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小说】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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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娘,你说,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跟父亲姓,而我要跟娘姓呢?”

每每问此,娘蹙眉微锁,虽有些恼怒但很快抑制,款而欠欠一笑,说:“茹冉,多么好听的名字,娘给你起的,不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你父亲的姓氏,给女孩儿起名不好听的。”

“那父亲人呢?”

“冉儿,娘又想看你跳舞了。特别是穿那件粉红色的裙子。”

我便也作傻,换上娘亲最喜欢的粉红裙,顺着娘亲转移话题。我自幼生活在南韶,天音山出尘离嚣,人们以曲艺乐舞填补生活所有的罅隙,我的童年,便也在母亲的教习下,在这浑然天成的氛围里,日日旋舞,每每向歌,却总在最后一个尾音处怅然若失。

我等待那个解谜的日子,却付出了孑然孤荒的惨痛结局。

那时,南韶无欲无争,四海未必升平,总有外族想入侵我地,企图利用南韶悼亡者操纵明珠——悼亡者乃一名冰雅女子,拥天地之灵气,以神行之术,化南韶已故之人躯体为明珠,以此追念亡者。可明珠若一旦落入敌手,敌人便会操纵我地死尸,借此残杀南韶族人。借我之刀,杀我之人,实乃人神共愤,天戕地灭。

那日,入侵者忽然由零星作战改为群力和歼,悼亡者款款出手,已打得对方落落而亡,却又手下留情,空留一男子徘徊于尘烟之外。母亲闻此,惶然停下手中活计,拉我探究。后来,当母亲看着“那男子”和悼亡者滚热私缠,气蕴氤氲,忽地流下眼泪,拉起我便走。我感觉母亲拉我的那只手里,压抑着从未有过的憎怨和无助。

很快,便传闻悼亡者怀有身孕,带着孩子不知所踪。母亲听此,当晚便把我带到一处密室,进入其间我忽然感觉时间在此凝滞,我连惊慌失措的间隙都没有了,如无魂之人,尚留双耳,听娘痛诉:

“茹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吗?记住,你姓邪,我和你父亲都是西京人,我们都是修罗道教中人,邪教中人。当年鸿都之战,北珞的正派雪剑楼和西京的邪教修罗道杀得昏天暗地,血流漂杵,我们散落各地。都闻南韶与世无争,故而我带着还在肚子里的你先躲到此。你父亲说还要召集人马,试图掌握南韶的悼亡者,最终掌握明珠,方可借力用力,恢复我修罗的元气。我带着你,隐居在此十年有四,没想到盼得他来便是与其他女子……冉儿,休怪娘狠心了,我已心无存念,只能逼你完成夙愿。

这是你爹当年分别时托付的信物,嗜火紫玉,这玉原是两个,还有个是嗜冰紫玉。这两块玉在你爹身上可以紧紧贴靠,但是最终是要交付于他所心爱的两个女子手中,这是他们邪姓家族的宿命——此生必爱二女,二女终将水火不容,能和他死后合葬的那一方方能入邪家庙堂,败者须发尽白,魂无所归,来世且堪受一生错爱。

现在,我要把这个嗜火紫玉交给你,你一定要寻找到另一块玉的主人,如果玉在其母手中,务必杀之,若玉在其儿手中——为女子,夺其所爱之人,使其肝肠寸断而死;为男子,直接杀之。只有拿到这两块玉,日后才可能将你爹的坟迁徙,与我合葬。你现在之所以不能说一句话,是因为我已经使用幻术将你的时间停滞。十四年后你自然恢复如初,依然十四岁。而你要找的人,亦与你同岁,这样你们之间的较量便是公平的。最后,母亲送你一件红色罗绮舞衣,因为,娘真的很喜欢看你跳舞……”

速而,娘把我的粉红罗裙铺展在地,我倏地看见娘亲青丝速白,满首成霜。然后娘便在我眼底刎颈自杀,鲜血一点点地渲染了整个裙子,当一件血红的裙子刺入我眼眸时,我失去了知觉。

十四年后,我的时间被打开,我亲手安葬了徒然一堆白骨的母亲,在其坟前身着红裙,悲欢起舞,素脚起落,不染韶尘,舞毕,锤膺痛泣于坟头,然后开始了寻觅与复仇的爱恨生涯。

寻找是毫无头绪的,我身上的盘缠均已用尽,这时谋生便是我的最大问题。一日沦落街头,饿到蛮抢馒头,被痛贬至一墙角。我难难起身,忽看得墙上贴有一榜,原来是上官家族要招一名舞姬。我立马狼狈跑至,都忘了自己一身尘土,在门口再次被欺。正在这时,一俊秀公子朗朗而出,见我顿生恻隐,知晓缘由后呵斥下人,然后亲自带我至堂中:

“现在,是你展示才艺的时候了,想用哪首曲子?”

“《春江花月夜》。”

公子果然是技艺高超,弹至伯牙毁琴,嵇康绝散,而我心头的尘封情愫被一一打开,随着那乐曲舞成曲子本身:我时而若轻灵水间的一抹月色,时而若仰问苍穹的懵童老者,时而若临水远眺的闺中少妇,最后化作成仙归去的渺渺道人。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舞毕之时,公子禁不住叫起:

“舞儿,莫走!”

我疑疑,回眸一笑,公子,我在,但谁是舞儿。半晌,他回过神来说,舞儿,是我每次弹琴时脑海里起舞的女子,今日见你,和我脑中的舞儿浑若一人。从今以后,你便留入府中,唤名舞儿如何。

公子喜欢便是。我微微欠身。

到后来,我才知公子原名上官卿枢,还有孪生弟弟上官卿乐。卿乐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可是有一天却突然对我说:“舞儿,我希望无能如何,你都陪在我哥哥身旁,他太孤单了。”我突然有些失措,平日卿乐见我虽无少主的傲慢,亦不见得有一丝交谈之意,怎么一说话,便直至骨髓。见我沉默,他又说:“我哥哥才比小山,貌若潘安,却一直未曾娶亲,旁人有道他不解风月,其实是因为没有人能读懂他骨子里的寂寥。虽然你未必懂得,但是我哥哥看你的眼神,有一种轻松的慰藉,我从未看到过他有那种表情。希望,无论如何,你在他身边。”

而卿乐说完这句话后的当天晚上,卿枢忽然一身酒气地至我闺房,我忽一打紧,因为公子平日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等唐突之事。恰疑惑处,公子执琴煽抚,指肘处略有激颤,我一语不发,只顾凌地起舞,翩翩对语。终于他累了,全身微颤在琴上,说道舞儿舞儿,然后一醉不醒。那时想到卿乐的话,我忽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公子不说所以,我连所谓的决心都不知如何是表。只知夜深时分,他被仆人醉醺醺地扛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卿乐突然闯到我的房间,痛斥我:“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哥?他人离去,你为何还在?”“跟他去哪?”“你别装了,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说完后,把我赶出上官府邸,那时有人拦阻,说大少爷有言,让舞儿姑娘一直留置府中。但卿乐说:“哥哥此行,孤单如割,尚未知成败与否,他日何方,这个舞儿贪图安逸,有何面目至我哥哥回来。”

