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也许是早已确定的,但并没有人能够把握其真实的方向;因此只要心底的希望未曾泯灭,一切皆有成为变数的可能。
曙阳 第七章
时间,从来都不是一样公平的东西。一切快乐和美好都被其缩减为转瞬即逝的片刻,惟有痛苦的时光漫长得恍若冬天的黑夜。艰辛的昏黑占据了整片天空,而欢畅的岁月则化作一点一点单薄的星光点缀在其中。那光芒只是零星的碎屑,转眼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黑暗却一片接连着一片,仿佛无休止一般地延伸着,且其中的某处必将承接着真正永久的黑暗。
二零零四年的最后几个日夜,对于生息在饱受灾难蹂躏之处的人们而言,正仿佛是被困在了深不可测的崖底,在深长到仿佛无边无际的苦难中挣扎着抬起头,却望不穿头顶笼罩的那片黑暗。五级以上强烈余震频频爆发,惊恐不断地摧残着人们本已不胜创痛的心智;涨潮的海水将一具具尸体冲上了海岸,掩埋在废墟之下的遇难者被陆续挖掘而出,死亡数字正在急遽上升,失踪者生还的可能却在进一步下降。腐烂的尸体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愈发加剧了环境的恶劣。随时有可能爆发的严重疫病,再加上重伤者伤势的恶化,导致灾民第二批大量死亡的危机一触即发。时间便是在这一片恒无际崖的黑暗中缓缓地逝去,而后,迎来了二零零五年惨淡的开端。
至此,灾难的影响不再仅仅局限于受害的地区,哀恸的气息已然传遍整个世界。就是这一个新年,十二万四千人已经永远无法见到初升的太阳,另外的数百万人仍旧无家可归,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着谋求生存。人性,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才能得以最终的彰显;一场场筹备已久的新年庆典被取消抑或是缩小规模,人们在广场上肃立默哀,将高扬的旗帜降下;在一簇簇黑纱、白玫瑰和一盏盏烛火的点缀之下,新一年的钟声静静地敲响。
当日凌晨,中国国际人道主义救援队“中国橘红”抵达印度洋地震海啸重灾区班达亚齐。
同天上午,进藤光加入了班达亚齐搜救志愿者队伍。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傍晚,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
夕阳已西落,沉入了远处起伏的山岛背后。逆光的山岛呈现出一片沉重的阴晦横亘在海平面上,其后的天空被落日的辉光浸染成鲜艳的金红,其间夹杂着几片紫色的云霞,衬得海平面以上的暮色充溢着一种颇具震撼力的壮美,一如气势磅礴的史诗,又如昂扬乐章的华采,一泻千里地摇撼着人的心脉,进而将血液中沉睡的豪放一并唤醒,令全身都膨胀着意欲融入那灿烂辉光的冲动。
这便是乌来来,班达亚齐市最著名海滩的黄昏。
金色额发的少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滩上,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那瑰丽的天空。片刻以后,他合上了眼睛。
“太阳下山了。”
喃喃的自语随着海风轻轻摆荡,随即没入浪潮冲刷海岸的声音中消失不见。不远处,有人用陌生的语言大声地招呼了一句什么。
闻言,少年刷地张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眸子中凝聚的视线坚硬得仿佛远处山岛上的礁石。随即,他弯下腰去,将脚边两捆用黑色塑胶袋裹好的东西一手一捆牢牢抄住,而后半直起身。右肩才一吃力,少年禁不住皱起了眉唏嘘了一声;咬了咬牙,他有些蹒跚地迈动脚步,将两只塑胶捆一齐向远离海岸的方向拖去。
“景色……真的很美……”
紧张到打颤的齿缝间,迸出的是含糊而破碎的语句。
“只是……我没有相机……没有办法……拍下来……”
汗水从满是泥垢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滴落,双眉紧皱,琥珀色的眼睛几乎蹙成一线,干裂的嘴角在微微蠕动着拼出那三个流畅的音节时,颤抖着朝上弯去。
“亮,你看到了吗……”
塑胶袋在满地崎岖不平的碎砖残瓦上磕磕碰碰地留下一条蜿蜒的轨迹,身后不远处的沙滩上,横七竖八地陈放着近百只黑色黄色的塑胶捆;还有一些差不多大小的物体搀杂在其中,于渐暗的暮色掩映下显现出模糊的鼓胀轮廓。稠重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沙滩,将水中浮沉的无法分辨其形状的东西送了上来。白色灯塔静静地耸立着,其前方是微波起伏的海面,后方,是绵延近百里的,残垣断壁的荒原。
“太阳……下山了啊……”
太阳下山了,意味着收尸义工们当日最后一批作业即将告于段落。负责搜找的人将从废墟下面挖掘出以及被海浪冲上岸遇难者的残体套上袋子,包上裹尸布,然后拖着它们越过大片房屋的废墟,运到清理出来的公路旁停放的三辆运载尸体用的卡车附近,再由车上待命的人将其一具具搬进车厢。这三辆卡车原本也是义工们个人的所有物,数日以来每天都要在海滩与陈尸地点往返数次,义工们自动地倒换着岗位,重复着搬运,装车,卸下的劳作。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有班达亚齐人,也有来自印尼其他地区的志愿者。运尸工作异常艰辛,但他们一无怨言。很多人的装备极其简陋,一副口罩,一双手套,一瓶矿泉水,甚至有些人连这些也不曾具备。每当他们的卡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缓慢地从市中心开过时,即便是仍然深浸在痛苦中的班达亚齐难民,也会将手贴在胸前,低声祈祷一句,愿真主保佑他们。
卡车在颠簸中行进,穿过环绕海滩的封锁线,朝市内开去。海啸发生的次日,印尼军警便封锁了乌来来海滩,而今能够出入其中的只有官方救援人员,以及这批志愿义工。
进藤光坐在货仓里,对面坐着三个棕黑色皮肤的印尼志愿者。除去他们四个人,卡车后仓中再没有生者存在。他们的脚下和身旁挤满了鼓囊囊的黑色和橙黄色裹尸袋,腐烂的臭气透过薄薄的塑料层溢出,强烈到令人窒息。然而进藤光什么装备也没有带,身上穿的仍旧是那身早已污浊破烂的衣服,赤着手,不戴口罩,也不用任何东西遮蔽口鼻。坐在装满了死者尸体的车上,少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沉默地望着车外的暮色,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而微微地摇晃着。
这时,对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水。他朝那人点了点头,接过瓶子来啜了两口,又将它递送了回去。那是一个年轻的印尼小伙,看来年纪大概和林新扬相仿,也不曾戴上口罩,而是用一块手帕代替。他朝进藤光打了几个手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嘴巴。进藤光明白他的意思,因此笑了笑,轻轻摇头。
当他的心决意面对现实的同时,身体也随之甦醒,从而自感官的自我封闭中解脱了出来。身在此地,任何有知觉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便他和很多人一样,为一份更加强烈的执著占据了心灵。尸体见过太多,他早已忘记了恐惧为何物,但每天都同它们直接接触,必然会在心理上产生不良的影响;同样,这刺鼻的味道已经不能带来身体上的不适,然而也并不代表他对此已经习惯到可以完全将其忽视。
他只是不能,这不公平。
因为即使再不愿接受,他也无法否认,或许这充斥着整座城市的呛人尸臭中,有一部分,正是来自于他想要找到的人身上。既然发誓要找到他,他就不会厌恶他的一切,因此也就不能厌恶脚下身旁这些人的一切;这,是对死难者最起码的尊重。
想到这里,胸口处不由得传来一阵刺刺的抽痛。靠着卡车的篷柱,他合上了酸涩的双眼。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星期了,然而塔矢亮依旧下落不明,任凭进藤光和林新扬竭尽一切心力地四处找寻,也始终没有觅到他的一丝踪迹。
事实上,会得到如此的结果也并非不可想象。城市太大太混乱,灾难的打击太严重,每日的死难者数目仅能靠估算得出,也许到了最后也不会有人准确地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失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寻找,无异于海里寻针。他们如此,其他人同样如此。进藤光在朗巴鲁露天停尸场见过无数在成堆的尸体中徘徊想要找到亲人的难民,而在每一处陈列有尸体的地方,路旁必定会伫立着一排排眼中饱含着痛苦而迫切,既是希冀也是绝望的神情,期待着运送遗体的卡车到来的亚齐人。时间一分一秒残酷地抹杀了对至爱的人们能够活着回到身边的祈盼,此时的他们仅仅将希望寄托于能够亲手让亲人入土为安。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心愿,也未必能够得愿以偿。
在进藤光的坚持下,去到各个难民营询问的任务交给了林新扬,而他自己选择了探寻遇难者之列。于是,年轻的业余棋手整日徘徊于街头,串访每一个有人栖身的地方;与此同时,留着金色额发的日本少年带着深爱的同伴唯一的留影,不断在路旁堆放的遗体中艰难地翻找辨认。那些尸体被水浸泡得太久,身体肿胀得撑紧了身上的衣服,仿佛充了气的橡皮玩偶;杂乱的黑色毛发粘在青灰色的肌体之上,构成了异常可怖的形象。死者蜷缩着身体大张着嘴巴,抑或是瞪大着翻白的双眼,全身都已溃烂不堪,手指一碰,软绵绵的皮肤便会绽裂开来,露出下面白色的脂肪组织。他们的脸早已经完全变形,前来认尸的人都只能依据另外的特征来加以分辨。
那一天进藤光遇到的那个脚踝受伤的华裔男子,已经找到了他的妻子。在与进藤光偶遇的次日,在当时那条街对街的一个水坑中,他凭藉着衣服和手指上的戒指认出了自己的爱人。进藤光亲眼目睹了他搂着怀中的女子全身胀裂,颈后带着大片青紫的遗体颤抖着流下了眼泪,用手抚过她兀自大张的眼帘,想使她就此瞑目,却将她的眉毛一并抹了下来。至此,进藤光再也无法继续旁观下去,强忍住满溢在胸中意欲炸裂一般剧烈的疼痛,他匆忙地离开了那里。
当时的一瞬,那个悲伤欲绝的男人在他眼中幻化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不敢在疲累到睡去以前轻易合上双眼。只要略略压低眼帘,他所竭力命令自己作好准备接受,却又始终无法平静地接受的画面就会赫然浮现在眼前。他的亮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地横陈在地,如此冰冷,如此寂静无声;白皙的肌肤蜕变成僵死的青灰,秀丽的容颜浮肿不堪,在他的触碰之下仿佛烂泥一样分崩离析,而他就跪倒在他身旁,连拥抱心爱的人那支离破碎的身躯也无法做到,甚至连泪水也流不出,胸口处满满地全是彻骨的绝望的寒凉。这寒凉深深地沁入他的骨髓,却又宛若有毒的火焰一般将他的心智焚烧到沸腾,使他猛然惊起,急促地喘息,直到抚平剧烈的心跳,那幻象依然会在眼前顽固地闪烁几许,而后才熔化在炽烈的热带阳光中。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坚强的少年在每揭开一块裹尸的塑胶布时,需要花费多大的努力,才能抑制住全身剧烈的颤抖。他是如此惧怕自己的噩梦会在指缝中的塑胶布悉索着翻开时化作现实,却又不能不强迫着自己去承受。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最初的决定,那个将他和他默默爱着的人卷入这场悲剧的决定;但悔恨无法令时光倒转,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于是他一无退路,只能向前。
然而又有些时候,当他阖上双眼,出现的面前的却非噩梦,而是纷至沓来的往昔追忆。他们都还是小学生时的初遇,成为朋友以前的争执;他们下的每一盘棋,每一次毫无营养的争吵;他们的棋会所,他们的咖啡店,他们曾经并肩走过的那条街;他清秀的绿发少年的一颦一笑,喜欢托着下巴思考的小动作,每每在认真的时候散射着夺目光彩的翡翠色双眼,柔顺的墨绿发丝在风中轻轻飞扬的样子……一点一滴,无穷无尽,如此鲜活而生动,毫无半分保留地回荡在眼前。他的手上依然残留着泛着汗水的手心微凉的触感,鼻端依旧能够嗅到柔软秀发的芳香,唇畔也仍逗留着偷吻时品尝过的温润甜美的滋味;他的亮,他最心爱的亮,他未曾开口言爱的心上人,他希望能够守护一生的人,每每在这个时刻回到他的身旁,仿佛只要伸出双手便可以将他纳入怀中,自此永不分离。
待到睁开双眼,四处一片沉沉的昏暗。
每当如此,他都想要歇斯底里地狂喊,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哭泣,但是,一如噩梦中的他,既无声,也无泪。
