鼠,唯一不同的是,老鼠还有胆子如偷吃人家的东西,而我连多看人家一眼都心虚。那种骨子里的心虚,仿佛我骨子里就埋藏着胆小的种子,它在慢慢长大,随着我的长大而长大,导致我窝窝囊囊的宛如废物,连父亲都开始嫌弃我了。

从我出生到现在,父亲对我的嫌弃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那时虽然他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至于嫌弃,他真正开始嫌弃我,是从我哥哥武长江意外死亡后才开始的。由此,我知道了两个信息:一是父亲之前不嫌弃我是因为有聪明的哥哥在,这个家以后有哥哥支撑起就足够了;二是父亲现在嫌弃大概是在责怪苍天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偏偏是他最爱的儿子武长江。

哥哥武长江的死确实令父亲心灰意冷而又无计可施,如果死可以找人替代,父亲会毫不犹豫地去替代哥哥的,让他心爱的儿子武长江地活下来,考学然后改变这个家。

是的,哥哥武长江不该死的,可偏偏在十五岁上就死了。

那年夏天,鱼娘镇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炉之中,草木被烤得焦黄焦黄的,人只要随意走几步,便会汗如雨下。那个热啊,人们恨不得脱光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行走。哥哥武长江那时读初三,差不了几天就要考高中了。按照哥哥的成绩,考个高中如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的。星期五,是哥哥武长江回家的日子,可是就在那个星期五,他被淹死在玉虹河里,父亲知道他淹死了,顿时就昏厥倒地,良久后才清醒过来,踉踉跄跄地往玉虹河跑去,村里的人得知哥哥武长江淹死了纷纷自发尾随父亲身后,有两人还抬着一架楼梯。

到了玉虹河边,哥哥武长江已经被打鱼的大叔捞上岸来躺在石板上,体壮如牛的哥哥面色苍白,浑身肿大如水桶,特别是那肚子,险些就要被水撑破了。父亲扑倒在哥哥武长江身上,使劲压他的肚子,无论怎么压,他就是没有丝毫的反应;父亲又嘴对嘴给哥哥武长江人工呼吸,他依然没有生命特征。待镇卫生院的医生赶来,一阵手忙脚乱后,医生把听筒从耳朵上取下来,非常惋惜地对父亲说,人没了。

父亲听到医生的宣判,再次嚎啕大哭,喊破了天,哭裂了地,几声乌鸦的啼叫伴随着他的哭声正在送走哥哥武长江的亡灵飘荡远方。

我扯了扯父亲的衣襟,他没有理会我,所以他看不到我的悲伤,哥哥武长江虽然平时也把我喊成武大郎,但是他却非常关心我,像一个保镖在保护着他软弱的弟弟,他死了叫我如何不伤心?几个父亲儿时的伙伴扶起他,拉到一边一通安慰。有人把哥哥武长江搬到楼梯上,这时父亲突然无比的冷静,说让我来抬我儿回家。于是,父亲在前,另一个壮汉在后,哥哥武长江行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们抬起哥哥武长江开始走的时候,我看见被白布盖着的哥哥武长江像一条冲上山的白条鱼。父亲依然泪如雨,不停地喊道:我儿武长江回家!我儿武长江回家!我儿武长江回家!

我跟在他们后面,默默地念着,哥哥我不要你死,哥哥我不要死你,但是哥哥武长江的魂魄或许已经走远,不可能在听到父亲的呼喊,或者我的心声了。

按照鱼娘镇的风俗,哥哥武长江被抬回家不到两个小时就被草草下葬了,就藏在他亲手栽的那棵杨柳树下。原以为,哥哥武长江的死会随着他的下葬而结束,没想到的是他活的时候受父亲怜爱,死了还轰动了鱼娘镇。

原来,哥哥武长江是为了别人而死,也就是所谓的见义勇为。那天他放学回家,路过玉虹河时,发现有人溺水,他立马就脱了衣服跳入河中,把那人拼命往岸边推,结果溺水的人上了岸,他却留在了水中。