我不知那天是如何走完眼底的每一步路的,只是感觉身上红裙一点点地滴血,洒了一生。我不在乎被卿乐误解着赶出来,毕竟说明他深爱着哥哥。可是卿枢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不愿告诉我,我带着满肚子的委屈与疑惑,身无分文地走在大街上。在上官那已两年,虽然我抽空四处打听嗜冰紫玉的下落,终究毫无音讯。现在的我,到底何去何从,想到自己凄零的身世,我忽然觉得这一身红裙好轻,轻得我无所适从;又觉得好重,重得我寸步难行。最后我双目一闭,只想在倾桥边跳下最后一只舞,然后纵身跃湖,以舞绝世。

可是就在我准备谢世的时候,忽然一道黑影出现,至临湖之际将我挽腰救起。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感觉像一片黑影,但是挽着我的那只手却是真真实实的固存。放我下来后他说,姑娘,舞支绝美,气雅如云,奈何以美殉葬,人即便留世半晌,也要拼得三生峥嵘啊。我不知为何偏偏要冷冷说道,我姓邪,邪恶的邪,莫惹我,我乃不识好歹之人。那黑影倒是一笑,我也姓邪,邪痕,说不定还是一家人,那我更要管定你了。

那时,他便一直跟着我。我心里其实感激,但面上依然一副冰冷的倔强。人有时便是这样,越无法承受的温暖,越是要以冷谢绝。况且,桥头起风,我看见自己的红裙微摆,碎碎絮絮,像是在和我无声地交谈。

走着走着忽然来到风月雅筑,我一看见那些姹紫嫣红的姑娘本想绕道而行,但一想命运是如此莫测,我每每绕道,却越走越近。再看看身后的邪痕,忽而想到一计法子,强作坦然走至其间,姑娘们都讶异怎么会有女子来这烟花之地,我说要找老板娘后她们便放我过了。然后我轻轻转头,看见一直跟着我到外面的邪痕,愣了片刻便默默走了。终于摆脱了这个好人,但是剩下的路怎么走呢,若死不成是天意,又该如何是活?正巧,传来一声音,懒懒如春禽静兽:

“听说来了个姑娘找我,不知是否愿意入驻雅筑,玩赏风月呢?”

“除了不卖身,什么都可。”

“那你还会什么?”

说完我便再舞一曲,四座惊觉后老板娘疏星淡月一笑:

“好,姑娘,那你就留在这里,我叫苏以陌,以后和姊妹们如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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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儿)

【贰】

纵日日风月之地,依然心牵母命,耿耿至今。一晃一年已逝,闻说西京修罗少主西凉放风悬赏上水剑,虽不知此剑何方来头,但凡悬赏之物,必非凡品。且听闻上水剑的主人——雪剑楼主——水鸳乃正派禅善之人,正邪之战,定有浩劫。想我久居风月,倒也该去江湖之上换换心事。况这修罗二字,自娘亲去世后夜夜镌刻梦头,今日,意欲寻那无踪无影的爹,问他个三心二意的情。

换上一身红色舞裙,披散长发如瀑,染好朱唇,便连夜赶往修罗。风尘赶至,意念里邪教修罗必当风起云涌,各方豪杰竞相睥睨,血海肉涛只为宝物。可至其地,静若蝉眠,心头不禁打紧,暗流涌动最为诡谲。

惶惶然踱至一隐秘别院,只见一女子身穿丝质黑袍,慵坐于一太师木椅上,浑雅冰凌,那个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西凉,谁念西风独自凉,自有一番冰凉清绝的况味,再配上邪教之中的那股邪气,一切成谜。她以一种慵懒的鄙夷口吻对着某个方向说道:“水鸳,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只身前往我修罗,是想来找死吗?”顺着她的视线,我发现这空空的别院还有另一女子,伊人身着白衣,水秀温婉,又不失凌人气韵,难不成便是这上水剑的主人水鸳?倒也绝配。水鸳清笑一声,说道:“我命不重要,只是不想看着这上水剑,徒遭邪气侵蚀罢了!”之后二人便在一掌还似一波地打斗,并未发现我。可我却瞧见水鸳身上有块紫玉,酷似我玉,不禁低头思忖,双拳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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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鸳)

心匆匆欲问,身迟迟难移,若此女子真是我同父异母的姊妹,我真要依照母命?此绝等佳人,何忍伤之,况母命有云,夺其所爱之人,叹娘亲孽缘,非得要吾辈还之?万千思绪,无极而踪,当只顾整理头绪,静观其变。但那冰冰紫玉,却也只见得糊影,我经不住莽步上前,意欲探究,却不料一莫名身影横至,飞来一掌,我轰然坠地。我本无意冒犯,却料他者本意不善,复仇火焰燃至脖颈,剧化伤势,动弹不得,故心生一计,大喊道:“西凉少主,水鸳身上的紫玉有重大秘密!”然后装昏厥样,意欲借此养伤数日,正好寻得父亲下落。

西凉闻言,不知作何盘忖,说了句“我西凉邪也邪得有分寸后”竟将上水之剑归还水鸳,然后轻巧一夺,便以水鸳腰际的紫玉为剑之替品,再将我挽腰一旋,无影无踪。

而我在最后离去的前一秒,缓一睁眼,瞥见刚才打我一掌的男子,居然是,上官卿枢。在我看见他时他似乎也刚刚发现我,似乎有话要说般不禁上前一步,嘴至半张又忽而收紧。而这次,我已来不及弄懂原委,真的晕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早已不知何时何地,强睁双眼,我正在一间阴寂的屋子里,即便是明媚的白天,朝屋子的任何一方望去,都像是浮有黑影攒动,让人哑然。再一定睛,发现屋子正中摆放一药炉,一股涩鼻之味随着袅袅药烟充盈其间,我禁不住咳了一下,正一抬头,忽然看见站至门口密谈的两人齐齐转头。

“卿枢,真的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地叫了起来,然后咳嗽不止。

这时站在门口的另一人——西凉少主——忽而向我走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认错人了。难不成那一掌还没打醒?”

“哦,我已差不多痊愈了,特别是刚才咳嗽了几声,反而觉得身子愈加轻盈。”

“那是,你屋子里的这药烟救了你的命!”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被支走的“卿枢”,泄出一款柔情。

“谢谢少主救命之恩!”