亮,你究竟在哪里?你可知道,即使你已经变成和路旁堆积的死者一般模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亲吻你冰冷的脸颊和双唇。只要你在这里,无论是混杂在多少素不相识却又千篇一律的面孔之中,我相信自己还是能够一眼便认出其中的你。
可是,他不在。不在满目创痍的北拿绒,不在漂浮着上百具尸身的亚齐河,不在遍地遗骸等待认领的朗巴鲁,也不在周围的任何一个难民营。
不在任何他所寻找过的地方。
因此,进藤光决定,加入义工们的行列,为的是要尽一切可能扩大搜寻范围,且可以借助到别人的力量。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晚七点三十分,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难民营地。
进藤光回到栖身的帐篷时,林新扬已经回来了。
同先前几日一样,碰触到青年黯淡的目光,进藤光便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轻轻叹了一声,他在帐篷里坐下,接过了青年递过来的水,罐头和压缩饼干。这便是他的晚餐,他们每天仅靠这些东西果腹。
“我今天,见到了从中国来的救援队员。”
听到朋友的声音,进藤光停住了咀嚼,抬眼看了看他,略略点了下头。
“他们的医疗组请我为他们做翻译。”
金发的少年喝了口瓶中的水,依然不置可否。
“我想答应;或许在前来就诊的人当中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皮肤微褐的青年定定地注视着金色额发的少年,仿佛在等他替他作出决定。
进藤光放下手中的瓶子,回应了他的目光。
“……拜托了。”
进藤光清楚拥有这个可谓生死之交的自己究竟是多么幸运,尽管他不曾向对方表示过他满心的感激。如果没有林新扬的存在,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能否坚持到此时此刻。无论是精神或是行动,这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给予进藤光的支持都是无可估量的。每时每刻尽心尽力地找寻,细致入微的探听问讯,两人都已经竭尽了所有的力量,但遗憾的却是,结果仍旧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搜救队的工作重心由寻找幸存者逐步转向了处理尸体。班达亚齐郊外,人们挖开了一个个巨大的深坑,将死难者的遗体一层接一层地堆到坑里,层与层之间隔上一块白布,然后一并掩埋。为了尽快改善灾区的环境,清理尸体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上升至大约每天清理四千到六千具。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找到混杂在其中的人,无疑是难上加难。因此人们渐渐地连继续寻找亲人遗体的念头也陆续放弃,开始在灵堂中挂上一块块写着失踪者姓名的木牌,每天请法师来诵经,以此告慰死者在天的亡灵。
就这样,又一个星期过去,塔矢亮仍旧踪迹全无;而金色额发少年心中原本坚定的信念,也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破灭。
时已至此,绿发少年生还的可能已经近乎乌有,且无疑连寻找到遗体的希望也变得极其渺茫。他或许同这里的无数不幸的年轻生命一样,匆匆地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掩埋在众多的集体坟墓之中,深藏在未及清理的废墟之下,抑或是沉入了茫茫大洋的水底,永远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再无法回到遥远的故乡。
每到他们栖身的难民营中有人手持木牌走向佛堂的方向,林新扬便会留意到进藤光的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动摇。他的右手会在这时不知不觉地抬起,碰触上衣胸前的口袋。年轻的华裔棋手知道,那里放着那张照片,自从失而复得以后,进藤光便一直未曾离身的,塔矢亮的照片。
了解他禀性的林新扬,很清楚他是在为什么而举棋不定。尽管这个执著而坚韧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同伴,却依旧清楚自己终究不可能永远滞留在这个地方。也许这正可以满足他心底某个角落最深切的期望,但他却不能这样做;他不能抛弃自己理应肩负的责任,葬送理应取得的未来而在此停滞不前;虽然他是发自真心地,无比诚挚地希望能与最重视的人同生共死。然而事到如今,所谓同生共死早已为时过晚;生死的决断很久以前便已经作出,他终将一个人独活的话,也便只有尽力地,连同伴的份一起活下去。否则,非但塔矢亮不会原谅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只是,即使心中已经认同了塔矢亮的故去,进藤光也迟迟不肯将他的名字写在灵牌上。一旦那块小小的木牌被纳入了死者的行列,即代表着要将二人之间共为生者的所有羁绊一并斩断,自此仅留下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牵连,再无任何回圜的余地。人,在同自己无比珍视的对象相处的历程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得不亲口宣判对方的死亡;即便早已懂得一切的终结即在于此,但硬下心肠断然将其付诸行动时,所需要的恐怕却是更加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决心。因此无论是源于痛苦也好,抑或是心中仍然存有一丝希冀也好,进藤光久久地挣扎在矛盾中,进退维谷。随后,又数个以徒劳无果的寻找而告终的日夜,就这样慢慢地过去。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机场附近,中国国际救援队流动医院。
黄色T恤,橘红色制服裤,印着红色十字的袖标,来自中国的医疗队正在紧张地为受伤的亚齐人进行治疗,一旁充当翻译的本地人则忙碌地将中国医生的叮嘱解释给难民。林新扬所处一组领队的是个干练的女医生,她一边为一个背部擦伤的女孩处理伤口,一边将注意事项详细地讲给林新扬,再由他翻译成印尼语一一转述给病人。看着女孩带着感激的笑容连声道谢着离去,林新扬松了口气。再一抬眼,他惊讶地望见进藤光就站在不远处,消瘦的脸上满是复杂难言的神情。于是赶忙走了过去。
“进藤……?”
“林,”少年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
“可以陪我去灵堂吗?”
林新扬骤然睁大了双眼,进藤光转开了目光,微微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刚刚走过灵堂旁边时,看到一件事。”
“有三个人站在门口,举着手里的灵牌,他们在大声喊什么,旁边的人听见了,都在欢呼。”
“虽然……我听不懂,”少年再度轻轻一笑。“但我可以明白。那是他们自己的灵牌。”
“他们活着,他们回来了。”
“你知道么,”他转向林新扬,苦涩的笑容中满含着说不尽的哀伤。“那家伙……他从前也有不少次突然在我面前出现,无声无息的,要吓死人似的。”
“可现在,我有多么希望他能像以往那样,突然在身后叫我的名字,突然冲到我眼前,就算被吓出心脏病也……”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林。”
进藤光脸上的笑容褪去了,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定定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找不到他了,我没办法带他回去了,林。”
“所以,够了,该结束了。”
说完,他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现在我想请求你最后一件事。”
“陪我去灵堂吧,拜托了。”
林新扬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再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向担任另一组翻译的一位老人说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随即,他与进藤光一起离开了这所由帐篷构成的临时医院。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
去往佛堂的路程并不算远,但两人的脚步却是格外地沉重而缓慢。彼此间没有交谈,各自都在小心地逃避着对方的目光。转过一栋倒塌的建筑,供奉着数百罹难者名牌的简易佛堂便呈现在眼前。
林新扬竭力将视线从那座简陋的房屋处移开。他承认进藤光此时做出的也许是最为正确的选择,但是,他心中却不知为何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拉住金发少年,阻止他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此时,路旁簇拥着的一群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和进藤光不约而同地回头对视了一眼,两人停住迈向目的地的脚步,转而从人群缝隙中挤了进去。
人群的中央,几个搜救志愿者蹲在那里。他们脚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野鸭横卧在地,似乎是被废墟掩埋了数日,刚刚才被志愿者们发现。鸟儿棕色的羽毛一团蓬乱,身躯绵软,毫无生气地瘫在泥泞中,看来多半已经没有存活希望了。
这时,一个志愿者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水瓶。旁边有人帮忙掰开了小鸭的喙,让他将水倒进它嘴里。
片刻以后,奇迹出现了。之前看上去半分生气全无的小鸭子的身体开始轻轻抽动,紧接着,它挺起了脖子,甩了甩小小的脑袋。很显然,它活过来了。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片欢声。
看到这一切,林新扬笑了,感觉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不断地打转。回过头,他望向进藤光,发现少年用手掩着嘴巴,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希望……”他哽咽的声音在喃喃地自语。
“一定还有希望的……”
也许,那的确是冥冥中来自神的启示。那天的进藤光终究没有走进那间佛堂。而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的是,就在两天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奇迹,竟然真的因循着那一天的契机,突如其来地降至眼前。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二日,进藤光永生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的白天,他一如既往地跟随着志愿者队伍在废墟中挖掘死难者的遗体;傍晚时分当他结束了工作走近自己借住的帐篷时,一眼便望见林新扬正在激动莫名地站在帐篷跟前,用中文同一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陌生人大声说着什么。当他的朋友回过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进藤光的心开始在某种强烈的预知中狂乱地搏动。
——林新扬的脸上,带着的是由衷的惊喜交加却又仿佛泫然欲泣的笑容,使他的呼吸骤然凝滞在胸口。
“进藤!”他喊着,朝他跑过来。金色额发的少年也想向他走过去,却僵硬得一步也迈不开。
“进藤!那个人……”喘息着,青年挥舞的手臂指着身后跟过来的人。“他是中国记者,刚刚从棉兰过来。”
进藤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紧张到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抖动。
“他说,在棉兰采访时,有人托他打听一个名叫进藤光的人。”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没顶的希望连同没顶的恐惧再度一齐充斥了他的整个灵魂,催动他的身体,作出了来自本能的第一个反应。
几乎是无意识地,他冲近去死死抓住朋友的肩膀,几近疯狂地大喊。
“谁?他是谁?”