哥哥武长江因救人而死的消息,瞬间传遍了鱼娘镇,先是镇政府在李镇长的带领下前来悼念哥哥,还握着父亲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武长江是鱼娘镇的英雄,小小年纪就晓得见义勇为,他的精神值得全镇人民学习。然后李镇长拿出一个信封塞给父亲,说是镇政府为表彰哥哥武长江的见义勇为而颁发的慰问金。李镇长领着一帮人走了,鱼娘镇中学在校长的带领下,全校师生自发组织募捐筹集慰问金,举着十几个花圈来悼念哥哥,后来在校长的部署下,鱼娘镇中学举办了一次“向武长江学习”的征文活动。

余华说:“英雄这个词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世间并没有英雄,谁在最后一刻能拿起刀谁就是英雄。”哥哥武长江最后一刻跳下水,所以说,他成了鱼娘镇的英雄。“英雄”这个称号放在哥哥武长江身上,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减轻悲伤,或许他更宁愿儿子武长江还活生生地问他要一周的生活费,也不要这个所谓的“英雄”放在死去的儿子身上。

哥哥武长江死了,父亲便等于丧失了大部分活的意义,之所以说是大部分,是因为还有小部分寄托在了我身上。

为什么我没有提到我母亲,按说哥哥武长江死了,该是为娘的人哭得死去活来才对,为何她都没有露面。因为,我母亲同样也死了,她死于我降生的日子,因而我的生日其实就是母亲的祭日,有人给我算命说我命太硬,折了母亲的寿;后来哥哥武长江也死了,父亲便开始嫌弃我了,抛开我不如哥哥武长江外,或许他心里会固执地认为是我命硬,不但克了母亲,还克了哥哥。

父亲眼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来向武家讨要前世的债的人。

可事实真如此吗?剥开我胆小如鼠的外衣,以及骨子里的软弱,倒像是我来偿还前世欠武家的债。因为我不是胆小如鼠,也不是骨子里填满了软弱,而是天长地久的自我压制,活生生把我从武松变成了武大郎;从我自卑的眼神里没有谁读出那自卑底下潜藏的一股倔强的气息,包括我的父亲,虽然他很喜欢《水浒传》,但是他知道的那一百单八将仅仅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而他看我的眼光俨然也是用看待哥哥武长江的眼光来看我,所以导致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

说到底我的胆小如鼠、软弱无能的根源来自于家贫,自古寒门人都卑贱如草,加上母亲在我降生时就撒手人寰。家贫我如草,母亡我亦如草,两根草扎在我身上就是猪狗不如了。


2→

打我记事起,我便不知道什么是温暖,唯感欣慰的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没把我掐死。关于掐死有点夸张,但他不止动过无数心思要把我送人,还好每次都因对方给的不能满足他的贪婪,不过有一次鱼娘镇法庭副庭长给的条件倒是让父亲眉开眼笑,人家都把粮食和钱送到了他的面前,末了副庭长说,往后这娃你不能来看!父亲顿时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跟你姓就算了,还不让我看了?粮食你拿走,钱你也拿走,我武某人就是砸锅卖铁、拆房子卖瓦也自己养。父亲说是这样说,其实是希望人家副庭长能满足他最后的心愿,往后能看看我,而副庭长也是血性之人,不就野猫野狗吗,我堂堂副庭长还不稀罕了。遂扭头扛着粮食,拿着钱就走了。有了副庭长这一出闹剧,我就彻彻底底砸在了父亲手里了,俨然变成了一块鸡肋,他老人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咬咬牙,跺跺脚他娘的自己生的,累死也自己养了。

父亲用米糊糊给我充饥,用哥哥武长江穿过的衣服给我御寒,把我从只晓啼哭的婴儿养成跟着哥哥满村子乱窜的小屁孩。哥哥武长江长我五岁,所以他总是处处保护我,事事迁就我,而一遇到要挨父亲打的事情就滴水不漏地推到我身上,我被打后他就努力地巴结我说,在父亲面前你给我兜着点,在外人面前哥哥保证不会有人敢动你半根汗毛。哥哥武长江算是说到做到了,他有限的生命里我确实没有受人欺负过,对于别人把我叫成武大郎,他解释道,绰号嘛,喊起来亲切,人家是在逗你玩的。我姑且信以为真,以至于我根本不会在意别人把我喊成什么。我在意的是别人的言语讽刺,以及行为的侮辱,这也是哥哥武长江用行动证明给我看的,人活着,可以胆小如鼠、软弱无能,但绝对不能自己看扁自己。