“别,我修罗可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圣教,这么说吧,你把水鸳的秘密从实道来,若有半点谎言,我让你死无全尸!”

我想了下,便实情相告,还把自己的身世全盘倒出。首先我想,我娘亲都说我是修罗中人,那修罗必不会伤我。其次,若西凉对水鸳的秘密如此感兴趣,正好可以借西凉的势力把这身世之谜查得水落石出。说完后,西凉首先把水鸳的紫玉拿出,然后又把我的也拿出,正欲和在一起,只感觉一股强大的气流孕育、激涨、澎湃、漩腾,我感觉一时冰若僵至,一时又热如血溢,最后一声轰鸣,两玉背向而飞,飞出十里后坠地。

“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姊妹,这个故事,我听过。”西凉把两块玉都给了我,感慨一声,换若一人,半晌后继续追忆。

“你父亲是修罗当年的领袖之一,原本是个救死扶伤的医药高人,但是人们对他期望过高,导致他一直以万世圣人自居,抑制脑际的任何一丝邪念。那年你父亲的爹娘忽然身染怪病,一直难以医治。后有高人指点,只要找到十个初生婴儿,五男五女,将其放置一密室,围城圆形。然后将他身上的嗜冰紫玉和嗜火紫玉合二为一,放置圈心,一时间便可以冰火飞腾,连着那十体肉身,化作两粒丹药,二老一服,可药到病除。

然而你父亲心地为善,迟迟不忍,还苦练解药,最后亲眼看着父母死在眼前。此后如换一人,少言寡语,关掉药铺,加入我修罗教。他说,我本邪人,作何伪善,故改姓邪。而你死去的母亲,是在他加入修罗后才认识的,你母亲性虽良善,但火性极高,所以给她嗜火紫玉。而这么说来,水鸳的母亲,必当冰性极高,赐予嗜冰紫玉。只有这样,他才能将矛盾的自己各自安葬。”

“安葬?这是什么意思?”

“舞儿,你爹他死了。”

我惊愕半晌,正在这时有一黑影嗖然而至,向少主禀报,说外面大事不妙。我一看,再次惊觉,禀报之人正是邪痕,虽然邪痕看上去大我一旬,但并非是家父年纪,可他也姓邪,真的在修罗教,那和我是什么关系。不等我弄清楚,西凉早已随邪痕出去了,而我也支着将愈的身子,尾随探看。

死都想不到,原来是风月雅筑的人来闹事玩了,我一看那些姐妹挥袖舞绢的作态,既觉得好笑,又感到特别的温暖。我去那,老板娘苏以陌并非见钱眼开之人,依然信守当初的约定,我只管在觥筹交错之间起舞助兴,姊妹之间也毫不刁钻,互相照料如同一家人。也不知她们怎么听说我在这,便来要人了。而这里面,架势最足的便是以陌了,说她是老板娘吧,其实看着比姊妹还姊妹,你听,这个刁灵的主是怎么要人的?

“哎呦,西凉少主幸会幸会,久仰久仰。我一直听西凉二字,以为是个朗朗公子了,今日一见原来是个姑娘——不一般的姑娘。原先我以为啊,少主要是喜欢我们家舞儿,直接送您便是,郎才女貌的倒也般配。可如今一看,原来这少主也是个俊俏姑娘,哎呦呦,您要是也好那口子,我还是把舞儿给你,到时也到江湖去传一下您的独特口味,肯定有倍儿多的人给您进献佳人呢!”

我只看见西凉刚要发火,这时旁边的邪痕突然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而她却忽然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下,便不动声色,最后抛下一句:

“舞儿在我这养伤,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少说废话,拿走便是。”

我正好也走了过来,拜谢了少主后,便随着姊妹们一同回去,临行前我向少主明示,一定还会抽空回来,把一些事情弄清楚。少主表示可以,但是眼神却一直有些涣散,我循着望去,居然又是,上官卿枢。那时的卿枢站在远处的一棵槐树下,一身青衫,米黄的芝芝小花落了一地,撒了一身,又仿佛是被他手中的长剑削成了细屑的眺望。而他只管立地凝视,生怕随便走一步,便是残花尽蕊,芬芳无存。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这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卿枢真真切切地活在这里,可是又为什么神神秘秘的,这其间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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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

【叁】

我的疑问便像那天的槐花,飘在一棵情树的周围,纷繁缭绕,密密麻麻,像我若堵的呼吸。我终于忍不住,再次只身前往修罗,或许一切无畏的冒险,只因心底纠缠的羁绊太深。卿枢,修罗,我今天要把一切问清楚。

这次便是轻车熟路,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想那次能够误入密院,是因为西凉本来就是敞开大门等着水鸳的,但是现在把手便很严密。奇怪的是到了后,那些教众初见我先是本能拦截,这时一位教徒看到我一身红裙后立马跑到里院,然后匆匆跑来,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等我找到西凉时,她正在内厅的红木雕塌上抚弄着一只白猫。猫的双眼如洞若观火的西凉,只要一瞥,就可以漫不经心地移视他处,但是一切早已权衡在心: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和卿枢的关系。”

我正在想要怎么说,又看见站在旁边的邪痕,他忽然有些乞求地望着我,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希望我说,还是希望我不说。等我再仔细看下,他忽然默默地退去,那背影,看得人悲凉,像是逃离,又像是成全。

我想,如果西凉对卿枢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我一定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淡至不能再淡地描述,这么一想又觉得荒唐,本来就不浓烈的事情,还需要处理吗?于是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只是没有说卿枢酒醉至我房间,以及我被赶出之事。我说他有重要的事情离开府邸,我便也觉得没必要留在府中,至此转到风月。

“那你为什么想寻死呢?”她这么一问,我忽然想起邪痕救我一事,于是立马下跪:

“还请少主成全!舞儿,的确喜欢卿枢。那时他不辞而别,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后来被卿乐误解着赶出去了,我一直想寻得嗜冰紫玉的下落却每每寻不得,最终万念俱灰,幸亏邪痕救了我!”刚说出邪痕,我又后悔了,仿佛明摆着招罪讨饶。

“卿乐?卿乐?他怎么啦?”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西凉居然对这个名字如此敏感,可是等我刚要回答,她却傲慢地一挥手:“卿枢,你出来吧。”

卿枢这时从屏风后慢慢走出,身上披着一件连帽黑衣,黑帽遮住鬓发,不经意间不会看见他的双眼,又让人忍不住走近细看,想看看这些年月在他的脸上到底上演了什么样的故事。我说卿枢,好久不见,然后居然尴尬地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说,舞儿,我在这里还是很危险,我们远离此地,慢慢细说,可否?