两肩在他的紧握之中,林新扬却再次笑出声来,热泪不可抑止地顺着浅褐色的脸庞悄然落下。
“他说,他的名字,叫塔矢亮。”
命运或许是早已确定的,但究其谁也都无法把握其真实的方向。即使只有一丝曙光的存在,黑暗便不能成其为极夜,天亮就永远值得等待。因此世上并不存在着所谓已成定数的未来,只要生者尚未放弃心中的希望。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二日,亚洲地震海啸受灾最严重的印尼亚齐省已知约有十万四千人遇难,国际救援活动重点转向医疗防疫。印尼当局正于亚齐省兴建二十四个符合联合国标准的营舍,安置暂住在帐篷的灾民。中国国际救援队在十余天的工作中,以出色的业务能力和高度的敬业精神,赢得当地灾民赞许,并获得国际各方的高度评价。当日上午,中国自由记者周旭文自棉兰展转到达班达亚齐,并于晚间同林新扬进藤光取得联系,使得二人最终获知塔矢亮已于数天前安然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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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新年:
澳洲:焰火前默哀一分钟;
印尼、泰国、斯里兰卡等受灾国:取消新年庆典;
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树木裹黑纱。
德国柏林:国旗降半旗。
泰国普吉岛:点蜡烛、放白玫瑰。
“我们所有的人今晚都应照照镜子,想想我们自己究竟是多么地幸运。”
——美国纽约市市长布伦博格讲话
有关中国国际救援队:因资料不足,且与故事主线基本无关,因此一笔带过。
另:寻妻的华族男子,死而复生的三个人及野鸭故事均为真实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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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总会与痛苦不期而遇。而所谓坚强,即是在饱尝了种种生不如死的艰辛之后,依旧能够执著于生存。
曙阳 第八章
“在棉兰采访时,有人拜托他打听一个叫进藤光的人。”
“他说,他的名字叫塔矢亮。”
那一刹那,时间冻结在了原地。
澄净的蓝天与强烈得有些刺目的阳光渐渐从视野中褪去,震耳欲聋的水声慢慢变得低弱,最后只剩下一重茫远的回音。其间似乎有人在呼唤些什么,但那嘶哑的声音听来既遥远又陌生。片刻以前尖锐得如同排空了一切的疼痛,此时仿佛已经融化在了周遭的黑水当中,无影无形却又浓重稠密地从四下里紧包过来,且正在顺着全身的毛孔逐渐地渗进体内,搀杂在血液里,直直输入心底最深处,不顾其挽留地逐步将其中的意识一点一滴地排挤出体外。他感觉自己的一切,由外及内,从躯壳到灵魂,无一不充斥着那咆哮肆虐的海水的黝黑,层层面面都在其浸泡之下蒙上了一重密不透风的浊雾。黑暗中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无所不有;痛苦和快乐一并消失了,惟留下赤裸裸的精神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飘摇摆荡,宛如胎儿在母体中静悄悄地成长,又恍若诞生于混沌时代的一颗远古细胞正在漫无止境的冬眠中懒洋洋地等待着进化的曙光。那无休止的漂泊方式犹如梦境,但其中没有一个可称之为形象的画面,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且梦境并不具有方向性,而这不辩东西的黑暗中的漂流却明显是在沿着同一方向忽上忽下地朝前跃进。
这便是死亡么?
黑暗一震。本已被排挤一空的思维空间中突然迸出这样一个概念,抑或说是认识,让灵魂位置上的暗浊因子不禁大感讶异。而未等其作出反应,这一突如其来的认识就开始在黑暗的空间内横冲直撞,接连奏响了一连串不同频率的噪音,一发而不可收拾:死,这便是死了;那么此时是否正处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究竟还有多久才可以到达终点?终点处是否也充满着这样望不到底的黑暗?……如此关于死亡与另一世界的疑问以及又从这些疑问所引发而来的论断层起迭出,而黑暗却不可思议地退缩了,仿佛是为这些简单却又纷繁的认识残片在空荡的夜空里相互碰撞产生的星星点点的火光所照亮了一般,一块接一块地淡去,随着潮水的声音缓缓消退。
潮水……
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淡化了的黑暗转为朦胧甚至有些刺眼的灰白,随即其他的颜色也纷纷搀杂了进来——灰蓝,蔚蓝,苍白,金黄,以及种种不知所谓的色彩。依然充斥着空茫的思绪在此时意识到,尽管黑暗早已不复存在,身在其中漂泊摇摆的感觉却一成未变,潮水的声音也随之显得愈发清晰而真实。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已经来到亡者的世界不成?
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已睁开了眼睛,且在缓缓地转动头颅移动视线的同时,也正在让身体随着意识的醒转而慢慢复苏。他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伸了出去,在身体的周围漫无目的地摸索,而迟缓得犹如生锈齿轮一般的知觉在指尖不经意地感触到潮湿绵软的线状物时仍未恢复运作,直至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纠结缠绕在其中,才本能地将视线掉转了过来。
心,就在那一刻骤然紧抽到喉咙口,将一声极度惊惧的呼叫压抑在了胸中;有生以来,他从未做过如此可怖的噩梦,即便是在最可怖的噩梦中,他也未曾见过比此时的现实更让他感到万分恐惧的景象。
毫无预警地闯进视线的,是一个女人被水浸泡得开始浮肿的残体。尸体原本是面朝下浮在水中的,此时却在波浪的涌动以及他手指的拨弄之下翻滚了过来,刚好和他面对着面。女人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折叠在一起,腰部以下仿佛已经和上半身相互脱节;正对他的脸颊上印着大块的青紫色斑痕,因而使那张脸的中部呈现出异常的隆起状;鼻子歪到一旁,大睁的双眼竟是没有眼球的空窝;僵挺地撑开着的口中,黑紫色的粘稠液体仍在涌动着溢出,而他右手的五指,就缠结在她蓬乱地于水中飘荡着的黑发里。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猛然间惊跳而起,反射性地痉挛着将手回抽。一挣之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肋的方向排山倒海地袭来,险些再次将他击落到黑暗的无底深渊。于是,本不甚清醒的意识在猝不及防的剧痛,惊恐和慌乱的冲击下变得全然混乱失控,不知不觉间竟放松了紧抱着身前某样物体的左臂,身体当即便扑通一声沉了下去,不容反应,几口咸腥的海水已经趁机强灌了进来。
这一来恐惧和疼痛都暂且顾不得了,他本能地扑腾着浮回水面,双臂不顾一切地攀住先前那样坚硬的东西,感觉心脏在胸腔中急促而又沉重地搏动不已。呛水使得呼吸道泛起火辣的刺痛,他咳嗽着,喘息着,肋骨处发散式的剧烈痛楚在他眼前的昏黑中不断地爆发出白热的光点。待到这短暂的黑暗消失殆尽,他的意识最终归于清醒。
此处不是天堂,也非地狱。头顶上是明澈的蓝天和耀目的热带阳光,四周是一望无际风平浪静的大海,他半伏在一块木板上面,随着海流起起伏伏。先前听到的潮水声是温和的海涛一浪一浪涌起的声音,漂泊摆荡的感觉来自于浸在水中随波荡漾的身体。他还活着,而他周围满是形形色色杂物的海面上,至少漂浮着五具死人的遗骸。
口中充斥着海水的怪味,胃里不禁翻腾起来,一阵干呕之后,他合上双眼极力压抑住恶心的感觉。心还在受惊情绪的指引下一味地狂跳,水的压力让他感觉胸口处憋闷不已;但与此同时,无论将呼吸控制得如何轻缓,也都无法避免因牵动左肋的伤处而勾起一波一波锥心刺骨的锐痛。过了一会,感到心绪略微冷静下来,并且对疼痛也稍稍有所适应的时候,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由于刚刚的一番挣扎以及海浪的推动,先前那具女人的尸身此时已经漂到四五米开外的地方去了。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手在水中甩了甩,涮掉了顽固地缠绕在手指上的几缕被海水浸透的黑色头发;随即颇感费力地扭转过头朝四面环视了一周,结果望见的是如出一辙的蓝天和灰海,分毫没有陆地的影子。
绝望感混杂着焦虑和疲惫顿时朝他重重地压了下来,抱着那块木板,他感到一阵头晕,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榨一空。
他的确没有死,只不过恐怕和已死并没有什么差别罢了。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许,北苏门答腊亚齐省附近海域。
塔矢亮醒来的时候,就身在这片离陆地已有相当距离的大海之上。那天早晨海啸袭击了班达亚齐市,冲散了他和他的同伴,他不幸落进了汹涌的急流。海水带着它的战利品继续向内陆疾闯数公里后,顺着先前的方向迅速退了回去,于是他便和无数人类文明的残骸以及不少遇难者的尸体一起,被那狂激的黑色潮水一古脑地抛进了茫茫无际的大洋。
自从昏迷中苏醒的一刻开始直至许多年过去,当时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只须稍稍触及,那种无比清晰的真实感便会将那一段恍如昨日的记忆送回他的眼前。他和进藤光在乌来来海滩上看日出,随后发生了地震,他们看到海啸的先兆,于是就拼命地逃回到了镇里;他们准备爬向高处,却没有料到房子竟会被海水一举击垮;落入急流之时,进藤光抱住了一棵树的树干,竭力地想把他拉上去,结果就在这一刻,水中的碎石击中了他的左肋。
他记得那时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随后的感觉就如同整个身体都被猛然贯穿一般,全部的知觉都在一瞬间变得麻木不仁,惟剩下从伤处不断蔓延开去的尖锐疼痛。剧痛中,他依稀听到进藤光在嘶哑地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无力回应;他的神智正在变得模糊不清,手臂也被撕扯得生疼,然而逐渐朦胧的视线所捕捉到的,却是在两人的重量和一波接一波的巨浪侵袭下,显得愈发岌岌可危的棕榈树那区区一抱粗的顶端枝干。
那一刹那,反射性地跃入他混沌的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即倘若像这样久久地僵持下去,那棵树很有可能会在不堪重负之下被水流连根拔起或是当腰折断,之后不仅是他,甚至连原本有机会脱险的进藤光也会一起被卷入无情的洪流。虽然早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支撑很久,但他却是在意识仍有余力控制身体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放开了自己同进藤光紧紧交握的手。那是他的理智在濒临崩溃的一刻所做出的决断,完全不假思索,至于何谓后果,何谓恐惧,他统统都已无从考虑。被水流冲击着向前漂流了一阵,他最终失去了知觉。沉入厚重的黑暗之际,他的双臂不经意间向外伸出,于无意识中紧紧地抓住了从身边漂过的一样物件;结果也恰恰正是那样东西阻止了他的下沉,让他没有同周遭的死难者一般蒙受遇溺身亡的厄运。
他很幸运;当时他的身体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所牢牢抱住不放的,是一块大约一米多长的木板。
就这样,在进藤光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踉跄着深入城市的腹地探询他的时候,根本不曾想象到塔矢亮的所在竟是截然相反的另一方向;同时,他也不曾想象到当他满怀着恐惧和悲伤于遍地的陈尸中不断地翻看寻找时,他所深爱的少年正在生死的边缘苦苦地挣扎着,艰难地同时时刻刻威胁着意欲夺走他生命的痛苦作着殊死的对抗。
对于海难中侥幸逃生的人而言,大海即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色沙漠。生存的所需样样皆无,与之相反,危险却无处不在;人被困在其中全然无所适从,唯一的希望即是等待他人的营救。而这唯一的希望,往往正如海市蜃楼般微薄而渺茫:海洋的广阔远远超出人的掌控范围,而人的生命又过于脆弱,能否支撑着活到被途经的船只发现的一天,抑或是说能否幸运到于生命未曾耗尽之际获救,也许只能依靠命运来决定。
从前,塔矢亮仅仅在书中读到过有关只身漂流数天而最终获救的探险家们的传记,但他从未曾料想过会有这样一天,那些充满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竟然演变成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读过故事书的人无一不会在合上书本时赞叹主人公那顽强的求生意志,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在如此的绝境压迫之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对生存的执著,究竟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在有生命的世界里,人在面对生存和死亡的抉择时,选择生往往比选择死要来得容易。但这世界上正是存在着某种境地,在这里生存远比死亡更为艰苦,甚至于生存的每一秒即代表着痛苦的无限延伸。这时候,选择生反倒比选择死更需要勇气和毅力。