我四岁时,哥哥武长江九岁,读小学一年级。那年秋天,他的桀骜不驯就已经凸显出来了。虽然那时我家依旧一贫如洗,宛如大浪过后的河滩,但是贫穷并没改变某些固有的特质,比如人家办喜事,礼尚往来还是必不可少的。

村里吴肃的伯父家给死去的人的立碑,办了一个立碑酒,鱼娘镇旧俗,但凡村里谁家办酒,全村都会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活计,纷纷前去帮忙。父亲也不例外。父亲目不识丁,加上穷得叮当响,那些体面的活是轮不到他的,他要么在厨房帮厨子劈柴,要么去挑水,反正粗活累活全是他的独角戏。虽然使尽力气,依然还是被人视为猪狗,被吆来喝去的,可父亲有自知之明,常常会以笑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见父亲一脸笑容,便觉得是在自我打脸;久而久之,只要父亲一笑,别人就会骂,憨卵!但他依旧笑着。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哥哥武长江准备去吃晚饭,帮忙的人已经把桌子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父亲,估计他还在劈柴或者挑水还没忙完吧,所以哥哥武长江拉着我去找座位,可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条空着的凳子。于是,哥哥武长江拉着我过去坐在了凳子上,放眼一看,其他六个人只认识一个,哥哥武长江还叫了一声大叔。那人仿佛没听到,只顾着抽着烟跟其他人聊天,聊着聊着,话题突然就转到我兄弟二人身上。

“这俩邋遢鬼是哪家的?”

“武曹家(我父亲的名字)的。”

“你们去其他桌吃饭,不要坐在这里,有娘生没娘养的短命鬼。”

哥哥武长江拽紧了拳头,眼睛充血,说:“干嘛骂我娘?”

“骂了啥了,你要吃人?”

“你家祖宗十八代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那人站起来,给了哥哥武长江一巴掌,刚好打在他脸上,打完了那人还嚷嚷着,憨卵武操,赶紧来把你家这俩狗日的拉过去,莫要影响老子吃饭。父亲从厨房里跑过来,依然是笑脸相迎,说娃娃不懂事,娃娃不懂事。那人说,娃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还不给把他们叫到一边去。父亲把手放在哥哥武长江肩上,然后腾出一只手拉着我,默默地退到了一边,边退边说,等他们吃完我们再吃,长江乖哈。哥哥武长江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没有在父亲面前落下来,因为他在心疼父亲。

父亲转身去厨房继续忙了,我依稀听见有人在嘲笑打哥哥武长江的那人,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俩娃娃计较,再说又没有吃你家的,净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父亲忙着给每个桌子上菜,穿梭在每张桌子之间,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哥哥武长江扯着衣袖揩干眼角的泪水,然后看着父亲来来回回的跑,他把我拉到一边,把嘴巴凑到我耳朵旁。

“弟,我们不吃饭了,现在不吃,以后人家办酒也不要来吃了。”

“我听哥的,你不去,我就不去。”

“你现在慢慢跑回家,我一会就来找你,回家我给你煮饭吃。”

“好!”

在哥哥武长江目送下,我踉踉跄跄地朝家的方向跑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跟我一起回家。我知道时,是他跪在神龛前挨父亲揍的时候。这次,哥哥武长江挨打,最难受的应该是父亲——打在儿身,痛在父心。

原来,当时哥哥武长江让我慢跑回家后,他便去找了一根老粗的竹竿,大概有半米长吧,悄悄跑到打他那人的背后。那人正在大碗喝酒,辛辣的酒让他的味蕾充满了满足。正待他兴起之际,哥哥武长江举起半米长的竹竿朝着那人打了下去,怎奈竹竿是干的,打下去就破开了。那人抱着头,哎呀,哎呀,是哪个狗日的打我。待他转过身来,一番寻找,有人才跟他说,你遭鬼打了。也有心怀不轨的人把打人者哥哥武长江说了出来,可他已经飞奔跑出去了好远。逮不到哥哥武长江,那人自然把气撒在了父亲身上,成为冤大头的父亲还是好话说尽,就差给人下跪了,但最后事情还是在他的膝盖下得以解决。