我看看西凉,她的表情里,是一种无法答应的答应,无法拒绝的拒绝。

我随着卿枢来到一块水草丰饶之地,我以为我们会像从前那样,他起乐,我和舞,聊看夕阳西落,伴以白鹭,鸟鸣,水泽,和蒹葭之语。我依稀记得,每次他不着诗书曲乐,不涉乱剑宏刀,便会带我来这里。他说,舞儿你的愿望是什么。我说,便是找一个有情人,远离尘嚣,不问世事,安然终老。在说这句话时我忽然想起娘亲弥留之际交代的事情,心若针绞。这时他忽然轻轻抱着我,用温暖的右手把我的头送到他的脖颈之际,说:

“舞儿,你的愿望好简单,也好难。你会为了自己的愿望奋不顾身吗?”

“你会为了自己的愿望奋不顾身吗?”他当年的话犹在耳畔,只是此刻相问的语气,似乎刚韧和苍老了许多。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时过境迁的他,我说卿枢,你能,我便能。而卿枢却忽然垂下头去,说:“舞儿,我承认那时我……喜欢你,但我现在有真正爱的人了,我知道我们曾经……但我们终究未许对方什么……一切就当一场梦吧!”

是的,他提醒了我,我们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也不过如此,依偎在他脖颈,被拥抱,被感受这又近又远的距离,被以为这是一种朦胧的诉说。被,我被他搞得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厉声问道:

“那你干嘛要躲在屏风后面,任凭西凉来问我?你是何居心?”

“舞儿,我来修罗是有重要事情,除了邪痕没人知道我在这,这就是我穿一件连帽黑衣遮身的原因。后来有教徒在西凉耳边嘀咕了几声,西凉就叫我暂时躲避一下,我不知道是你来了!”好一个西凉,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本来找西凉有事,你又带我来这干嘛?”

“舞儿,我看到你几次,我感觉回忆都被慢慢勾起,我知道我必须得说清楚什么了。”

“不必了卿枢,我舞儿虽然现在住在风月,但不是轻薄之人,亦不是纠缠之人。你来了,我会珍惜;你走了,我不挽留。”

说完后,我转身就走,我知道,我已经忍不住了,我那没用的眼泪,我不会让它泄了我最后的尊严。我听见身后的喊声,舞儿,舞儿,只是我分不清那是当年他看我起舞时欢快的呼名,还是现在百感交集的嗫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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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卿枢)

【肆】

回来之后不知为何,我不再是舞毕之后悄然离席,而是也来这乱世红尘里调情笑爱。我拿着酒杯,到处沾沾洒洒,泼泼黏黏,只引得那些个纨绔子弟挥金买笑,我们都在这里乱演一场,买走彼此心底的孤寂。我鄙视他们的低俗,却猛然间发现自己亦不见得高贵,我和他们,原本是一类人,故意要分清楚的,只是我。

还有卿枢。

那次我正笑脸盈盈地给一嘴尖皮厚的油主儿敬酒,忽然被一只手嗖地打翻酒杯。我一看,淡淡一句,你来了。他说舞儿,我带你去见一人。我心里生疼,因为他的眼神无一丝温柔之意,还有些命令的口吻。我恨恨地说,滚,我一人在这,很好。公子只一句,你醉了,然后将我穴道一点,背出雅筑。奇怪的是,雅筑的姊妹刚要拦截,以陌一挥手,以示许可,别人便没什么动静。

我原以为他要带我去见修罗少主,因为我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必不一般,但是他却带我来到雪剑楼寻找水鸳。雪剑楼筑于山水之间,汇天地之灵气,走至其间,神清气爽,心冰无尘。我们绕过层层玲珑小院,苍柏奇花,弯径芳草,山间雾气与园中湖水交相氤氲,浑然一水上人间。

曲径通幽,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偏亭阁,远远地,水鸳似乎候待多时,亭里不仅置有瓜果,还有一架古筝。卿枢放下了我,解开了我的穴道,而水鸳突然上前,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手,满眼的希冀:

“茹冉,你告诉我,我爹到底在哪?”我先一愣,然后甩开水鸳的手,我的冷酷只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女子。这时卿枢见状,连忙帮着水鸳:

“舞儿,看在我的份上,你告诉水鸳吧,她寻爹,已经寻得万念俱灰了。”

我本来不说,只是在调整下情绪,可是看着卿枢心疼水鸳的样子,我忽然醋恨全生。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当做好全盘算计,弄清原委,再巧作娇傻或忿恨,周转其间。可是一看到卿枢,看到他在乎水鸳的样子,我又恢复那颗愚氓心智,爱恨全然泄于脸上:

“舞儿已经死了,你让我回去。我就是一名舞姬,从上官府中到风月雅筑,我只想跳舞,其他的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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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儿)

这时公子不说话,只是坐置古筝旁,三调两拨之间,居然是那首《春江花月夜》,我听着,又禁不住舞起。只是此刻的舞步终究无法轻盈,无论我试着如何投入和解脱,最终却舞倒在公子面前。我忍不住,趴倒在地失声痛哭,公子终于上前蹲下,抱住了我,把我的发髻轻挽,连着那颗不愿拒绝的脑儿,埋入脖底。

而水鸳,便也默默地先是离开,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越是让人生恨。

卿枢说,舞儿,你这些日子受苦了。我不想再说情爱之事,只能退避三舍,卿枢,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在卿枢缓缓的陈述间,我来不及悲喜,只能随着他去回忆。

“你知道的,家父乃朝廷重臣,可是世道混乱,京城坐落于东边,内讧不断。北珞有雪剑楼,西京有修罗教,各以正邪自居,互不相让。本来南韶还较安平,但据我现在查知,水鸳的母亲乃南韶人,父亲是西京修罗人。现在东南西北,都混淆不清了,江湖之上朝廷之中都必有一番浩劫。家父本为重臣,一身耿介,见不得朝中那些个大臣互相勾结,故而率肠弹劾,却岂料朝中已是叛官专权,群龙无首,怎见爹爹无故入狱冤死。”

“所以你出来了?你想一个人力整乾坤?”我知道卿枢的娘亲当年难产而死,现在父母双亡,定是倍感凄凉。我心头一软,担心他要搞什么复仇伟业。

“不,我没那么大的能力。我爹跟我说过,当年虽让我习武,但主要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而已,他要我避免日后纷争。他只要我在乱世之中寻得一块清净之地,带着弟弟来隐居于此,不问世事,各自寻得心爱之人厮守至老,为上官家传宗接代,便是最好。”

“你爹是聪明人,可是,你弟弟呢?”