痛苦首先源自于干渴。没有食物尚可支撑七日,而没有水,人至多只能存活三天;且干渴感之于人精神的折磨甚至远比其作用于身体的影响更加难耐。身处于无遮无檐的海面之上,暴露在强烈的热带阳光的烧灼之下,这干渴是真正的,纯粹的干渴;体内恍如有股热辣辣的火焰,在每一个贮藏有水分的地方奔腾燃烧,水越多,火就越旺盛,人仿佛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体液在它与日光的协作之下一滴滴地变成蒸汽自毛孔蒸腾而出,肉体便随之一点一点地炭化,焦枯,连每根细微发丝中的水分也要被烘烤得分毫不剩,整个人由此化作一摊灰白色的粉尘,搅散在海水里,分解成无机的矿质,最后不着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纯粹的干渴之中,人实际上是从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迫切需求着水的浸润。然而讽刺莫深的是,并非没有水,此处原本就是这个星球上储水最多的地方,但人却要在其中活活地忍受干渴,甚至于最终死于干渴。海水随处皆是,深得看不见底,远得望不到边际,苦咸得把周身的擦伤杀得生辣辣地疼痛,只是不能用来止渴。
塔矢亮在海上漂流的第一个白天,是在一场暴雨中结束的。当时因伤而痛到不能动的他躺在那只由三根圆木捆扎而成的半个木筏上,仰着头承接着大颗大颗劈头盖脸砸向他的雨水;在雨珠渐渐润泽了他开裂的双唇和干涸的喉舌时,他感觉那略带涩味的水滴甜美得宛如从天而降的甘露。
发现这只已经被凶暴的海水劈得只剩下三根圆木的筏子,是在那一天的下午。海水一直不停地沿着同一方向涌动,然则以人的渺小,身在其中之时,往往觉察不出它作为一个太过宏大的整体的运动趋势。虽然看似只是些微的波澜,但是才一转眼,那些原本在身旁并行浮动的体积较小的物件便远远地漂到了前方,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批零零散散的杂物。塔矢亮明白,如若想要活下去等待救援,靠一块单薄的木板漂流绝不是长久之计。海上的风暴暂且不论,此时的他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只要意识略一模糊,便有可能就此葬身于水底,到死都还不曾察觉。因此,尽管肋处的伤就算是略微活动身体也会痛到使他眼前发黑,他还是死死地咬着牙关,硬是催动麻木得一无感觉的双腿游向木排。待到终于爬到了上面,他已经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此后的几天几夜直至最终获救,他都是在这张仅仅能容下一人的木排上度过的。起初,那钻心的疼痛是如此剧烈,疼得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从伤处断成了两半,这痛感甚至已经盖过了饥渴带给他的痛苦,让他暂时处于空白状态,无暇去顾及除疼痛之外的一切。然而随后不久,折断的肋骨在他身上的作用逐渐麻木了下去,他开始察觉到饥饿,干渴以及其他威胁的沉重压迫,由此开始了他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他已经在海上一个人随波漂流了两天。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吃过任何东西,喝下的水也只是两天以来海上下的几场雨的降水。连日在火热的阳光下曝晒,他的脸,脖颈,双手等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不被严重晒伤,皮肤爆裂开来,沾上海水,犹如针扎一般疼痛。饥饿和干渴仿佛毒蛇一样不断地啃噬着他,他的体内空空如也,不是得不到满足的空荡,而是带有实质的闷痛的虚无。海浪夜以继日的反复摇荡让他头晕目眩,频繁的反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尽管他早就已经无可呕吐。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可以概括为疼痛,即数种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疼痛一起运作,从各个角度向他施以猛烈进攻。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却都不是痛苦中最为严苛的部分,比曝晒,骨折,饥饿和干渴更加残酷的是孤独。疼痛和饥渴作用于精神,带来的是摧心裂肺的焦躁;噩梦每时每刻的侵袭,对海洋深不可测的认知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而对死亡的预警及获救希望的渺茫带来的是沁入骨髓的绝望,只凭这些便已足够致人崩溃。但孤独,全然无所依托,全然走投无路的孤独却将焦躁,恐惧和绝望的折磨凭空加剧了数倍,如同大海啸时摧枯拉朽的巨浪一般压向本已摇摇欲坠的心智,叫嚣着要将理性一举粉碎。他的双眼失去了距离感,被耀目的日光和反射着强光的海面刺得一片昏花;视野中没有任何方向的标识,他根本不知道海浪将要把他送向何方;时间在他周围早已失去了连续性,仿佛时时处于静止状态,度日如年早已不能够充分诠释它的缓慢滞重;除去偶尔瞥见的浮尸,他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的踪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之外的生命体的存在,尽管他知道同自身仅仅相隔着一具木排的,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无数已知或未知,友善或凶险的生物,可它们不约而同地藏匿了它们的气息,惟独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宛如坟场一般荒凉寂静的海面上。孤独在他心中埋下阴晦的预言的种子,不断暗示着他将在这个由没有边际的天空与没有边际的大海粘合在一起所构成的空间里永久性地漂流下去,迟早会在酷热的日光下化作木排上一具干巴巴的白骨,甚至连灵魂也无法靠岸,只得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苦苦游荡直至此颗星球的末日来临。这样的世界里怎么还有希望存在?希望早已遁匿得一丝影子也不剩,连指甲缝中都填满了剧烈膨胀着意欲炸开的痛苦和绝望。
死神就是这样播下了他的黑暗魔咒。这其中汇聚着一切常日里无从想象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人们主动将生命放弃,转而投向那没有痛苦的死亡世界。想要抗拒这诱惑,就必须抗拒自身精神的脆弱,错乱和癫狂,而人类最难战胜的敌人往往就是自己。生存的执著稍许动摇的结果,也许就是让自己在下一秒内成为死神的囊中之物。
塔矢亮完全明白,大多数困境中真正致人于死地的其实是失去对生存的执念,因此他必须竭力保持心态的冷静,清醒和乐观。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真正付诸实施却困难到无以复加。为了不错过可能路过的船只,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时刻注意海面,但其实不过多久他的双目就会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模糊不清,抑或是被痛苦所导致的幻觉搅得晕眩欲呕,最后只得将眼睛合上。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以保存体力,可是在这种境地中睡去恐怕是再危险不过的事,当他没有意识的时候,一个稍大的浪头便可能将他掀进海里,且虚弱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保证一旦沉入睡眠其后仍能顺利地醒转,于是即便是在夜里他的精神也会习惯性机械地绷紧,因而也不曾长时间安稳地入睡。他拼命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避免因接触到饥渴和死亡的思绪而使得痛苦加剧,但这些令人绝望的念头却每每突如其来不可抑止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越是想要压制,便越是无法压制。他竭力回忆从前的一切,宽敞舒适的家,严厉而慈爱的父母,还有他心爱的围棋;他曾经试图用默背棋谱的方式赶走充斥在周身的痛苦,但不久便发现它毫无助益,反而会因为过于消耗脑力而感到疲惫,致使精神更加难以集中,不知不觉间便又会朝向他所尽力避开的方向飘移;而每当沉浸在有关父母的追忆中时,现实的严酷都会频频将他的思路打断,提醒他生存希望的渺茫,也让自己的处境在那些熟悉而温暖的记忆反衬下变得越发痛苦难言。最后,他发现自己十八年中的大部分过往对于此时的忍耐而言几乎没有半分利用价值,而真正能给他支持的东西,并不属于围棋,或是他的父母。
是进藤光。
是的,是进藤光。在那段无比困苦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这个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金发少年,极度地想念。进藤光温暖的琥珀色双眼,仿佛永远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紧紧握住他的手的那只有力的手,富有节奏地唤着他名字的声音,在每一个濒临绝望的时刻,都在给予他不可思议的慰藉和激励。虽然无法击溃痛苦的侵袭,但那正恍如一种信仰,作为一种无形但又稳固的支持,为他的求生欲留下了最后一道底线。
事实上,让他一直无法放弃生存欲念的原因非常简单。
——因为进藤光一定还活着,所以他也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漂流的第三天,塔矢亮从海面上捞到了两只椰子,他用牙齿和木筏断面的钉子将它们弄破,将果肉和果汁吞了下去。尽管双手因此被铁钉和断木粗糙的尖刺划得鲜血淋漓,但终归还是为自己补充了水和养分。只是幸运不会永久伴随着他,接下去的几天,他再不曾从周围的海面上找到任何可供饮食的东西。他的身体一刻比一刻衰弱,由不能继续支撑着环视海面,到身体几乎完全无法动弹,最后到仅能勉强维持神智的清醒。即便如此,他仍然坚信着自己能够活到最终获救,直至第六天傍晚。
第六天的傍晚,塔矢亮看到了鲨鱼。
灰沉沉的暮色,灰沉沉的海面,象征着凶险的灰色三角形背鳍冷冷地在他不很清晰的视线中划来划去。他知道这不是幻觉,那大海的统治者,无数故事中嗜血的恶魔,终于在他眼前现出了踪迹。
到此为止,他已彻底地领悟到自身在命运面前的微小;如果这便是最后的劫数,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与之对抗。从背鳍判断,那游弋在离他不过五六米远的海域里的一群虎视耽耽的掠食者其中任意一条,长度都超过他身下那半只残破的木筏,如若它们群起而攻,他和他的倚身之物根本不堪一击。塔矢亮仰躺在木排上叹息了一声,静静合上了双眼,感觉死亡的沉重黑暗同渐深的夜色一起将他最后的坚持静静地熄灭。
也许是因为接受了无可避免的厄运,也许是因为痛苦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当时的他并未感觉到恐惧,只是漠然地放开了一切,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不会比之前的煎熬更加难受,他知道。至于遗憾也好,不甘心也罢,既然无从选择,也就不值得一提。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变的模糊起来,神智也慢慢放松了对知觉的控制。如同是过去的重放,黑暗在他眼前愈渐加深,所不同的是透过这冲之不破的黑暗,不断地有类似于幻觉一样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突兀闪现。那是他记忆的碎片,他记忆中许许多多美好的瞬间,都在这个时候重新回到了他的跟前;而几天以来一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却在缓缓淡去,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回到了从前那个宁静祥和的世界,回到了他所想念的人们身旁。他们对他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从此不必再回到黑暗中承受任何伤害和噩梦的纠缠,而是永远永远地留在这不会消失的幸福之光的照耀下,同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他也的确正在享受这种久违的轻松的幸福,随着记忆的不断延伸,不堪忍受的现实感也随之越来越远,他在响应着那听不见的召唤,朝着那看不见的光明靠近。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凭空插了进来,断然打破了一环接一环朝远处延伸的记忆链条,轻飘飘的幸福感戛然而止。那东西在刺激着他的眼球,进而拨动了他陷入弥留状态的心弦,勉强地将沉重得犹如灌铅的眼帘微微拉起。
那是……一道光?