自此后,不管村里谁家办酒,我跟哥哥武长江绝对不会去的,有了前车之鉴,父亲也不再为了尽可能节约点粮食而逼着我们去,而是在他回来时给我们哥俩打包一点残汤剩羹,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就在旁边很满足地抽烟,偶尔说几句话。有几次,哥哥武长江从他打包回来的残汤剩羹中挑出一块肥肉,夹到父亲嘴边,说太肥,你吃。父亲说,给弟弟吃。哥哥武长江说,就给你吃的。父亲执拗不过,只得张开胡须密布的嘴巴,慢慢爵着肥肉。那一刻,父亲是幸福的,天大的幸福,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有个知冷知热的儿子更重要呢?哥哥武长江知道父亲打包回来是他夹到碗里舍不得吃的,因为他知道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在吃糠咽菜。

我亲爱的哥哥武长江在我十岁时就死了,而且是带着“英雄”的称号死的。五年弹指一挥间,他亦灰飞烟灭。哥哥武长江永远地走了,我还是那个需要他照顾的武松,只是在失去他后,我渐渐地学会了父亲的处事哲学,用笑容去化解别人丢来的矛头。

我与父亲相依为命整整五年,虽然他嫌弃我,但我亦慢慢明白他心里的苦。我看过父亲与母亲的结婚证,父亲那个时候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铮铮铁骨。那时的他一定对未来充满了抱负。从他平时跟我闲聊时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出年轻时的他为了改变确实是做过很多努力的。或许父亲是被命运逼到了墙角,中年丧妻,继而丧子……一系列的打击让他渐渐活在了现实与虚幻之间,通俗地说他自从哥哥武长江死后就开始精神失常了。

哥哥武长江在时,父亲软弱的实质是为了保护我哥俩,而现在他的软弱已经变成了认命,因为他在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或许在他看来,一个胆小如鼠、软弱无能的孩子必定无望。连我即将参加升学考试,父亲也不闻不问,我读书与否,在他看来都没什么区别。我曾问过父亲,我是考中专师范学校,还是考高中。父亲问道,有什么区别吗?我说,中专师范学校毕业了可以分配回鱼娘镇教书,高中的话以后可以考大学,去省城或者外省。父亲说,狗日的,还想去外省,怕是有命去没命回哦?给老子考个师范学校,以后滚回鱼娘镇来!


3→

很多时候,我去上学时,父亲都不在家。我炒好够一星期吃的干辣椒面,往布袋里装满十几斤大米就独自上学了。其实,一星期我是吃不了十几斤大米的,最多五斤足矣,多余的被我卖了换取零花钱。父亲常年靠给别人做小工赚钱贴补家用,但是工钱都是要几个月结一次,更有甚至到了年尾才结清,平时家里需要买点东西,基本靠卖苞谷米或者大米,所以每个星期我都是自己拿大米去换零花钱,省得父亲麻烦。

不出所料,吴肃没有放过我。

吴肃跟我的命运如出一辙,都属于被上帝抛弃的孩子,他年幼时父亲患病而死,母亲后来跟一个四川人跑了,从此了无音讯。成为孤儿后,他的伯父担起了抚养他的重任,但伯父家本来就人多,吴肃的存在无疑显得多余,所以他常常只有在伯父在家的时候才不会饿肚子。吴肃后来上了学,跟街上的一群人混在了一起,终日逃学恶作剧,学着香港电影里那些古惑仔拜香头拉帮结派,三五一群、十个一伙以打架为荣,鄙视那些学习很好的同学,他们常干的就是调戏女同学,或者去偷别人的东西,为此吴肃没少进派出所。上了初中的吴肃,渐渐成了那帮人的头儿,人家见了他都叫肃哥。在鱼娘镇中学,吴肃俨然属于土皇帝了,他的爪牙逐渐从偷鸡摸狗变成了直接向同学索取“保护费”,不给的周五放学免不了一顿毒打。不过,这些在吴肃的“光辉岁月”里仅仅是凤毛麟角,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一桩桃花秘闻,足可以让许多男同学投去羡慕的眼光:那个油菜花盛开的春天,鱼娘镇仿佛一个世外桃源;吴肃以地痞的身份、加上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引诱了一个女同学去了油菜花地里,用一只从计生委免费领来的避孕套让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不巧的是,摇晃的油菜花出卖了他,他们的翻云覆雨被一个老农抓了现行,还闹到了学校,风波最后以女同学退学而终止。吴肃自此后,在那一帮兄弟面前又多了吹嘘的资本。

吴肃是在桥头把我截住的,那时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我假装没看到他,想要躲过去,可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法眼。

“武大郎,站住!”