“卿乐当时知道我走后,怕世外混乱我死于非命,便很快起身寻我踪迹。但是当我寻得雪剑楼时,他却觅至修罗教。本以为他必死无疑,却偏偏深得西凉少主厚爱。但是修罗少主是不可以谈情说爱的,于是西凉的姐姐西锦便把我弟弟一剑刺死,西凉心凉如坟。上一次西凉和水鸳又大战一场,水鸳丢了上水剑。那次我陪同水鸳前往,西凉看到我后以为我是卿乐,即便她极力掩饰,痴狂之态还是让人一眼看穿。我说我是卿乐的孪生哥哥,我叫卿枢。她终于大喊,你就是卿乐,你是卿乐!然后又垂下那一直高高在上的头颅,缓声道,还是做卿枢,卿枢,卿枢不用被杀。”

“怪不得我那次见到你,她说你不是卿枢,并且在上次夺剑中挽走我后,便放你们走了,原来如此。可是若你现在已经找到归隐之处,已经遇见你那厮守终身的人儿,并不惜为她对我大打出手,那就过你们的闲淡快活日子,又为什么几次三番去招惹修罗?招惹我!”我说着,又忘记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回到情爱的话题上。

“那次出手,我真没想到是你。当时水鸳只身一人前往虎穴,待我知晓后匆忙赶至,以为你是修罗的暗杀,故而情急之下伤你。但是后来我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修罗那看你的!”

“你去修罗那,纯粹是为了水鸳,别拿我当挡箭牌!”

“我不否认,我也是为了水鸳。那日见得你身上紫玉,她便终日恍惚,我便去修罗那探探情形,可是西凉虽然说是帮忙,但其实却不愿告知。而水鸳答应她死去的母亲,要找到亲生父亲,待其死后,将其父和其母葬在天音山顶,了却一切尘世繁务,便和我归隐。”

“真是优美动人的故事!合葬?她母亲真是不知廉耻,我亲眼看见他们行苟且——”

“不,那时水鸳的娘亲法力全失,若不那样,会立马毙命的!”

“水鸳水鸳,她说什么你都信!那我呢?卿枢,我呢?”我问,问得自己都觉得荒唐,一名舞姬,也敢质问爱情。

“舞儿,我现在只能说实话了,我父亲在临死之前只求我一事,便是不可娶你,无论妻妾。他说,你命里的那道红艳,将会克我至死。所以我离开了,因为我不能撵你走。尽管我后来回家,才知道卿乐毫不知情,早已将你赶出。于是我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当得知你在风月雅筑时,我便放心。因为以陌其实是当朝的公主,皇上现在已经被人挟持度日,她是好不容易逃出来,隐居在此,以筹复国大业。我父亲,我,她都认得。”

“我凭什么信你?”我不依不饶,或许只想让他安慰得更彻底。

“凭你在风月安然无恙,凭你在修罗顺利养伤。舞儿,现在这样不是我想要的,希望你能理解。”

听到这里,我心全凉了,就像当初想知道母亲的谜底,我付出的沉重的代价。任何一桩谜案,破晓之日必当以心死相赎。命数,原来是多么精明的商人。最后,我还是很傻地反问了一句:

“那你把我带来,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你说你知晓水鸳秘密,求求你,帮帮水鸳找到亲生父亲。”

我冷冷地笑了,绕了一圈,我还是上了他的道,这不是刚到亭里时他对我的请求么?他以为我又能掌握多少消息?他知道只要一提到父亲我就会想起母亲临死前的话吗?然后,心急火燎地为另一个女子在苦苦求我么?痴不痴啊你,舞儿!

我忽然间不再说话,拿起头上的莲花形针钗,直直刺入自己左胸口,血漫出,我的胸口之处突然出现一朵白色雪莲。卿枢一下子慌了,因为这钗是我十六岁生日他送我的礼物。我在上官家足足两年,现在我要用这钗底的痴痴红血,还他当年的淡淡恩情,从今以往,你我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虽未曾以沫,誓相忘于江湖,各自转烛,勿念残舞!

想毕,我淡说:“你让我走,我要回去。”

“我送你吧?”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

回去后我更是嬉笑迎酒,倩作媚态。夜深人静之时,绣塌闺阁之中,临窗把涕,凭风整颜。冷笑道,我,卿枢,那些男人,我们本为侪类,何苦见分。

【伍】

日子便这样不打紧地滴漏,我对于娘亲,对于未着一面的爹爹,对于自己,对于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知晓,我怕我一知道,命运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又要怎样畸形地嘲笑和摆弄。

可我还是输了,一日被噩梦惊醒,衣衾全湿。梦里,还是天音山脚下,娘亲先是微笑着看我跳舞,就像小时候,然后突然凶神恶煞地望着我,掐着我的脖子,说自己在阴间魂灵无所,惨遭欺虐。然后质问我为什么要逃避,要坐以待毙,说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之类的话。我吓得直跑,忽然跑到一片枯寂幽深的森林里,怎么也逃不出去,只听一个声音空悠悠地在森林上空回荡:“冉儿,女人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要不你和我的结局是一样的。卿枢对你还有残情,用心计让他爱你,让水鸳惨死。快快快,天亮了,娘要先回去了……”

我从床上立马惊坐而起,惊魂甫定后,不禁涕泗横流。我宁愿,自己一杯毒酒,死了干净。可是我一死无妨,若到阴间,又该如何面对娘亲呢?我到底要怎么作才好?!

正在这时,忽然飞来一横镖,嗖嗖而过,刺于床柱之上。我起身,拿下了镖底的一张信笺,打开一看:

欲知晓父亲坟址与合葬之法,务必于现在起身,会与东郊树林中。

我迟疑了一会便立马动身,我不会再退缩,前方有什么只管杀过去,我姓邪,邪恶的邪,不再是那个模棱两可的“如”。

我走了一天才到那,到时夜色已微微爬上坟头,我有些害怕,好像这个森林和我昨夜梦里的甚是相似。我身子稍微一颤后极力镇静,这时突然有沙沙的脚步声,似凌波微步,等我一定睛,居然是水鸳。“怎么是你?”我疑惑地说。她一听,什么都没说,依然保持着警惕之势,只是拿着和我相似的信笺一示,我便明白了。

这时一黑影霎然而至,一转身,竟然是邪痕。没等我们开口,他先是到一坟头上痛磕三个响头,我和水鸳见状,似乎明了一些,看着坟头墓碑上的“邪如正”三个字,纷纷跪倒在地。我哭不出来,对于这样一个生我却未养我的父亲,我没有一丝感情,除了恨。但水鸳却哭了起来,她说爹,我终于帮娘亲寻得你。但只是一会的情感放纵,她立马止泪止情,然后一个腾空起身,旋步便至邪痕旁边,等我一看,她的上水剑早已紧贴着邪痕的脖子,只要再进一步,邪痕便会一命呜呼。这上水剑我后来听闻,借着一点人身上的伤口,便会将冰气灌制全身,常温之下伤者必当冻僵至死。

“我凭什么要信你?你毕竟是修罗邪教中人!”只一句话,立马化被动为主动。或许心理觉得这是西凉在搞鬼。

“因为我也姓邪!你的父亲也姓邪!”邪痕临危不惧。

“这么说,你是要认亲吗?”水鸳以退为进,不依不饶。

“虽然我是修罗中人,我亦知雪剑和修罗势不两立。但无论你信与否,今日是西凉少主让我来告知你们事情的。”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你吗?”水鸳依旧稳住阵脚。

“我是你父亲的养子,这是他临终前交托的信物,你看!”