视野跳动了一下,回复到一片黑暗,促使他睁开双眼的光线不见了。
又是幻觉吗……
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未及弄清状况之际,却又被突如其来地闪过的一道强光刺射到,反射性地畏缩了一下。如此一来,他不由得倒抽了口气,把眼帘愈发撑开一点,转动着双眼寻找着光线的来源。几秒以后,他望见了前方某处穿过黑沉的夜色破空而来的一团碗口大小的圆形光晕。
霎时间,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猛然张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地紧紧盯住那个方向。
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光,来自船上的探照灯所放射出的光,并且,离他不可思议地切近。
一刹那渴望生存的欲念再度被无比强烈地点燃,进而打破了所有的极限,他从木筏上骤然弹起,飞快地扯下外衣,在灯光再次扫射过来时,用尽一切力量将其高高挥举。
[我在这里啊——]
拼力的呼喊并没有声音发出,但灯光停住了,停在他的方向,停在他的身上,不动了。
与此同时,靠意识支撑的最后一点爆发力彻底耗尽,他再无气力做任何事。全身绵软失控,他面向下倒回到了木排之上。
他们看到他了吗?他们会来救他吗?静静地喘息着,朦朦胧胧地想着,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再一次开始缓缓消散。
那时的他并没有留意到,就在他准备听从命运安排的时候,黑夜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此时的天色已然呈现出破晓前混沌的灰白。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地听到不远处传来海水被一下下拨剌而起的声音,略略地将头转向水声传来的方向,他只剩下一线的狭窄视觉捕捉到了一道比方才的灯光微弱一些,闪闪烁烁但毋庸置疑是朝他照射过来的光线。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眼睛已经全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自己是在情不自禁地微笑。那不是鲨鱼游动的声音,那是船桨击水的声响。彻底失去意识以前映入他迷蒙视野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条小船以及划船的人逆光中轮廓模糊不断向他靠近的暗影;他们的背后,血红的朝霞已然染遍了整个天空。
太阳,升起来了。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清晨,塔矢亮在经过六天六夜孤身一人,无食无水的漂流之后,终于为一艘来自棉兰的渔船发现,得以平安获救。
“当时,他严重脱水,还出现器官功能衰竭,他们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之后,直接把他送去了棉兰的医院。好在折断的两根肋骨没有伤及内脏造成内出血,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因此经抢救苏醒后便脱离了生命危险。棉兰接收的重伤者很多,基本上各个医院都出现床位告急,所以在塔矢亮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院方便经院长的协助将他送到了棉兰美德村华人聚居地进行调养,目前已经基本没有大碍,恢复健康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失在沉寂的夜色之中,金色额发的少年望望胸挎相机,为他讲述一切的自由记者,又转而看向擦着眼睛,把周旭文,这位他将永远记住名字的中国人所述说的内容逐一翻译给他听的朋友。藉着身后的帐篷里点起的昏黄色的灯火,他看到他们正带着满含欣喜和如释重负的微笑注视着他。
而他伫立在那里,颤抖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抽搐一般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明显的笑容。
“太好了……”
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便犹如耗尽了他的全部。双膝骤然虚软,他猛地跪倒在地;下一秒,染着金发的少年开始放声痛哭。
人生在世,痛苦总是伴随左右;有些只消挥一挥手便可云淡风清,有些却足以迫使脆弱的心智陷入疯狂。而所谓坚强,即是在饱尝了种种生不如死的艰辛之后,却依旧能够执著于生存。
自二零零五年一月二日起,班达亚齐市距离海岸约十六公里的乌勒卡伦自由市场重新开业,为市民提供水果,蔬菜等食物,虽然物价仍旧相当昂贵。城中约百分之四十的电力供应已经恢复,百分之七十的道路已经可以通行。国际社会向地震和海啸受灾国提供的援助物资不断运抵灾区,许多国家的普通民众纷纷发起自主捐款,新加坡等多国先后派遣救援人员前往受灾地区协助救灾。随着时间的推移,印度洋海啸遇难人数仍在继续上升,但各重灾区皆已陆续进入灾后重建阶段。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一日,塔矢亮在棉兰美德村偶遇前来采访的中国自由记者周旭文,得知其将赶赴班达亚齐重灾区后,遂请求其协助寻找未曾跟随逃难人群来至棉兰的进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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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种种遭遇,莫不是上天施加给人的历练;即使它大大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但无处不是新的开始。因此,我从不曾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所谓对错之分。
曙阳 第九章
在距离苏门答腊第一大城市——苏北省首府棉兰市中心六公里的郊区,有一个名为美德村的地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不堪回首的流血政变中,大批亚齐华人被迫逃离家园,投奔棉兰,当地一位陈姓的华人企业家捐献出自己的土地作为难民的容身之所,此后逐步连成大片的村落,并成为棉兰华人亲善助人的典范,为华文媒体誉为“美德村”。自创办之初始数十年的风雨历程中,美德人始终团结一致,于逆境中携手护卫家园,并最终于土地所有权纠纷中胜出,将有名的美德自强精神一直延续到今日,并将这个沼泽上建起的收容所发展成为自美德一村到美德八村,拥有二千七百人口的兴旺社区。一二二六地震海啸发生后,棉兰成为印尼救灾中心以及国际救援团体的中继站以及大批亚齐难民的栖身之所,是亚齐人的希望之所托;而美德人怀着将心比心的胸怀,敞开自己的家门收容逃难的灾民,节衣缩食地省出物资进行援助。对他们而言,救助同胞自然是出于本分,然而他们又说救灾是不分民族的,华族不仅向受灾的华族伸出援手,也向所有的灾民贡献他们的力量。此时此地,历史,文明,政治的冲突和积怨统统都要向另一个更加博大的主题让路,这个主题便是“生命”。
自灾后的第三天开始,棉兰的华人侨领就开始筹备联合赈灾。在美德村赈灾中心里,数百名村民以及棉兰市市民主动承担起志愿者工作,为灾民提供机场接送,医疗救护,登记资料,安排住宿,捐款,煮食等各类援助,并协助难民联络他们的亲属。在他们的努力之下,美德村一千四百亚齐灾民得以衣食无忧。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四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棉兰市美德村海啸赈灾中心难民收容所。
近二十天的分离之后,进藤光终于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牵挂的人。
从班达亚齐市中心到机场再到棉兰,一路仿佛是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下了飞机,棉兰市内的繁华兴旺尽收眼底,那排列得齐整有秩的建筑,人声嘈杂,车辆穿梭的街市竟显得如此突兀而陌生。记忆的空间在强烈的无所适从中变得颠倒错乱,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一边才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世界。待到走进美德村赈灾中心的时候,真实感才逐渐地回到了身边。
熙熙攘攘但又井然有序的高顶大厅里,到处都挤满了志愿者和逃难而来的亚齐灾民,各自忙碌着登记入住和领取生活用品,使得大堂中宛若庆典之日的广场一般人头攒动。只是这里并非节日的广场,人们的音容充斥着无言的凝重,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死亡的话题。他们的穿着看上去并没有几分不同,但村民,志愿者和灾民之间的分别却仍旧一目了然——即使是不曾亲临灾难现场的人,也不难从那一张张尚未褪去茫然的惊恐和沉痛的脸上找到属于受难者的印记。
进藤光和林新扬一行二人在接待处登记了自己的姓名,随后查到了塔矢亮所在的收容所。从大厅正门出去左转绕过堆满救灾物资的篮球场就是一排由村内空房改成的难民营,而进藤光和林新扬两人的目的地就是位于这一列平房中最远处也是最小的一间。手指触碰到那扇简陋却相当整洁的木门时,进藤光略微迟疑了片刻;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地平定了自己猛烈的心跳,止住全身因激动而自上而下不由自主的颤抖之后,才将门静静地推开。下午炽烈的阳光随着门的开启划了一道金色的弧线轻盈地落入半合着窗帘略显阴暗的房内,进藤光迫不及待地一步跨进门槛,再向前一步……
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自己的双脚。
房间里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了层大约两寸厚的木板当作地铺。木板上摊着竹席,铺着花花绿绿的被单。因为是白天,顶上的灯关着,阳光透过窗子上蒙着的薄薄的淡蓝色布帘照射进来,被铁制的窗格分割成一排排模糊的淡金色斑点。房子不大,从打好的地铺来看,只住着两到三个人,和收容所的其他房间比起来简直少得罕见。屋角和墙边堆放着一堆杂物,几根拴在墙钉上的绳子横在大约一人高的地方,上面晾着衣服和毛巾,挂着几个白色塑料袋和一只黑色挎包。此时住在外侧的人大概是出去了,房里静悄悄空荡荡,惟有睡在最里侧靠墙位置的人仍然留在那里——他就是进藤光滞留在班达亚齐重灾区苦苦找寻了二十个日夜的同伴。
自从得知塔矢亮的消息到踏进门内的一刹那,其间大约相隔着两个昼夜;在这两天两夜的时间里,进藤光就算是做梦也会在脑海中设想他们各种各样重逢的场面,考虑见面时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说些什么话。与失散的同伴得以重聚的时刻,是他历尽了无数绝望的艰辛苦苦寻求,之后又忍受了无法言喻的煎熬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度日才得以等到的,并且他一直坚信着那将会是这充满了不幸的一路上一处峰回路转的中继站。可是当这一刻终于真正地来到眼前,他却猛然发现它同他之前的任何一种设想都相隔着不可想象的距离。于是他僵硬地定住了脚步,全身麻木直挺到宛如一段枯木,一步也动弹不得,一声也发不出。在他的目光落到那个曾经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人身上时,头脑中所有能够成其为言语的符号就全部被翻卷着白浪汹涌而来的潮水洗劫一空,两眼在滚烫液体的积聚下愈渐模糊。然而除此之外,除了冰冻一般呆立在距离朝思暮想着的对象两三米远的原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榻上的绿发少年以外,他的身体全然失控。
——塔矢亮的情形,严重得远超过他最坏的估计。