我直哆嗦,扭过头来,说:“肃哥,这么早就来学校了?”

“那事这么了结?”

“什么事情?”

“还给我老子装蒜,昨儿直呼我名字的事你就忘了?”

“哦,请你吃早餐?”

“把老子当叫花子打发啊?”

“那怎么办呢?”

“算了,咱们同村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给我买包烟,这事就这么过了,以后我们还是兄弟。”

“好,不过等我把米卖了,换了零花钱了再给你买。”

“滚,滚,卖了米记得给我买烟就好,管你狗日的什么时候买。”

过了桥,远离了吴肃,我才觉得身体不再哆嗦。回学校前,我得先去街上把米卖了换成钱。常收学生米的那家店,往往会把价格压低,低于市场价的一般左右,理由很简单,爱卖不卖,不卖拉倒。像我这样经过家里同意拿米去卖的是少数,多数学生去卖的米都是偷同学的,低价总比没有好。老板见了我,像是碰见了老熟人,说卖多少?我说十斤。老板也不会在斤两上占我便宜,价格还比其他学生高一毛钱吧。

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钱,我拽在手心,捏的皱巴巴的。路过商店的时候,我买了一包烟放在米袋子里,因为学校大门口有老师专门在查,只有把烟藏在米袋子里用米覆盖着才能带进去。

进了学校大门,仿佛就进入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时刻都会让人觉得窒息,踹不过气来,过完这周,就将告别鱼娘镇中学,要么进师范学校,要么去县城高中,如果考不上就只有卷上铺盖回家,成为一个识字的农民。原本,这周是可以自行安排复习时间的,只需要在周三的时候填报志愿即可,根本不用来学校,可我在家里父亲根本不会给我学习的时间,白天要随他去做小工,晚上他嫌开着灯看书浪费钱;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他不停地叨叨,像树林里的麻雀叽叽喳喳,索性我就回学校了。这样倒还好,时间自己安排,想学到几点就几点,爱怎么学就怎么学,哪怕在宿舍睡一个星期也没人管你。

我去了趟宿舍里,把东西放在箱子里锁着,就抱着几本书去了教室。教室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特意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夕阳斜斜地照进教室,初三(1)班,我的哥哥武长江五年前就在这个教室里如痴如醉地学习知识,所以我相信他应该还在教室,并没有丢下他喜欢的书本。或许,他不能再保护我不受欺负了,但是冥冥中却赐予了我某些力量。我暗暗地想,如果哥哥武长江那年没被淹死,那么参加升学考试的他是会选择师范学校呢,还是选择读高中?

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决,甚至能让我考师范学校都是他“法外开恩”。我应该感谢父亲,至少他觉得我还有教书育人的本事,可我哪儿是这块料。我除了能把书本上的知识原封不动刻在脑海,基本是表达不出来的。比如英语,我每次都能考全年级第一名,但是我却连“How are you”都能憋半天放不出个利索屁来,以至于英语老师常常说教了半辈子英语怎就出了你这么怪才,不会音标,不会拼读,只会考试。我是他们眼里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只有那试卷才是我驰骋的沙场,其他的我只能在角落里尿裤子。这种现象我后来才从一本外国人所撰写的书里找到答案——社交恐惧症。当然父亲不认为这是病,老师也不认为这是病,同学更不会认为这是病,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没出息。

我在教室里思索得如痴如醉,仿佛与哥哥武长江有了一次灵魂的交锋。这时,我的班主任黄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黄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胖子,身材矮小,私下底同学们都管他叫团长,这个绰号并非贬义,而是在褒奖他像冲锋陷阵的团长带领我们不断冲刺升学考试;不过因为他有时太过严格,班上有几个成绩差到不愿意参加升学考试的同学也叫他黄阎王。

黄老师悄悄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凭良心说,他是除了哥哥武长江之外,给予我很多保护的人。许多事情,我愿意跟他说而选择对父亲保密,大致是我从心里把他当成了知己吧。

当我发现他时,立马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喊了声黄老师。黄老师挥手,示意我坐下来,然后一副慈眉善目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暖。

“跟你父亲商量好了吗?”