我立马上前,水鸳也将邪痕手里的药盒打开,盒底上面写着八个字:

至善至恶,亦正亦邪。

我正莫名其妙时,水鸳却突然放开了邪痕,她喃喃地说:“我娘跟我说过,我爹曾有一个可救万物的药盒,可盒内空空,盒底刻有八字。但怎么会在你跟?”

邪痕听后叹了口气,说:“那年鸿都之战,我父母战死,义父当年在草野之中见一婴儿呱呱直哭,便心生恻隐,收我为义子,领我至修罗教,教习武艺,餐衣供给,直至今日。每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邪教时,他便将那药盒拿与我看,然后像慈父般将自己从医的故事讲于我听。直到有一天,当他听说水若去世了,便又将他和两个女子的恩怨情仇讲于我听,最后说了句‘我陪水若了,我想她了’便倒在我身旁,口吐毒沫。”

“娘,爹心里一直有你!我终于可以把你们合葬在天音山顶了!”只见水鸳突然止不住情感,向着黑压的天空哭泣起来。

邪痕见此说道:“可是义父的坟,并非一般之人可迁,必得要你二人齐心,将两块玉放置各自掌心,左右一只,两两相对,坟可自崛而起,尸首尽全。”

然而我的恨意愈增,娘啊,爹至死都是因为别的女人,他爱的是别人!于是我突然来了心计,我猛然跪倒在水鸳面前,因为我知道凭武力我绝对不是她的对手,我说:

“水鸳,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知道水鸳是心善之人,必会帮我。

“茹冉,我们是姐妹,你快起来,爹不希望我们这样。”

“你不答应,我终身不起。”

“你说!”

“我可以帮你爹娘合葬,让我娘埋在原地,但是,求你放了卿枢,求你成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卿枢。”

水鸳听到这里,扶我起来,猛然抱住我,她说,茹冉,为什么要给我出这个难题,我和卿枢已有生死之约,生则异室,死则同穴。我说,我爹和我娘当年也是这么盟誓的,我还骗她,卿枢和我当年也是如此盟约的。我觉得自己很无耻,但是我一无所有,即便我死,我也要心理平衡。这时水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借题发挥,或许把他让于我,正好测试一下男人的真心,不是吗?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放心吧。水鸳低头说着,声音微颤,冰冷至极,但是抬头看我时,却流露出一抹安慰的微笑。

一日我刚要晚睡,以陌忽然说有客人至。正说着,卿枢踉踉跄跄地举着酒杯来我房中。我刚要上前,他猛地一推,说道:“骗我,一个个都骗我!水鸳说她一直在利用我!现在她可以将爹娘合葬了,就把我一脚踢开!滚,都骗我,骗我……”说到最后往桌上一趴,嘴里还喃喃地叫着水鸳水鸳。我噙着泪,心如江翻,只得默默地帮他拿掉酒杯,洗净脸手,然后驮着他到我睡塌之上,遮好绣被。这时以陌也在门口,我说,今晚我去你那,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便先去寻他,他已揉了下惺忪睡眼,渐有醒意,刚奇怪怎么会在我这,似乎又记起一些事来,脸色于是沉寂下来,说: “酒喝多了,打扰姑娘了!”

我见机故作痛哭流涕状,我说卿枢,叫我舞儿,我永远都是你的舞儿。看到他有一丝感动的意思,我立马加大火候:

“卿枢,我不管怎样,我不要做你的妻,也不做你的妾,我只想听你弹琴,为你跳舞!我是个孤儿,我是个舞姬,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留下。”

说着说着,我已分不清是真是假,竟感动得泪流满面。我想只要能留他居此,又不以妻妾相胁,想必天长地久,情爱或有转机。但想到这时,我忽然问自己:“茹冉,你变了,你这么百般心计,还有爱吗?爱不是很纯粹的吗?”忽然另一个声音响起:“爱?不也是亦正亦邪的吗,不折手段难道不是爱吗?”

正在我心思挣扎之际,我看见卿枢忽然痛哭起来,他说舞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但我留着这里,我会更加难受。我始终忘不了水鸳,我真的不相信那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都是虚幻,说着说着,居然都没有顾忌到我,讲起曾经的事情来:

“那时我刚出上官府邸,虽然家父并未让我报仇雪恨,但是我并不甘心就此罢休。听闻雪剑楼乃武林正派,便想加入其中,一同剿灭乱党,恢复朝纲。当我找到雪剑楼,发现楼主居然是位冰清玉洁的姑娘,且年龄与我相仿,不禁叹服,或许从见她的那一面我已经爱上了她。我说明了来意他便让我入住府邸,共商大计,她说雪剑乃武林正派,绝对不会让江湖如此混乱下去。

只是我没想到,在那时日不久,上官家已被抄封,我是被通缉的犯人。那日官府搜查雪剑楼,我想那时水鸳和我的交情并不深,我便做好准备,转至他处。那日我在收拾行李,突然发现水鸳已经站在我身后,她什么都没说,便把我收拾好的行李打开,一一放在原处,然后说:‘留下来吧卿枢,我想你留下来。’但是那次官兵不知听闻什么口风,对雪剑大肆搜捕,水鸳一看情势不对,便带领雪剑弟子,拼死奋杀,而身负重伤,几近丧命。为了给她疗伤,我只身前往天音山,为她采得千年雪莲,方能入药治其病。等我满身血痕回来时,她居然给了我一个巴掌,我不知所措时她突然倒在我怀里,喃喃地说:‘卿枢,以后不许你做傻事了,我没有其他的亲人,不能再没有你。’从此以后,我们各表明心迹,只要帮她完成母亲遗愿,便了却这所谓的天下苍生。死过一次的人再次执手,便是生死相许,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算了,不提了……”

说完起身要走,我心里如翻箱倒箧。我看见自己的那间情爱的屋子已经凌乱不堪,怎么都无法收拾如初,不如干脆一把火焚掉。卿枢,我要你还我一座未曾开启的心屋,没有任何其他女子的味道,即便有,我也要把这些味道一一清除。于是我立马反应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紧紧地说,求你留我这,一月,一天,哪怕一个时辰,都行。陪陪我卿枢,我不求你像爱水鸳那样爱我,我只要你在身边,若你离去,我便也了无牵挂,随我娘去罢!