进藤光原本以为,当他抵达棉兰的那一刻,看到的会是阔别多日的朋友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会是那深深铭刻在他心中的,飞扬的墨绿发丝与闪亮的翡翠色双瞳;他会掩饰着惊讶,和过去一样从容而略显冷淡地埋怨他的迟到,抑或是把欣喜写在俊美的脸上,微笑着望着他一步步走近。他以为他只是有些虚弱,只是需要适当的休息,只是和自己一样,形容憔悴但却精神抖擞,最多不过是因为肋骨的伤势而无法站立……这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得知深爱的同伴死里逃生让他为狂喜冲昏了头脑,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活着”这个概念的界定边缘究竟有多么宽泛而模糊。
他太低估六天六夜缺食少水的海上生活作用于人身体的影响了,还天真地以为那仅仅是如同生病卧床没有食欲这样简单,只需要悉心调养几天便可以恢复正常。依照他的设想,当他们再见的时候,塔矢亮至少应该清醒着,然而此时此刻的事实却是,进藤光已经来到这里,但他的亮却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因为他正躺在狭窄而晦暗的角落里,遮盖着用旧的被单,毫无生气,亦无知觉地昏睡不醒。风吹着窗帘微微地飘摆,朦胧的日光随之晃动着,洒在那张消瘦不堪的面庞之上,清晰地照出高耸的颧骨,塌陷的两颊和眼窝,额角的白色纱布,以及斑驳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晒伤痕迹。他身上穿着灰白的大概是病服一类的宽袍,从被单下伸出来的右臂袖口稍稍卷起,其中的手臂细得仿佛只剩下骨头,肌肤表面同样带有晒伤的印痕,整只右手几乎都裹在厚厚的绷带之中,仅仅露出五指的前端。少年无声无息地沉睡,被单下形销骨立的身体近乎纹丝不动,惟有胸口的略微起伏尚且昭示着虚弱的生存迹象。不见了棋盘前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不见了周身冷静优雅仿佛由内及外发散着的眩目光芒,甚至连属于生者的气息都是如此薄弱而不稳定,仿佛那轻浅的呼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骤然中止,进而让那具伤痕累累的羸弱身躯就此瓦解在周围沉重的空气之中。
那一刻,进藤光前一秒还欢腾着飞翔在天空中的心,一下子堕入了黝黑的深渊之底。喜悦不见了,憧憬消失了,代之以同样强烈的痛楚和悲切直刺肺腑。心脏仿佛被烧红的尖钉猛然洞穿,之前曾一度被遗忘,被绝望抑或是狂喜掩埋了的负罪感如同熔化的水银一般注入他的身体,将他的内里灼烧成黑焦的灰烬。那没有浓烟只有粉末的沉闷痛楚径自弥漫了整个灵魂,让骨髓凝固成尖利的荆棘,透骨而出剜动着残烬下的血肉。全身仿佛被压在一整座巨山下面,他既无法呼吸,也无法移动,直到肩膀上感受到林新扬手掌安抚的轻拍,才从僵硬中骤然解脱出来,踉跄了几步跨了过去,尔后,宛若脱力一般跌倒在了昏睡的塔矢亮身旁。
膝头与坚硬的木板砰地一声重重相撞,金色额发的少年对此却一无所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那张憔悴到几乎不复原样的睡颜。他颤抖着抬起了手,却又无力地放下,微微地开启了双唇,却又无声地合上,最终也没能唤出思念已久的名字,最终也无法鼓起勇气去碰触心爱的少年脆弱不堪的身躯。
然而就在这时,也许是受到了进藤光跌倒的声响和震动的惊扰,塔矢亮长长的黑睫微微抖了抖,凌乱地散落着的头发在枕上摩挲了几下。而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呜咽,一时没有焦距的黯淡双眸便在进藤光木然的注视下缓缓地开启了眼帘,出其不意地同金发少年的视线胶结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与窗外的微风一起凝固在了他们周围,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声声心跳的震颤。默然凝视着彼此的两个人,恍如站在陌生时空的两头隔世相望。
片刻的迟滞以后,躺在简陋榻板上的少年率先作出了反应。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那,进藤光的泪水决堤一般无法抑止地落下。
塔矢亮,笑了。
那是进藤光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如此纯真直率,如此热切奔放的笑颜。那是纯粹的,不假任何修饰和掩盖的欢喜,灿烂得远比窗外的阳光更加夺目。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仍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前一秒浑浊灰暗的翡翠忽而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光彩。尽管略为稀疏的墨绿色的长发缺乏柔润的光泽,尽管线条紧抽,伤痕遍布的脸庞失却了平滑和白皙,尽管薄薄的双唇少了应有的血色而呈现着惨然的苍白,但在进藤光的眼中,那无疑是世界上最动人的笑颜。他自己受了多少伤也好,吃过多少苦也好,只要这个人还无恙地活在世上,其余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可是此时此地见到如此明媚的笑容,进藤光却感到早已宛如刀绞的心愈发地抽痛不止,滚烫的眼泪仿佛冲溃了闸门一样汹涌着夺眶而出,一串一串地打在自己的胸前,以及绿发少年身上覆着的被单之上。——想要守护的失去了,想要珍爱的伤害了,想要他快乐的,最后却带来了痛苦,对此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承担,甚至无法催动自己空乏的想象力去感受对方的创痛;可是他的亮,睁开双眼见到这样的他的亮,却向他展开了最为纯美真挚的笑,那样温柔地伸出受伤的手碰触他的脸颊擦拭他的眼泪,用那样虚弱却平静的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好久不见,进藤。”
顷刻间,金发少年心中覆盖着厚厚铅色积云的天空,轰然塌陷。
在这个时刻,眼泪是自然的,拥抱也是自然的。进藤光倒伏着身子,在不触动塔矢亮尚未痊愈的伤处的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地收紧自己的双臂,不顾一切地拥着他。他的手在怀中少年窄窄的背上不断摸索,自上而下,从发间纤细的脖颈到硬硬的脊骨和突出的肩胛——无关情欲,单纯地只为确认他的真实。他的脸埋在绿发少年的颈边,用尽全身每一丝最细微的知觉去感受他的体温,呼吸和心跳。与此同时,灼热得仿佛烧伤了灵魂一般的泪水仍在无休无止地漫溢出眶。不是仅仅出自于欢喜或心痛的哭泣,而是饱含着他所有的心迹的,那交融着恐惧,焦虑,感恩,自责,快乐,悲伤,爱和思念一切剧烈情绪的放纵宣泄。自始至终,他所有压抑在心底找不到突破口的矛盾的渴求和忍耐,他拒绝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来的脆弱和恐惧,终于在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心上人时挣脱了全部的束缚,无所顾忌地一泻而出。
自从那个被他视为恩师和挚友的千年棋魂消失之后,这是进藤光第三次如此激烈地痛哭失声。而之前的一次就在两天以前,是他听说塔矢亮已经脱离危险时情不自禁的喜极而泣。而到了这一步,已经再没有说些什么的必要了,双臂和泪水就是最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在他尽情地号啕着挥洒泪水的同时,被塔矢亮倚靠着的肩头处晕湿的痕迹也在悄悄地一点一点扩散开去。思念原本就是对等的,没有人会在此时此刻造作地刻意掩饰自己的情感,所以他们久久地拥抱着,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彼此身上散发的气息,谁也不舍得放开拥抱对方的手臂,谁也不愿将停留在对方视线之内,怀抱之中的一分一秒轻易错过,深怕松开手时,这真实的梦境就会从眼前蓦然消失。
两人身旁不远的地方,年轻的业余棋手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转过身去,静悄悄地退出小屋,将木门轻轻在身后带上。
靠着收容所灰白的外墙,林新扬合上双眼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随着朋友的情绪波动而莫名澎湃的心潮略略平息下来。随即,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转而穿过一排收容所的旧房,朝村子纵深之处漫步走去。
独处的时间,恐怕是那两个经历了一场近乎于生离死别的危机的孩子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各自的身心都在灾难中留下了严重的创伤,而相互之间的抚慰和支持才是最有效的疗伤之药。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不知有多少失去了这种抚慰和支持的人一生都将背负着无法痊愈的伤痕;所幸上天对待他的朋友还是仁慈的,没有贸然打断这两个孩子注定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生存脉索,也让他,这个幸存下来的悲剧见证人,见到了属于希望的一片曙光。
他们都活着——能够活着,就再好不过了。
尽情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穿过一座座新搭建的帐篷,聆听着同胞们絮絮交谈着的熟悉乡音,林新扬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享受着心中那种无法言喻的欣慰和舒畅。不久他望见一座只有一层楼的大厝,很多人在忙碌地进进出出。他信步走了过去,踏进大门,墙上写着苏北省赈灾委员会几个繁体汉字的黑色条幅赫然跃入视野。大厝里同篮球场一样堆满了救灾物资的箱包,两侧墙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着什么。年轻人见状不禁有点好奇,于是便跟着挤了进去。原来,墙上满满贴着的是记录亚齐华人社区受灾的图片,还有成片成片的寻人启事,大家就聚在那里查看着这些大小不一,附着照片或是只有文字的纸片低声议论。他看了一阵,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转回身去准备走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对侧的人群,而挡住视野的几个身影刚好就在此刻晃了开去,他的视线毫无预警地捕捉到了离他不过四五米远处两位老人花白鬓发的背影;那略显佝偻的身型,竟是难以置信地熟悉……
他瞪大了双眼怔住了。
“爸爸,妈妈……”
从口中不由自主地流泄而出的是一声喃喃的呼唤,但对面的老人,却仿佛听到了一样,向他转过了脸。
视线隔着人群相触,嘈杂的大厝中恍如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阿新……”
——于是,属于年轻的业余棋手的这段历史,在此凝成了又一个定格。
鉴于塔矢亮的身体状况,两位年轻棋手马上启程回国是不可能的,因此进藤光也在美德村居留了一段时间。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刚刚团聚的林新扬一家;林新扬的父母从前便与美德村互助会会长以及赈灾委员会主任有过见面之交,地震和海啸毁掉了他们的家和主要产业,所幸在外省仍有一些资产,因此并不像其他难民一样一贫如洗。数十天前灾难刚刚发生,两位老人就立刻从美国赶回了印尼,但当时的班达亚齐机场仍未恢复使用,他们不得不在棉兰暂且落脚,想方设法寻找他们的独子。一家人团聚以后进行了一番商讨,最终决定继续留在美德村;一则林新扬不能丢下他的朋友,二则他们原本也希望能够尽自己的能力协助赈灾。因此,他们一家人并未以其他灾民的方式,即以家庭为组织居住在收容所里,而是分开各住两地:儿子林新扬做了志愿者,和他的朋友一起住在收容所,两位老人则被安置在赈灾中心管理人定居的区域,以便共同安排筹备救灾物资等事务。