“商量好了,考师范学校。”

我注意到,黄老师听到答案时,眉头突然紧缩了,一些失望的余光扫过来。

“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愿?”

“我父亲的意思,但是我的家境您也知道,不允许我好高骛远,能去隔壁县城读师范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师范虽然能早些熬出头,可这辈子就定型了;读高中虽然前途未仆,但飞出去的希望就好了很多,时代在变,谁也不晓得五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选择,父亲说了算,他甚至都有些反感我读书。”

“我了解你的家境,明白你父亲的心思,同样的我更懂你。”

黄老师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走道教室门口的时候,突然说:“武松,填报志愿的时候填高中吧,木已成舟后你父亲不可能眼睁睁看你辍学,我也会帮扶你些,助你完成学业。”

黄老师消失在视线里,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风轻轻地吹脸颊,我陷入了无限的矛盾之中,师范学校和高中就像两个怪胎,在我体内打来打去,五脏六腑都快被它们捣碎了。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尊重自我的选择是件多么难的事情。


4→

星期三,还是来临了。

早上九点来钟,初三(1)班所有同学都到了,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什么都有,开心的、快乐的、轻松的、沮丧的、担忧的……与我们朝昔相伴三年的黄老师抱着一摞志愿卡进来了。他简单地讲了填写的要求,以及几个学校的代码,就将志愿卡交给班长罗国胜分发下去。每个人拿到志愿卡,皆像拿到一张命运的判决书。志愿卡填得好坏,直接关系到未来。

我拿到志愿卡,迟迟不敢下笔,甚至连名字都不敢往上写。十几分钟后,陆续有人开始走向讲台交志愿卡了,我还是一字未写,当全班都已经交完了,我还是没写。

“武松,还没写完?”

“我……我不晓得怎么写,还没想好。”

“慢慢想,老师等你。”

我决定听天由命一次,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上师范和高中,捏成团放在桌子,最后闭上眼睛,随手一抓。那时,我的手在颤抖,仿佛小鸡啄米,心脏都快跳了出来,真的比选择生死更难。

颤抖着,我摊开手里的纸团,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都是天意。我平复了心绪,握住铅笔,在志愿卡像填写考试答案,行云流水地写下我的志愿,写下我的未来。

“黄老师,我填完了。”

黄老师接过志愿卡,塞进众多志愿卡的中间,然后走出了教室。

填完志愿卡,剩下来的就只有考试了,所有人都只需要静静地等待考试日的来临。其实于我而言,难的不是考试,而是填志愿卡,当我写完学校代码时我仿佛已经考试完了,只是在等待走过程。

教室里寂静如荒野,只有初一初二年级的老师上课的声音从窗户飘进来,杂糅成混乱五章的乐曲响彻校园。我把桌子上那个可怜的纸团扔出窗外,风一吹就落到了围墙外的稻田里,那些青葱的秧苗便掩盖了一个秘密,那是一个少年的辛酸成长,以及永生无法抹去的痛苦。

扔完纸团,我带上书本也离开了教室,我已经不需要临时抱佛脚了,自打志愿卡填好后我似乎就不需要复习,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回去帮助父亲做些事情。我是那种在家特嫌父亲叨叨如麻雀的人,但离家不久便还是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毕竟自哥哥武长江死后,我就是他最亲的人,也是他最后的那点不是希望的希望。

“武松,等着,走个屁啊!”

我正在走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熟悉的是这声音很像吴肃,陌生的是这么熟悉的声音居然喊我名字。果不其然,我转头看到真的是吴肃,大摇大摆地朝我走来。不消说,我知道他是找我拿烟的,除此之外,我跟他属于那种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也难打在一起的人,实在想不出他找我除了拿烟之外的第二件事情。

“肃哥,那个……”

“真能记事,你当我真要你一包那啥啊?那是说给弟兄们听的。”

“有事不?”