说道情深处,哽咽了起来。

卿枢转过身,眼里暗涌如潮。而我努力在泪水中挤出一枚微笑,以示等待和坚强。水鸳,难道就你会装么?

【古风小说】发如雪_第7张图片

(水鸳)

【陆】

卿枢便留在风月雅筑,他不愿受人恩惠,便言可在此地奏乐以助兴。那时,即便外界纷纷扰扰,在这一方小天地,卿枢与我,把曲对舞,也算逍遥。

我以为,时间可以在此停驻,这一时或半晌的相守,或许可慰藉我一生的错爱。但是好景不长,一天我正起舞,卿枢抚琴,忽然音乐没了,我停下来时看到一白色身影恍然飘逝,转身处我发现她蒙有面罩。随着卿枢歇斯底里的一声喊,水鸳,我疑惑的答案水落石出。于是我亲眼看着卿枢,疯狂地站了起来,跌撞地朝门口跑去,声嘶力竭地喊着水鸳水鸳。

过一会黯然回来,我本想上前给他一记耳光,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于是装作理解似的扶他进屋,然后一言不响地关门出去。正在我要出去时,卿枢喊了一声,舞儿,我微笑着转头问他何事,他顿了下说没什么。然后我出去关上门,一转身便扑在墙上,泪如雨下。

水鸳,慕你赤子之心,身世无尘,亦可凿一片冰心在玉壶,清冷。佳人如绝,门徒肝胆,亦得痴心人儿心系喃喃。如我风尘中人,调笑情爱,怎知夜夜掩泪,滴不尽这一生悲欢离合。雅筑已入,自不会牌坊还树,只得饮酒人世,拨情洒爱,撕得那些个谦谦公子真面目,转身,心比黄连还苦!况你心爱之人,乃吾所爱,又兼少主痴情,我已搅拌不开,这五味俱全六魂不散七世迷离八荒喑哑九曲难谱十指难弹的一生错爱!

于是我发誓,我要杀了你,水鸳!我要借刀杀人!既然是蛇蝎心肠,那就毒到底!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突然吓了一大跳,我说不不,我怎么可能那么歹毒!但另一个声音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物竞天择的世界,你还一味地乞求怜爱吗?那你只能活活等死!茹冉,你父亲被伪善害了一生,你还不听从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吗?

这次决定一做,我便开始全盘计划。我本以为,我就是一痴莽的性情女子,可是在绝境之中谁都会斗生心计。我已不管,这到底对错与否,我只要行动,无需理由。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身便赶至修罗教,等见到少主后立马下跪,亦不管少主旁还有谁人身影。少主倒是冷静之人,一派闲淡之势,缓缓道来,何事。

“卿乐——”我知她死穴,便故意说道。

“卿乐何事?”她一时掩饰不住,失了阵脚。

“卿乐的哥哥——卿枢——”我巧妙补充道。

“怎么了?”她故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底却流露几股焦虑的神色。

于是我开始撒谎,我说水鸳现已知晓自己身世,便决定将其爹娘合葬天音山顶,将所谓的正教和邪教私自合葬为一,根本就没把少主您放在眼里。此外,她说自己的目的早已达到,便把卿枢逐出雪剑楼,卿枢气不过,但他武艺不比水鸳,忿然反驳,却被打得遍体鳞伤。那日碰巧我去雪剑楼,跟水鸳商讨合葬之法,意欲劝其征得少主同意以为权益之计。哪知她撕掉多年面具,一声呵斥:“我忍西凉已经忍得很久了,当初只因未知父亲下落。现已真相大白,我欲行之,何人敢拦,自丧命耳!”可谓猖狂至极,无奈我不习武艺,亦不必舌口逞强,引起祸端。恰遇公子负伤之事,便携其至雅筑养伤,如今已大愈。本来事已至此,亦不敢劳烦少主,只因卿枢病际之中常呼西凉二字,余实心不忍,故来相告。

“水鸳水鸳!我西凉自知情缘尚浅,不敢再搭上卿枢一命。他为你不惜冒生命危险来我修罗,只为帮你求得父亲下落。都怪我心生恻隐,痛下决心要成全你二人,才荒唐地让邪痕把一切告知!奈你不知好歹,那也休怪我无情!我们的帐,今日算毕!”西凉一气说完后便欲动身。

我刚要跟她一齐动身,却发现邪痕一直站在少主身旁。他看着我,看着已走出屋外的少主,只一句话,你本纯善之人,何苦来着。我对视一眼,不语一词。

我们很快便赶到雪剑楼,但是水鸳并非在。当然不在,我临走之前已经传信,要她赶往家父坟址,我们乃同父异母的姊妹,她让卿枢于我,我答应今天就助其合葬,毕竟,少了我的那块玉,少了我的力量,她也终身不能成功。

我见情势,立马作猜疑状,禀告少主:“若不在此,估计在坟地!”

“走!”看来被感情冲昏头脑的西凉,居然都没有对我心生任何猜疑。

等我们到达时,水鸳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我故意走在西凉的后面,待水鸳看到我们时故意使眼色摇摇头,意思是不可轻举妄动,一派受挟持之势。

西凉见到水鸳时恨意全生,刚准备出手时只听一声住手,我们一看,卿枢居然来了,后边站着邪痕。这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西凉看到卿枢,立马上前,然后说我帮你解决到这个女人。卿枢看了水鸳一眼,不顾一切地走到水鸳面前,死死地盯着水鸳,似哀求似命令地问道:“告诉我,之前的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心里有我!”水鸳刚要说话,看了我、看了我身上的嗜火紫玉,然后吸了一口气说:“卿枢,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我恩断义绝了!而且,你把西凉搬来,让我很看不起!走开!”这看不起三字,咬得紧,似轻描淡写,却意味全出。

西凉看水鸳气势嚣张,立马出绝招“黑鹰扑”,一记黑漩掌力横波出世,这时卿枢忽然反应过来,抱着水鸳使出一招“晴空一鹤”,飞至他处,才躲过一劫。我站在一旁,看着水鸳已被感动地有些心动,但是看了我一眼后,便把抱着他的卿枢用力一推开。西凉看到这样的情景,气运丹田,黑袍卸去,只见她纤莹的身体突然变成乌黑之色,瞳孔如血,两掌顿似凤爪,生生向卿枢擒去。我原以为她会发向水鸳,却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心头一紧,喊了声“不”!这时水鸳一听情势不妙,拿出上水之剑腾空飞起,在卿枢的上空划出一道圈气,以此抵御西凉的进攻,哪知西凉突然风力一转,双手似弹簧之状,远远的便将水鸳一掌击地。