经过赈灾中心的协调,那间小小的收容宿舍此后便成了进藤光,塔矢亮和林新扬三人共住的房间。塔矢亮之前一直由美德村里一位专业的看护工作者负责照顾,进藤光在美德安顿下来便接替了那个人的位置。起初在语言交流等问题上还需要林新扬的协助,此后随着对收容所的情况逐渐熟悉,语言不通也就不再成其为重大的障碍,林新扬也就不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转而开始去为村里做更多的协调工作。这样,塔矢亮的看护工作便基本全部落在了进藤光的肩上。
事实上,除了肋骨的伤,绿发少年的确只是太过虚弱而已。他还年轻,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年;只不过之前所承受的并非仅限于单纯的身体上的损耗,从而导致了他在获救以后康复缓慢,甚至曾经一度趋于恶化。
由于数日不曾进食,塔矢亮的肠胃已经无法适应一般的食物;即便是在进藤光已经来到美德,抑或是说自他得救已经经过了十余天的调养之后。他每天的食谱,是煮软的蔬菜和少量的,同样需要煮成泥状的肉类,而最初的几天更是完全倚赖着葡萄糖输液来维持生命。除此之外,反胃的症状也一直得不到显著的改善;每每无缘由地呕吐不止,有时稍稍进食就会马上吐得干干净净,有时只是喝水也会引起胃部不适的痉挛。那段遭遇对他精神的伤害程度并不亚于其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出现了一系列的不良反应。这是起因于灾难的特殊症候,早已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疾病抑或是创伤的范畴,所以即使是运用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在短时期内彻底治愈。然而归根到底,塔矢亮还是处在康复的进程之中。虽然进展缓慢,但总体状况正在日趋好转却是确凿的事实,尤其是在进藤光到来之后,他恢复的速度甚至有了逐渐加快的趋势——
只是,远远及不上进藤光的希望。
在他眼里,他的亮一直都是如此消瘦虚弱,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不安稳的睡眠之中,永远都是在竭力抵抗着呕吐的侵袭咽下索然无味的食物。虽然他并不知道在那六天六夜里塔矢亮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然而他明白,他看得见笼罩在他心灵深处的那片阴影,清清楚楚地看见,但他依旧同过去一样无能为力。正仿佛巨浪中从他掌内骤然滑脱的那只手,他想抓住那阴影,想驱赶它遣散它,却根本什么也接触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盘踞在那里,顽固地折磨着他所深爱的少年。
那种感觉,便是所谓的肝肠寸断。
将自己关在低沉压抑的牢狱中的进藤光,每日每夜地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守着塔矢亮,就连说话也一反常态地柔声细语。那是他的水晶杯子,是在最需要他的时刻,被他失手摔到了地上撞得创痕遍布满是裂痕的宝贝。为此他狠狠地苛责着自己,绿发少年的每一丝不适都让他寝食难安。与此同时,险些失去对方的经历也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后怕,怕到夜夜从往复的梦中惊醒,必须起身确认塔矢亮是真的睡在他身边,而不是沉没在狂暴的黑水中失去踪影,他才能再度合上双眼。于是,在塔矢亮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明显有所改善的同时,进藤光的状态反而每况愈下。
负罪感对于人类而言是太过沉重的负担,背负着它,人就会陷入迷途,举步维艰。倘若一生都任它占据着自己的心灵,或许便会被痛苦和迷惘困在原地而永远无法继续前行。因此,进藤光日后每每提到这一段往事时,都会露出由衷的笑容说,我要感谢亮。
因为正是塔矢亮,每每拨动他灵魂深处那根生满锈迹的弦的绿发少年,给了他此后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那个时候,塔矢亮已经可以在进藤光的扶助下站起来缓慢地行走,也不再因为虚弱而整日地昏睡,但睡眠的总量却仍旧多过于正常的需要。而那件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时期内的某一天下午,进藤光不知是第几次看到他在睡梦中表情恐惧地挣动身体,于是就把他唤醒,扶他坐起来喝水。被别人送到嘴边的东西,塔矢亮是从不肯领情接受的,即使是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他也要固执地保持这最后的几分自主,所以进藤光只是将搪瓷杯递到他手里,看着绿发少年笑着道谢后将杯子捧到唇边,又看着他才咽下一口就立刻紧掩住嘴弯下头朝放在旁边的铁盆一阵抽搐地干呕。他瘦弱的身体颤抖得如此剧烈,搪瓷水杯也翻倒在地滚了开去,里面剩下的水泼洒出来沾湿了他的衣服和身下的被单。金发少年默默无语地伸过手去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拨开他散乱的头发用毛巾替他擦拭嘴角和下颌。塔矢亮将手按在胸口,紧锁着双眉一下下深深地抽气,过了许久,他的呼吸才最终平定下来,细密的汗滴已经覆满了前额。
而就是这一刻,进藤光靠上了前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
他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声音沙哑而艰涩,仿佛是从梗着大块硬物的喉咙中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为什么要道歉?”
塔矢亮反问。
“你知道的。”
“你又来了,我不是正在好起来吗。”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不全是这个。”
说着,进藤光放开了他,将脸转向一旁。
“你变了,塔矢。”
他苦苦地一笑,塔矢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不会时常焦躁不安,不会每天都做着噩梦又不能自己醒来,更不会在我想要叫醒你的时候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你在害怕,害怕太阳光,也害怕天黑。你总是想洗手,虽然你手上并没有任何脏东西,可是你……”
“进藤,这并不是因为你……”
“就是我造成的!”
金发少年失口喊道,却不知是对同伴还是对自己。
短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着,空气中仿佛夹杂着雷雨的气息。
“你说够了吗?”
片刻以后,塔矢亮挑挑眉毛,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进藤光,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控制得了什么,能阻止得了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我硬要带你来到这里,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进藤光失控了。濒临崩落的心终究不堪重荷,那澎湃着的负罪感已经快要将他的理智压挤到疯狂的边缘。他目眦尽裂般地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嘶哑的声音愈发歇斯底里地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仿佛带动着周围的一切随之一同发出嗡然的鸣响。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是我拉你去海边的,是我没有抓紧你的手,甚至差一点都不想再继续寻找你。如果不是我,你会好好地留在国内,安安静静地下你的棋,这里有多少人死掉也好,哪怕是全部沉到海底也都和你无关,难道不是这样吗?”
“该负责任的人是我!你应该恨我,是我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的,塔矢,是我让你痛苦,害你做那么多噩梦,是我……”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
突然的爆发冲得金发少年浑身一震。他的对面,塔矢亮同样瞪大着翡翠色的眼睛,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被单,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从塌上一跃而起的冲动。
进藤光不禁怔住。在他的印象中,塔矢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亮早已经学会掩饰自己毕露的锋芒,更是比任何人都擅长压抑内心的波动,即便是吵架,那双翡翠色的明眸也不曾沾染上如此激腾的愤然的颜色。然而这一刻的他们,却仿佛穿越了久远的时空,回到了校际比赛的棋盘之前。那个猛然站起,对他不管不顾地喊着“别开玩笑了”的塔矢亮,和这时坐在铺有红色被单的竹席上的绿发少年的身影突兀地重叠在了一起,将进藤光心中狂激的火焰骤然扑灭,动荡的风潮呼啸的杂音戛然停止。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良久,塔矢亮静静地开了口。
“进藤,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只是人,而这是天灾,你预见不了,也阻止不了。”
“可是,我……”
绿发少年轻轻叹息。
“也许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该道歉的人是我。”
进藤光一愣。对面的人合上了眼帘,长至颈边的绿发滑过颊畔,遮住了他的侧脸。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么?如果你一定要说这是你的错,那么你回答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一个人到海滩上去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留在那个地方不走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吗?”
“塔矢……”
“被这件事改变的人并不止我一个,进藤,你也一样,这里的很多人都是一样的。难道你不会害怕,没有做过噩梦吗?”
“我不知道没有我,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塔矢亮抬起了头,那双因为脸颊的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翡翠眸子闪烁着无法言喻的辉光。
“你知道一个人漂浮在海上,身旁只有海水和尸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是真的绝望,也真的难受到恨不能一死了之过,更不敢去想象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我的话……”
看着面前因这些话而痛苦地扭曲了表情的进藤光,绿发少年静静地露出一个安和的微笑。
“可我们是一辈子的对手,进藤,我没有忘记过,我还想回来和你继续下棋。”
宛若雷电划过漆黑的夜空,进藤光僵住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可是……我们,还回得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吗?”
遭受过如此深刻的创伤,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翳,背上了沉重的负荷,偏离了平稳的方向,这样的话,还能够回到当初的岔道口,继续沿着选择的路走下去吗?
“回不去……又能怎样?”
风停云止。敞开的窗外,孩子们银铃一般的笑声自遥远的方向隐隐传来。
“我们都活着,从什么地方不可以重新开始呢?”
从什么地方不可以重新开始。
……是啊。
只要活着,有谁规定,不能重新开始呢?