“来问问你填报的是那个学校,咱们以后一起去上学有个伴儿。”

“我不想说,那志愿我是抓阄填的,不是真心实意想去的学校。”

“龟儿子就晓得瞎整,抓阄填志愿,那我还是按照自己喜欢的填写吧,免得你后悔了不去读我还得一个人去。”

“肃哥,想去哪里读书哇?”

“想是想读高中多混几年,可我的情况还不如你,我大伯不一定供我,所以就选择考师范学校了。”

“好。”

“龟儿子武大郎,啥从你嘴里说出来不是好的?你等我填完志愿我们一起回家去,反正要下星期才考试。”

“好。”

吴肃大摇大摆地走了,我才猛然发现,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那个以打架为荣的孩子王了,而是变成了一个追求未来的人。如果不是我胆小如鼠,不敢问及别人的事,我肯定会问他哪来的勇气要考师范学校(当时师范学校录取率很低,因为毕业包分配)。我从来没见他认真看过一本书,好好上完一次课。在学校的处罚栏上,吴肃永远是榜上有名。

吴肃的志愿填得飞快,应该是不假思索吧,前前后后十来分钟的时间,他就又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我们去宿舍拿东西,一起回家。跟吴肃同村,但我们一起回家却是屈指可数,那都基本定格在小学四年级之前,之后我们俨然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次一起回家,他仿佛也放下了一贯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与我无话不说,甚至还会讲些荤话让我面红耳赤。

我把包里的烟拿出来递给吴肃,他居然嗤之以鼻,咦,你还真买了。然后吴肃接过烟,打开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把剩下的还给我,一个劲地说,来,抽一根,这玩意很带劲的,保证能让你倍感舒服。我摇摇头,示意不抽。

吴肃说:“男人不抽烟,不得做神仙。”

吴肃点燃嘴里的烟,猛烈地吸了几口,烟雾在他嘴里变成圈圈吐出来,像一小朵漂浮的云。我知道他很享受,一根烟不仅解决了他心里的苦闷,还给予了他展望未来的权利,他就想未来能有个神仙般的日子,不再忍受伯母的诸多刁难。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坏人?”

良久了见我不回答,吴肃继续抽烟,吐了几次烟圈。他站在石板上望着远处的群山,延绵起伏的群山呐,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我不回答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界定吴肃,他坏过,也好过,功过相抵后,他跟很多的同龄人并没有区别。如果十几岁的人过于完美,那么他的人生注定就是一个最大的过错。

“我把自己伪装成刺猬,可谁知道我的心里装着千山万水。对于我来说,唯一不该的就是害了那姑娘,但从那以后我发誓要混出头娶了那姑娘,不能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心怀忏悔就是慈悲,你会混出头的。”

“你狗日的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丫的表现出来的都是装的,你装得太深了,别人都信以为真了,包括你父亲,换句话说你才是坏人,骗了所有人。”

我心颤颤,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站在吴肃面前。

吴肃说:“我看过一本什么书来着忘了,大意是能忍耐到最后的人才会是人生的赢家,你以后会不会成为赢家我不知道,但是什么人都会觉得欺负你不是件关荣的事情,所以你是平平安安的,极少有麻烦事儿。”

然而,我求的不外乎是不给父亲惹事,又能保护内心的那点点骄傲的骨头。我以为没有人会了解我,但现在看来只是我太天真了。

后来吴肃并未如愿以偿考取师范学校就消失了,外人猜测他的消失是源于怕被别人耻笑,我只有明白,他的消失跟怕被耻笑没有关系,因为考试年年有,作弊的人络绎不绝,而且手段越来越精明。虽然通告上是说吴肃考场作弊被取消傲视资格,但我知道他是与人私奔了,与吴肃私奔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起滚油菜地的那个女同学。

那天早上考完语文后,吴肃兴奋地找到我,说那个姑娘与他同在一个考场。姑娘非但不怪他,反而对他念念不忘旧情,言下之意那姑娘还深深地爱着他。吴肃问我该真名办,我说,努力考试,上了师范学校就没人管你了。吴肃摇摇头,狗屁,她是考高中的。