我看着水鸳和卿枢这一段生死相救,忽然觉得自己至始至终都是戏外之人,只配观看,不该投入,更不该走火入魔地想出那计歹毒的点子。水鸳为了我,为了爹娘遗愿,不惜自己背负情债,她对卿枢说的每一个字,自己要加倍疼痛到何种地步!她所受的身心折磨,该是我多少倍啊!我正良心发现,便要去扶起水鸳,然后和卿枢解释清楚。但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制造了这一场孽战,却根本没有能力收起,因为此刻我已经被西凉擒在手里,她的毒爪,正紧紧地扼住我的咽喉。

“卿枢,现在你告诉我,你是希望茹冉活着呢,还是希望水鸳?在我跟,只可以选一个,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西凉怒目圆睁,厉声相问。

这时我们都齐齐地看向卿枢,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扶起身受重伤的水鸳,死死抱在怀里,好长时间才放开。然后又走到我跟,对我说了句“我不能再负于你”,最后以一掌“残阳如血”直直击中自己胸膛,口吐白沫,昏然倒地。我和水鸳都挣扎着冲了过去,却只看到他最后阖目长逝的微笑。

我不顾一切地拿起水鸳身上的上水剑,准备对着西凉拼死刺去,可是邪痕却突然挡在西凉前面,而最让我没想到的是,西凉居然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嘴里念着卿枢死了,卿乐死了,卿乐死了,卿枢死了,西凉是个大坏蛋,大坏蛋,啊哈哈哈……

她疯了。疯得我不知该笑,还是哭。

邪痕忽然把少主抱起,搂住怀中,满是爱怜和痛恨,抽搐着嘴巴看着我:“我带卿枢来,是希望你及时悔过。爹临死的时候,就是不想卷入一切纷争,他看破了一切,唯独没放下情字。而你,看破了情字,却唯独没放下一切。现在你满意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把你自己都杀了!我在想,当初你跳河的时候,就不该救你!或许你那时死得还较干净!”然后带着痴疯的少主,黑袍随风一转,离开了这里。

【古风小说】发如雪_第8张图片

(邪痕)

黑夜降临,凄凄阴风,我却不觉得恐怖。若卿枢魂灵未走,我真想跪下痛诉,在他临死前告知一切真相,不,我只对他说一句话,水鸳,是爱你的,而我不配。

这时水鸳放下了卿枢,缓缓地向我走来,我等着她,将我一剑刺死!但是她却噙着泪抱着我说,茹冉,我就你这一个亲人了,求你一定要帮我完成遗愿。

那时我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我们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对立盘坐,掏出各自的紫玉,两掌相对,各含一块,然后一声轰鸣,我看见爹爹的棺柩倏然从地面腾起,落于旁地。这时水鸳拿起地上的上水剑,自杀之前只一句话:

“我娘已经葬于天音山顶,我求你,帮我爹娘,还有我和卿枢,双双合葬于天音山顶,茹冉,我们来世不要做姐妹了,我怕再负于你!”说完往左心房,狠狠刺去。那时我好想拿着水鸳的剑也一个干净利落的自刎,但是我是有罪之人,此刻我若离去,魂灵永世不得安息。我该死,但不是现在。

我一个人,分三趟,不辞山险河急,不避荆棘毒蛇,把他们一一背到天音山顶。好多次,我估计要半途渴死,或中道毙命,或于峭壁险阻间轰然坠死。但是我只有一个信念,我一定要完成水鸳临死前的遗愿,我不配再辜负于她,我亦惊骇,我怎么可能完成我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当我看着自己纤弱无骨的身体血痕满布时,我没有哭,我笑了。

我终于把三人顺利地送到山顶,山顶堆雪,料峭奇寒,夹着夕阳的一抹余辉,使得再凄寒的景象都罩上一层温馨之色,可能因此自己即便一身单薄红裙却不曾觉冷。

我先就地把水鸳和卿枢合葬了,我看见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痛苦,仿佛双双朝我微笑。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到处去寻千年雪莲,终于在峭壁之间摘得。我把水鸳和卿枢靠近的两只手放在一起,两手捧着那朵雪莲,然后以泪覆土,盖住了我的一生错爱。

之后我找到了水鸳母亲的坟,用双手把冰土一块块刨开,安葬。这时我忽然看见父亲怀里揣着一个药盒,我打开一看,依然是盒底,刻着八个字:

无善无恶,无正无邪。

我忽然号啕大哭,他仿佛就在我身边,他要我把十几年的爱恨是非全然抛开,依然做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我对着皓皓长空,第一次喊出了那个字:

“爹!”

这时的我,似乎觉得一切即将结束,在某种必然的结局面前,人会变得安然许多。冰雪一刀刀割在我的双颊,我先是对着远在天边的以陌说,不管这乱世何时能够澄清,只希望她不要太过执念。最后我对着娘亲安葬的方向,为她唱上最后一曲:

“休去说人世闲愁最苦,我只叹悲欢难吐。弱弱心儿,愿只念天音脚下,日日翩舞,终求得有情郎,待若无价宝,两两离尘,双双入情。可叹宿缘已定,本的水晶心儿,染得赤炎吐火,却落得个舞尽悲欢人尽绝。哭天,泣地,换来了一生心计,空葬送了自己,娘啊娘,我只愿,下一世你为女儿我为娘!”

唱完之后,天音山顶早已残月染霜,冰冷至绝。我以上水之剑划入脖颈,当我自己的血染遍全裙时,裙子一下子褪去红色,换来一身素白,与月色冉冉相融。我在他们的坟前再次起舞,为这场爱恨离乱,舞上最后一曲《发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一举杯,饮尽风雪,再举杯一倾,祭奠这殉殉亡灵。此刻卿枢一身白衣胜雪,立于风中,为我执琴起乐,我笑着起舞,舞着舞着,发髻零落,一丝丝凄白,辨不清是雪色,还是我发色。我只顾起舞,任白发随着白裙,旋转出一道道白练如波,捆缚着我,像是一首绝美的窒息。在音律激昂处,突然发丝飘零,白裙舞落,终于了却一生缠缚,而我,挣破了冰凌的身体,变成一只在天音山顶终日翩跹的蝴蝶。

千古冬蝶,万世凄绝。多少年后,有个姓方的男人,为我写下这八个字,那一日,终于安葬了我漂泊无所的漫漫离魂。

ps:这是一篇六、七年前的旧作。

当时在雪儿的介绍下混迹于“韶音水榭”,是一个古风对戏的大舞台。它给你一个大的历史背景,每个加入的人可以从众多古代身份中选择一个,然后以文字对戏,着实有趣。只是,在加入之前要写一篇“出身文”,说白了就是介绍自己的身份由来和相关故事。我去的时候很多"身份"已经有主了,我不喜宫廷,偏爱江湖,于是选择了以“舞姬”的身份混入其中,以一种卑微的存在,将已有的各路大神的爱恨情仇串联起来。后来,根据出身文写成这篇不伦不类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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