锵然一声轰响,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再一次紧紧拥抱时,热泪模糊了进藤光的视线。
但是他没有哭。他笑了。
这就是他的塔矢亮,他勇气和希望的来源,无论何时都光彩夺目的塔矢亮。纵使历经磨难,身心俱创,他的纯粹,他的坚强,一直也未曾改变,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么,他也有了答案。
不,事实上那答案很久以来一直都昭然存在于他的心中。
因为有了塔矢亮,才有了今天的进藤光。
“我喜欢你。”
喃喃的低语犹如山颠之泉流入山谷一般自然地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这简单的几个字所能包容的内涵。
“我知道,我也一样。”
塔矢亮在他怀里平静地回答,双手攀紧了他的背。对于其中蕴藏的未尝用言语诠释的深意,他们已然心照不宣。
不想分开了,不会再分开了,因为能够了解他们的,只有彼此。
但梦中那骇然的景象,在巨浪中无力地滑脱的手,仍然清晰地留进藤光在眼前;于是他说:
“可是,我没有信心能够保护你。”
对此,绿发少年撤身离开他的怀抱,转而深深地凝视他的双眼。
“那么下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所以,请放下负担,奔向新的生命。
——到此结束。
心中满积的灰土被这柔和清风一样语声吹散了,久已尘封的幸福之门缓缓地推开;无形的纤软的手指温柔地拂动着门里的琴弦,那声音正恍若风铃一般清脆动听。两人胶结的视线犹如澄澈的水流无声地交融在一起,各自的心依着同一频率静静地跳动。默然相望了许久,金发少年伸手从衣袋里抽出那张带着黄色水印的照片,轻轻地放在了绿发少年手中;随即他捧起了他的脸,拨开墨绿的刘海,在那已经恢复了光洁的额上,落下一个温暖的亲吻。
接下来,他们开始向对方讲述失散以后各自的经历,包括彼此的心情历程,喜悦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毫无保留地一一道尽。其间两个人的手一直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只要任何一方显现出些微的脆弱痕迹,另一方即用拥抱来给予安慰和支持。他们整整地讲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当最后一个音节散失在空气中,为他们的故事划上句点时,他们同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那么,就让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吧。
人生的种种遭遇,莫不是上天施加给人的历练;也许它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也许它的阴影将会经久不散,但只要人还活着,脚下便无处不是新的起点。因此,这其中并未存在着所谓对与错之分,也就并没有必要为此而戴上负罪的枷锁。
自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一日起,印度尼西亚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封锁撤消,陆续有市民前去观光和凭吊,死寂的海滩开始恢复生机。亚齐省救灾工作加紧进行,四所难民安置中心宣告竣工,未遭完全破坏的房屋已住入居民,基本生活用品供应逐步恢复正常,部分学校复课,少数街市开始营业,灾民生活逐渐趋于稳定。与此同时,在棉兰美德村登记的难民人数不断上升,但越来越多的难民已开始自发组织返回亚齐重建家园。截止到二零零五年二月四日,一二二六印度洋地震海啸的死难者已超过二十九万人,重灾区印尼共有十一万余人确认死亡,十二万七千余人失踪。五日清晨,进藤光和塔矢亮第一次在彼此的臂弯中醒来,开始了他们在异国度过的最后四十八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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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解释:
有关“回到原来的生活”:死里逃生的经历带来的严重精神刺激,或许会让人失去很多东西,进而对生活产生影响。下棋这种职业更是倚赖着脑力和精神状态的活动,所以灾难的刺激很有可能会导致他们无法继续职业棋手的生涯。
有关“奔向新的生命”:我希望将新生活的开始作为光和亮新生命的开始,因为班达亚齐是幸存者的重生之地,而棉兰也是光和亮的重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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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你是我的兄弟和姐妹
是爱的世界
生命像花和蝴蝶,相互依偎才会美
珍惜身边你所爱的
Just you and me
——2005爱心无国界汇演主题曲《爱》
尾声
二零零五年二月初,英国皇家海军“斯科特”号勘测船公布了自一二二六印度洋大地震发生以来震中地区海床的首批图片。初步评估表明,地震发生时,地球的两大板块发生碰撞,因而造成海床隆起,海水向上涌出;此外,地震还留下了一条深约四千米的海底峡谷。一个月后,中国和美国科学家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两项独立研究报告。据报告称,经过重新测定,一二二六大地震强度应比此前的判定高二点五倍左右,折算成震级应为里氏九点三级,是全世界有记录以来的第二大地震,仅次于一九六零年智利里氏九点五级地震。目前这一修正过的震级尚未在国际学界达成完全一致,然而无论准确的强度是否最终能够有所定论,此次改变了亚洲版图,甚至使得地球自转受到影响,同时波及印尼、斯里兰卡、泰国、印度等数个国家,造成二十七万余人死亡或失踪的大灾难,都将作为人类和平时期最惨痛的伤亡事件之一永载史册。
灾后为世界卫生组织所担忧的瘟疫,最终没有在任何一个重灾区爆发。目前,印尼重灾区亚齐省首府班达亚齐已进入清理和恢复阶段;预计该阶段至少需要持续半年甚至一年。而后,灾区的生态环境恢复至少需要四年,卫生体系重建至少需要五年,而整体的重建工作,或许需要花费十几年时间。
海啸灾难过后,印度尼西亚总统苏西洛、副总统卡拉、前总统瓦希德以及一些民众,先后来到位于班达亚齐拜都拉赫曼清真寺朝拜和祈祷,为亚齐在世纪性大灾难后新生发出共同呼唤,期待着更加美好的未来。
二月十七日,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发表公报,表示将与受灾国政府合作,为重振灾区农业和渔业制定长期政策。目前,粮农组织已从德国、中国等国家收到2000多万美元的救灾款,这些捐款将主要用于恢复灾区的农业和渔业生产。另据联合国发言人办公室宣布的消息,世界旅游组织将在德国首都柏林召开高级别会议,讨论如何帮助海啸受灾国恢复旅游业。
三月八日,印度洋海啸预警系统建设国际协调会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落下帷幕。大会当天通过决议,决定启动印度洋海啸预警系统建设计划,并初步定于二零零六年年底建成并启用这一系统。
四月十日,印尼棉兰颍川堂宗亲会华人会聚棉兰,举行追悼亚齐省、尼亚斯岛地震海啸遇难同胞大会,缅怀在地震和海啸中遇难的华人同胞。
十六日,印尼政府和亚齐分离主义组织“自由亚齐运动”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行的第三轮和谈结束,在政治与经济问题上达成了一些共识。
总结此次地震和海啸灾难的教训后,印尼当局已绘制出亚齐重建的蓝图,将防范大海啸定为长远规划的重点。自此以后,亚齐地区海滩一线将构筑起三道防线,力图将海啸再度袭来时的生命损失降低到最小程度。
虽然印尼已经在近期获得了世界各国和组织五十亿美元以上的援助承诺,但灾后重建的工作主要还需全体国民协调一致的艰苦努力。
重灾区亚齐省,地震仍在频频发生,也曾出现过海水异常上涨的现象,人们心中依旧满是恐慌。然而多数人却已经重拾勇气和乐观,以不屈不挠的坚忍来清理灾难的创伤。这里是死难者的坟墓,却也是生存者的路。死去的人就此长眠,活下来的人需要悲痛,需要缅怀,最终也将需要遗忘;但更重要的是需要认真思考自身的出路,即是说,要从死难者的身上,汲取到有关生存的启示。
毁灭的另一重含义,便是重生。终有一天,在这片埋葬着无数死难者的尸骸,是处断壁残垣的土地上,还会屹立起一座新的城市。待到那时,此地将最终成为一二二六幸存者的重生之地。
——无论曾经遭遇了什么,生活仍要继续。
二零零五年二月八日,林新扬一家婉拒了棉兰美德村互助会会长的挽留,与数十位灾民一同返回班达亚齐,开始以自己的力量重建家园。
同天下午,进藤光和塔矢亮所搭乘的航班飞抵日本东京国际机场。
二零零五年四月十七日,东京
平凡的春日,平凡的暖洋洋的曛曛和风,平凡的落樱和清酒诠释的花见,平凡的繁华喧嚣的街市。几个月前震惊世界的灾难在这里仅仅是新闻报道的内容而已,春天依旧按照既往的步调姗姗而来,那发生在遥远彼方的一切,在此已随消息的淡去而归为沉寂。
但是,这并不代表人们已经将其自脑海中永久地抹去。作为见证者,所有人都应铭记。在那个并不算遥远的将来,人类或许永远不能制止天灾的发生,却完全可以避免因自身的缘由所导致的悲剧。
而作为灾难的亲历者,那一段过往,更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就是你上个星期下的棋?复出第一战就下成这样?真是差劲透了。”
听来不瘟不火的一句话,却让围棋会所某个角落处围拢在一起观棋的人群颇有默契地以最快速度散开各归各位,随后几乎是屏息静气地将目光聚焦在那张棋桌前两个少年的身上。
“喂,你看清楚,是我赢了,我赢了四目半诶!!”
染金色额发的少年瞪大着琥珀色的双眼,挺起身子指着面前的棋盘,气呼呼地朝刚刚说话的绿发少年喊道。而后者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那又怎样?不过是因为对手下了这着缓手你才能赢的,有什么好炫耀的!”
金发少年眉头一皱,才想反驳之际,却被一旁笑盈盈走来的会所管理人打断了。
“好啦,好啦,进藤,小亮,先喝杯茶再吵吧。”
仿佛是受着同一动力驱使一般,两双手同时捧起了面前的青瓷茶杯;于是,一秒钟前仍旧剑拔弩张的两人,这一刻竟然不可思议地安静了下来,开始悠闲地品味各自杯里的茶。周围的客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低下头继续对局,但整间会所里除了清脆的落子声之外,还充溢着明显是被竭力压制住的低低的笑声,其间夹杂着某位老者佯装不满的“这个进藤,怎么才回来就要和小老师吵架”的抱怨。此情此景,令已经成为棋手夫人的会所管理人不禁莞尔,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眉梢眼角的愁容一扫而空。
那一天,当飞机的舱门处现出两位少年的身影时,场上立刻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两人的家人,棋院的负责人和棋手,会所的客人,甚至是咖啡店的服务生,全部都伫立在舷梯两侧,含着泪水,带着笑容,向两个平安归来的孩子鼓掌致意。在新闻中死难者的数字与日俱增的时候,他们活着,是他们用自己的坚强和勇敢缔造了生命的奇迹。
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中,人们总是习惯于不知不觉中在所重视的人身上寄予太多的希望,然而惟有在真正的风浪过后或许才能蓦然省悟,事实上所谓重要的人或事物,即便仅仅是单纯地存在于面前,便已经值得以一颗感恩的心去爱和珍惜。
“哼,我倒想看看你下周的第一战会下得怎样。”
金发少年放下空了的茶杯,咕哝了一句。
“我是不会输的。”
绿发少年轻描淡写地答道,将自己的杯子和对面人的那一只并排放在一起,伸手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我更不会输。”
赌气一般的口气与说话人的脸上温和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凝视着对方的琥珀色眼睛闪耀着炯炯的神采。
指尖在棋盘之上轻轻互碰,两人无声地相视而笑。
平安归国后一个月的疗养期过去,进藤光和塔矢亮终于重返棋坛。
正如塔矢亮所言,人必将为过往的经历所改变;然而生命的可贵,就在于只要所寻求的东西还在,只要去追逐的心并没有死去,就一定可以寻觅到新的开端。
噩梦依然纠缠不去,伤痕也无法彻底抹平,源于恐惧与不安的追悔和歉疚时时于心头缭绕不已;然而与此同时,也将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身边点滴的平凡幸福,珍惜所爱的人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以及所拥有的一切。
还有,比任何真理都更加坚信不移的是,只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阴霾笼盖,必将会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我们下棋吧。”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