自此后,我便没有见过吴肃了,随之而来的是他考试作弊消息传遍鱼娘镇中学,学校为此还暂缓发放他的毕业证。可吴肃不需要毕业了,他已经奔波在千山万水的路上。

考完试,我就回到了家,父亲没有问我考试怎么样,也没有问及考不上的打算,他依旧每日里外出给人做小工,我则在家里喂猪割草放牛,以及伺候那群鸭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

等待是件无比耗费精力的事情,特别是对未知结果的等待。虽然我胸有成竹,考个学校是志在必得,但是渐渐地我也考试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是否太过于自负了。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父亲。

那日父亲傍晚回来,浑身酒味,不消说他又在回来的路上去商店勾兑了酒喝。他坐在凳子上,端着一碗烫茶想喝又怕烫,索性就放下茶,把立在墙角的长烟斗拿过来装上烟丝,猛烈地吸。

“我就晓得你没武长江有出息,连个学校都考不上。”

“还在等通知。”

“等个屁等,人家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谁拿到通知书了?”

“反正不是你,甭指望老子会花钱让你去补习初三,往后就踏踏实实给我再家待着,别像吴肃那傻小子瞎跑。”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考不上不正如你意了嘛?”

“狗日的,说些什么浑话?你翅膀硬了,要上天!”

“平时也没见你关心我的学习。”

“老子斗大的字不识两个怎么管,你哥哥武长江那时也没说让我管过,学习还不是一样的好。现在考不上了怪我没好好管你了。”

我很沮丧,别人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或许这就是命,命里我就该是武大郎那样悲剧的人儿。不顾父亲的喋喋不休如麻雀,我冲出了家门,独自来到田野。空旷的田野,蛙声片片,微凉的风阵阵,我不禁眼角湿润却不知道悲从何来。天上的星星像萤火虫遍布,我坐在田野上把头深深地低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问。毕竟我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说没有考上,即便没有考上又能怎么办呢?我点燃了生命里的第一根烟。浓浓的烟味呛得我半死,咳嗽连连,真不晓得为什么吴肃会把抽烟比喻成神仙过得日子,简直就是在自找罪受。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站到我身边,若不是他咳嗽,我还未发现。我立刻把烟灭了,怕他会举起鞋底子抽我。但他分明已经看到了,却没有发火。他轻轻地一句“回去吧”瞬间就让我被暖流包围,仿佛在隔世中找到久违的温暖。

往后的日子,父亲只字不提学校的事情,回到家也少与我说话,更不会像之前那样凶神恶煞地看我。

可是,可是,可是……我还没有等来我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却等来了他的死亡判决书。

父亲武操重蹈了哥哥武长江的覆辙葬身玉虹河,他不是救人而死,也不是自己被淹死,而是被一伙炸鱼的人用雷管炸死的。据那炸鱼的人供述,他在扔下雷管时并不知道父亲在河底,也没看到人在河里游泳,只是那雷管响起后,父亲就像一条被炸死的鱼漂了起来。

父亲被他们抬回的时候,他浑身赤条条的,躺在那简易的担架上。我当时眼前一黑,两脚软了下去。父亲没了,父亲没了,父亲没了,天地之大,唯剩下胆小如鼠的我武松一人了。谁能理解的我的悲伤,母亲为生我死去,哥哥武长江为救人死去,父亲武操意外被雷管炸死……这一切,仅仅在我十五年的生命里逐一来临,唯有那矮矮的坟墓可称为亲人。

炸死父亲的那伙人赔了棺材,然后被带走等待法律的判决。父亲下葬的前一天,黄老师领着初三(1)班大部分同学举着代表哀思的花圈来到了我家,他们都在安慰我,鼓励我能振作起来。在灵堂之上,黄老师蹲在我旁边,把纸钱往火盆扔。

“武松,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能怎么办,父亲没了?”

“学还上么?”

“黄老师,我没考上。”

“谁说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考入师范学校,这是录取通知书!”

黄老师从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我顿时嚎啕大哭,像在呼唤父亲的灵魂归来!

2017/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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